【长篇连载】消失的门(五)

消失的门(五)

《消失的门》简介:自小丧母的主人公文江,和父亲关系一直僵持。一个冬天,几乎在失去深爱的女友宝宝的同时失去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顾风,自此生活不断发生着变化。他总是做同一个奇怪的梦,后来又遇见一个和宝宝一模一样的女生芸芸,一切似乎都有什么不对劲,周围的人究竟和他的生活有什么关联?那梦中的门又有什么深切的含义?他的生活和周围人的生活到底会走向哪里?

图片发自简书App


1

那之后的生活就像一个烂摊子,或一个被打乱到毫无秩序的破屋,不仅需要修补破败,还要收拾散落一地的东西……

自从顾风的骨灰被安葬后,成都接连下了几天雨,雨丝看上去是那么的细柔,却带着彻骨的冰冷。

我依然住在姑母家,在顾风过去住的房间里。

夜里时常会梦到他。有时候回到他父亲离开的那晚,我们一起坐在楼顶,他颓堂而痛苦;有时候是我和紫薇站在一起,望着他慢慢远去,而他则回头露出难得的灿烂笑容,一边挥手告别一边匆匆消隐。我从来没有梦见过他被汽车撞倒的悲惨场景,或许是我不敢。

我照例每天陪着父亲和姑母到新坟上去,在墓碑前站上几刻。

姑母已经不再哭了,她总是呆滞得像一个木偶人。现在,她除了破败的生活里巨大的悲哀与不堪忍受的痛苦之外,已一无所有。

每一次去墓地,我总是会在顾风的墓碑前洒一些酒。我总是觉得,他应该来和我喝上几杯,才不枉这一场兄弟。

我知道,他死亡的余音,会在许多人的生命里不断地萦绕――比如,同样可怜的紫薇!

很多时候我会觉得,时代要发展,生活要延续,地球要继续永不疲累地转动。文明像马路上拥挤着挪动的汽车一样缓缓向前。这个社会洋流中我们的悲痛只是不足轻重的一滴水。一个普通人的死亡,相对于这个人间,好比一只蚂蚁的毁灭。

2

看到那张纸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与悲痛完全不同的东西。那是一个秘密——是我与顾风之间,相互保持的最后一个秘密。但当我看见这个秘密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不知所措。

几天来,我一直在顾风的房间里睡觉。

顾风的房间,摆设特别简单,一台木制书桌靠着窗户,窗子是古典的百叶窗,不大,但镶着湖水般碧蓝的玻璃窗。窗户已经陈旧,玻璃的边角上糊了一层黑黑的油烟。书桌算是房间里最惹眼的摆设了,上面摆着好几本书,一盏圆头台灯,台灯下是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紫薇的放大照片。照片里的她笑得特别动人,长长的乌黑头发披散开来,如流动的瀑布。桌子右上角静默地立着一个笔筒,里面几只毛笔,旁边一个黑黑的砚台。

最后就只剩下一张床,一个堆满书的书架。

本来就简单到单调的房间,现在好像蒙上了一层阴翳的色调,压迫着里面的空间,让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我常常看着这里的一切回忆起过去的时光,心里就不免一阵阵酸楚。,实在忍不住时,往往要下去走走,但一下去后又觉得在左右交互的水泥道路上穿来穿去特别疲惫,而且迷茫。

每个晚上我也不愿意回去吃晚饭,看到姑母食不能咽的模样,我就觉得她特别可怜。才过了几天,她已经特别憔悴!过去那风姿动人的脸上已经被伤痛侵蚀的不成样子,皱纹开始在她的脸上,额上生长。她的头发也总是乱蓬蓬的,神经一直恍恍惚惚,一下子回到过去,精神亢奋一会儿;一下子又回到当下,陷入长久的忧郁。

那晚我一个人在房间,翻动着顾风的东西。

书桌抽屉里堆放放着许多信件,都被叠得整整齐齐,看得出来,许多都是打开读完之后又被细心折好放回。毫无疑问,这一定是紫薇与他的信件了。我拿出来一些,约莫就有五,六十封。那样长久而深挚的一段感情,现在就成了这么轻飘飘的一摞纸。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又不能交给紫薇。于是只好找来一个精致的盒子,把它们同样整整齐齐放进去,并锁上。

我希望一切没必要再开启的记忆,都最好被锁住不提。

我发现那个秘密是在我拉开第二个抽屉时,里面一张雪白的纸,赫然映入眼帘。我抽出来打开,字迹遒劲有力,十分好看,是顾风所写。

首先是一首诗,题目是“消失的门”,看到这个题目的时候我的心里一惊,消失的门?随即我急忙看下去。

消失的门

胡垚弋

胡垚弋?这不是那个很有名气,从来不在公众视野里露面的青年作家吗?顾风时常和我讨论起他。

这是他写的诗?我继续读下去。

某个瘦弱的凌晨三点

他再次想起,多年前的夜晚

和一扇门的相遇,以及

一个穿蓝色毛衣的女孩

突然,一个标点符号剧烈颤抖

伸手,按下,就

按住了一粒痛苦

时间开始发硬,秒针纷纷坠落

已经死去的声音,活在耳心,重复呓语

说,橘黄色萤虫和,淡蓝色月亮

动和静,咬住高傲树木的

痛苦脚趾

他延长脚步,触摸黑夜更深处

再走,会有盲人为他点灯

茫茫的空白里

他的眼神,开始生锈

而发霉的潮湿

融化了,来时的铁门

空气在吐露,残枝的痛苦

一片森林里,长出一条弯曲的路

他突然告诉自己:

“这一生,或许都不会了”

我突然看见了什么。一种说不真切的模糊东西,像雾,也像一层磨砂玻璃。

我记起顾风那天打电话说的话,记起那扇陈旧的门?着一切究竟有什么关联呢?又和我有什么瓜葛?

这是一种命运还是巧合?沉默的思索了一会儿,我继续把目光移到纸上。

我自私地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容忍这个世界,或者再被这个世界所容纳。我本身就像是一个错误,现在我宁愿将错就错,无比渴求地尽快结束这个可鄙而卑微的生命!请不要笑我的懦弱或是鲁莽,对于死亡――这个迟早将会到来的节日,我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决定过早地迎接它的到来。

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像一个失去魂魄的死尸。我缩在自己的躯壳最深处,一动也不想动。我第一次感到这样的害怕,那种从身体的每一个地方袭来的恐惧。把我包围的越来越紧,我看不见光亮,没有了力气。如果可以歇一歇,不用再去面对这个冷漠,孤单,没有光明的人世。歇息够了就醒来,那该多好!可是,每一个夜晚痛苦地熬过之后,还要去继续新的一天,却又是无限陈旧,没有新意的一天。我不愿隐藏起心里无限缠绕的烦忧,也不想去展露给身边的亲人,朋友。我不得不绷起一张面具,罩住那个已经没有力气的自己;不得不捡起自己的精力,面对起这扰人的现实;不得不燃起心里的温度,在世间的寒冷里默默行走。

   我从没有预料到,一种近乎失去的怅惘会抓住我。我现在,像曾经一样也是一直处在人生的低谷,过去我乐观而高傲地面对着那些苦楚和未来难以料想的困难。因为有一个信念在我的心里不断地燃烧着:那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是陪伴我的人,或是一些我所未能看清的什么。总之这些都使这颗心时时沉重但不再轻浮;使它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也使自己绷起筋骨,勇敢地承担起现实给予的重压。

 可是我终究是对于生活和这个世界绝望了,我像一个对孩子失望的父亲,无比渴求去无情地放弃我的生命。我的心很凉,即使借着爱情,友情,借着母亲带给我的一点点温暖,也无法再把它温热。但我拥有过的一些东西给我带来过曾有的温暖,我知,直到我躯体冰凉,那团珍贵的温暖依旧在温暖着我可怜的灵魂。

结束自己的生命,向来是懦弱的,是不负责任的体现。但是我心已死,对于一个躯体,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我之所以渴望死去,是因为在这个世界,我已经找不到自己。当我走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看着这个错综复杂的世界,简直像一张硕大无比的网。无数的人被困在其中,越来越冷漠,麻木,遗忘痛苦和快乐。我失望于自己,无法解开这张网,也失望于这张网,遮不住无数让人心寒的丑恶与悲哀。无数的街道,无数的人群,车辆。

在这样迷宫一样可怕的世界里,我忽然忘记了自己该怎么走!于是我也失望于自己的脚步!

对于我,活着和死去都不过是一种存在方式。我选择后者,这是解脱,于我。

可是我该怎么死去呢?可是,我又到底该不该死去呢?我的生活还有那么多的联结,它们把我的生活与生命联结得那么紧凑。我感到疲惫与不知所措,正如我对于死去还是活着感到迷茫一样,我对于生活,对于世界也同样迷茫。

3

看完,我的思维僵化了几秒,旋及像遭遇灾难一样突然躁动起来。

如果真的是顾风自杀……

我无法继续想象,无法想象他那样忍心抛弃我们,抛弃这个给了他回忆与美好的世界。无数的疑问,洪水泛滥般无法抑制地涌进脑海――如果紫薇和姑母知道了这些,她们是不是会更加悲伤呢?据说那天晚上他也喝了酒,难道真的是他稀里糊涂地自己冲过去撞上那辆可恶的跑车?如果他没喝酒,如果他找了谁诉说?

……

我忽然记起刚刚回家那个晚上,下雪的车站,接他电话的情形。我记起他说的橘色萤虫,蓝色月亮和树木,还有那句“她走了。”这些我无法搞懂的话语。

我越想越糊涂,脑袋越来越乱。越来越无法从混乱中,扯出一条清晰完整的线条。但是我开始责备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好好和他谈谈?

我责备自己,同时觉得生活像一把缠作一团的耳机线,我现在很累,唯有无奈而自责地望着,不愿去解。

我把这纸折好,放进上锁的抽屉,扣上锁。然后颓然仰倒在床上。

突然觉得全身都很累,疲软无力。胸口处一片空闷,脑袋要炸掉一样难受。我摸出电话,想和谁打一个过去,随便谁都好,可是我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打,连一个“随便的人”也找不到。最后我拨了手机业务查询的号码。等了一会儿,那头传来服务台小姐好听的声音。她没有说完,我就挂断。我感到一种厌烦,对于过去已经发生的,现在正在发生的,还有明天将要发生的。我也厌烦自己,想捶胸顿足一番,无奈没有气力。

“要是你还算兄弟,就为他保守这个秘密。无论他是不是偶然难过时写下的话,无论他死去的时候是不是后悔了,无论这到底是一场意外还是一次自杀。”

脑袋里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艰难地挤出来。

我嘴里骂了句:“滚蛋!”眼睛开始发胀发酸。

我流了一会儿泪,然后昏昏睡去。

4

一夜无梦,第二天我像一个失魂的人,不过没人注意,父亲顾着关心姑母。

之后好几天我也记不真切了,总之,我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在过日子。

后来父亲把姑母接回县城,安置在他刚刚置办好的屋子。我对于新房子毫无兴趣,我对于很多东西也都失去了兴趣。我迷迷糊糊地过着每一天,起床,上卫生间,吃饭,看书,发呆,睡觉。然后继续起床,吃饭……睡觉……一切日子重复着昨天,像是在自己的生命里绕圈。可是我不觉得单调,我已经感觉不到单调,一种对于生活强大的厌恶感让我巴不得就这么一直转下去,永不停止。绕着生活,如同永远自转,并且绕着太阳公转的地球;如同绕着地球艰苦转动的月亮……如同绕着单调转圈的单调。

5

可是寒假还是很快结束了。

这也许是我度过的最冷的一个冬天,也是我过的最模糊的一个新年。对于新年的快乐气氛,我丝毫没有什么觉察,对于冬天的冷,倒是深有体会。

坐车去学校时,我望着窗外,一切与我回来时截然不同,天气晴朗,有略微温暖的太阳,客车上的人也颇有生气。

而我不同。

我觉得,整个冬天,带着天气的严寒,我的悲伤,生活的混乱,以及许多记忆,连同着死去的时间,一并凝结成了一个表盘上的点。或者成了身体里一粒一碰就硌得人疼的水泥疙瘩。

最后,我看见一片闪着寒光的雪花,从我的身体里飘出去,带着一副嘲讽的面容,它,割伤了我!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恨雪花,恨摇摇摆摆的长途客车。

6

到了学校,我拖着笨重行李,从人群拥挤的校门口进去,踏入这熟识的校园。

这片土地啊,留着我多少记忆;这片土地――这学校,这叫做“蓉城”的城市。我的青年,我的一半的青春,我的痛苦,都埋在了这里。

今天,我还要继续,继续制造记忆,继续亲手埋下――想起来就累!

7

我到了寝室大楼的门口,抬眼望着这栋容纳了无数人的建筑。白色衬着蓝色,岁月在墙上留下肮脏斑驳的痕迹。它默默地在暖阳里站着。收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它,此刻让我感到恐惧,感到踯躅不前,甚至窒息。我看着一间间整齐排列的屋子外整齐排列的窗户,使这楼,整体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蜂窝。怎么说呢?我始终觉得,那里某个地方,有今天的太阳无法到达的阴影。属于我的阴影。

我知道仍然要继续生活,就不得不,马不停蹄地,跋涉于我人生的道路。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东西也会被渐渐减弱,被慢慢放进心里,因为有些伤痛别人无法理解,共同经历的人你也无法诉说,唯有丢进心里,做一个健忘的人。所以我慢慢地也开始了我过去那样的生活。

我所知道的不过是:

如果我们的双脚是船桨的话,那么在生活的流里,我们就要逆着水流,拼命地划,一刻不停!如果有人放任自己,无论是因为巨大的痛苦还是轻浮的玩世不恭,而倦于继续划那双桨,那么孤独的舟,就会随着生活的浊流倒退……只有拼了命地去划,就像儿时的纸飞机——我的童年英雄——在空中划破阻力,毫无畏惧地展翅飞翔。

8

我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我的生活,不颓废也不热烈。我偏好宁静,习惯于不温不热的日子。起床不早不迟,常常是寝室那个哲学系的同学晨练完呼哧呼哧回来的时候,我才懒懒地从床上爬将起来。上课不曾缺席,笔记也规规整整。在诺大个学校,不突出,也不为人厌恶。认识的人也不少,走在路上见了会打打招呼。谈天说地的朋友,极少,有一个,特别喜欢玩音乐。异性朋友呢,除了紫薇,几乎没有。

我习惯于本本分分做我喜欢做的事情——我喜欢画画,这是在父亲身上继承的,我唯一不厌恶的东西。上完课,逢闲,我就去画室待着。学校画室依傍着学校唯一的湖,湖边玩耍的人挺多,但画室里却很少有人,周围又都是绿色的树木,绿色的草坪。我恰恰喜欢安静,就是没有画画的心绪也爱去坐坐。看着巨大玻璃窗外嬉戏欢笑的人群,和似乎永远平静的湖水。有种与世隔绝的快意。

春天,画室外的树木繁茂蓊郁,还有不少美丽可人的花点缀于草坪。加上不少鸟儿也喜欢光顾这里,我总是会误把这里当做老家。

其余时间我喜欢骑着我的破旧自行车在校园里魂似地游荡。晚上,去操场跑步,有时记起和宝宝分开那天,雨中跑步的情形,就会很容易出汗。有时不会记起,就会一直跑很久,直到满身汗味。

周五的晚上则会买一瓶啤酒,一边看电影一边喝,看完喝完,然后睡。

最后就是看书,周末会抽出一个无事的一天,呆在图书馆,看海明威,看杰克伦敦,看狄更斯,看马尔克斯,甚至史蒂芬 金......中国的有古籍,有鲁迅,巴金,莫言,迟子建......还有一些和我一般年纪的青年作家......过去就是这样,所以看得不少,不得不说很多很棒,也有很多很烂。不过好坏与我无关,我并不去研究他们,也不会去深究一些无聊的道理。

生活看似平静,却在蓄积波澜。

我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将会来临——或远或近,或悲或喜,我默默等待。

那是一种,超出我判断范围的预感。

但并不会是在最近。所以紫薇来找我那天,我虽然难受,却同时增大了那种预感。

9

是的,开学没多久,紫薇来找过我一次。那一次之后,我再没怎么理她。

那是开学第一周的周六,我正背着画板从画室回来的时候。

那天她的头发覆于肩头,遮住白皙的颈子。她的脸色虽然依旧不减憔悴,看上去却明澈而洁净。

我们随意地东一句,西一句聊了聊我回去老家后的事。然后就在校园里晃来晃去。我注意到紫薇多次抓着她的上衣一角,像摩娑指尖的细沙一样搓来搓去。

蓉城春天的阳光有种让人慵懒的暖意,它们无限留恋地附着在紫薇的发间衣袂,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无比清澈动人,可是依旧不能掩盖住她心里滞留着的那点阴暗。我突然闪过一丝忧虑,长此以久,她会不会也将因受不了重负而被压得垮掉?

走的久了,累了。她说饿,说实话我的肚子也越发空虚。于是我们去了商业区的饭馆。路过那家过去我,顾风和她,经常去的饭店时,她稍稍停留了一会儿,发愣地往里面望了望,忽然又迈开步子,进了离它较远的另外一家。

我们胡乱点了些东西,择了个角落坐下。她之前说饿了,但她似乎没什么胃口,只是随意夹了几口菜。然后那双筷子在她手里就像一对玩具般,被她毫无意识地摆弄起来,她不时的看看我,又看看空白的桌面。

我给她叫了一杯热饮,她勉强地喝了起来。她喝水的姿势还是那么文雅。期间我们基本上没说什么话。我知道她有话要说,但在她开口前我说的任何话都不过是增加她出那些话的负担。

吃完了我的那份,我看了看她,好像在饶有默契地等待她说话,而我正做着全神贯注倾听的准备。

她顿了顿,开始一边摆弄起那支可怜而瘦弱的吸管,一边说:

“他……其实我对不起他……”

他没有说顾风,也没有说风。我想“他”这个字现在正饱具份量地压在他心里,因为她在吐出这个字的时候手中的吸管悲哀的被弯折了一下。

对不起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呢?我正在想。她继续说道:

“文江,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那时不那样说,或者......那样做,他就不会死了,是吧?”

她的声音一贯地特别好听,就像一张风中飞舞着的素白纱巾,这时从她唇间飘出来。

我望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有些震惊,她难道说过什么?我突然记起我看到的顾风写的那些东西。我一直望着她,透出询问的眼光。可是她像故意躲避一样低头,默然看着喝剩一半的饮料。

她接着说:“是我,亲手,杀了他!”她手中的吸管,在她的指尖痛苦地弯折一下。

我默默地看着她,她手里的吸管,以及桌上的杯子。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感觉似乎有一扇门,还没有等我看清楚门外的世界就扑通关上,把我锁进另一个世界,一片茫然。

“是我告诉他,我们不能继续走下去了。是我……是我,所以他才喝了酒,他不喝酒就......就......”

我突然感到一股赤红色热气冲上脑门,我看着她,我不知道我的眼中也已充胀起了那种红色—— 一种燃烧的火焰。

她低垂着头,紧紧闭住双眼。

我想起宝宝,想起她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就突然离去。我想起顾风,想起他死去的场景,他写的那些滴血的话,想起青年作家胡垚弋写的诗歌.....我一下子想起很多东西。

她抬头看着我,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为什么会这么气愤。她像一个受惊的小鹿,她的双眼也像受惊的小鹿,含着惊惶的柔光跳来跳去。

“所以你说了什么?”我口气冰冷,简直和刚刚走远的冬天别无二致。

她被我冷冰冰的话吓到了,长久陷入沉默,不发一言。

最后她极其低声,如蚊虫嗡嗡般说:

“是我不好,我说,我们应该,分开。”

“为什么?”

我丝毫没有给她喘气的机会,她哀求地望着我,像是祈求我不要问了,痛苦让她的嘴唇颤抖,发白......而我,胸口像有一只愤怒的雄狮,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冷漠,我也不知道自己已被愤怒紧紧抓住。

“父亲,是父亲,我告诉父亲我要和他一起,父亲直接给他打了电话过去......”她声音开始颤抖。

“你不知道他的性格吗?他怎么会容忍失去你?”我被自己的分贝吓到。

她不语。

我知道,也许顾风真的太在乎紫薇了,把她看做了自己的生命,或者,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可是,我记起顾风写的那张纸,我明白,顾风不单单是为着紫薇陷入了生存的挣扎中,紫薇说的话不过是最后一个刺激,使他对这个世界的信赖断裂的最后一击。难道顾风真的是自杀?真相到底是什么?我该不该告诉紫薇顾风写的一切?告诉她,她将会怎样想?

此刻我的脑子再一次陷入绝望挣扎,可是此刻我脑袋里拼命出现的,居然是宝宝的脸颊。使我更乱。

“宝宝走了,你知道吗?”我痛苦地说了这样一句。

她抬头看住我,看得出,她刚刚知道。

她默不作声,比之前多了更多痛苦。

或许她决心想告诉我那些话,是自己压抑到无法承受了才告诉我的,她却没能在我这里找到安慰。

“对不起,我无法给你安慰!”我在心里这么说。我不再如过去那么平和了,经历了许多事情,牵扯出过去的更多事情,让我不再是过去那个自己。

我不再是自己了吗?

我丢掉了什么吗?

我忽然想起此刻,泪水一定在烫着她的心,也一定在沸腾着她的眼眶。她没有哭,使得我对自己感到愧疚,厌恶。

她一直是个不擅长流泪的女生,我觉得她一直是个好强,任性,从不易表露感情的人。若不是悲伤至极,是绝不会这副模样。“紫薇,对不起!”我真想这么说,可是送她回寝室的一路上,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她走在我右边,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一片枯萎的叶子――她彼时显得瘦弱渺小。又像一朵即将飘零的花一样,一碰,就会随风散落。我于是心底不停骂起自己混蛋!骂着骂着,自己都快哭了。

最后,

我沉默地看着她转身,枯叶一样瘦弱的身体消失在寝室大门内。

10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回去时,已经较晚。下雨了,很冷的雨。我在漫天冷雨里漫无目的地踱步,像是没了魂灵的躯壳。脚踏进雨水,不久就湿了。

我买了几瓶酒,抱着上了一栋教学楼。偌大一个教学楼,此刻安静无人,空空荡荡,就像被抽走魂灵的我。我到一个露台贴墙坐下,水泥地的冰冷即刻抓住了我。这里可以看见下个不停的雨,雨水在发黄的路灯光下呈现出银色的丝线,一种金属的冰冷。

我咬开一瓶酒,往胃里灌,继续咬开另一瓶。没人管我,我可以为所欲为。我希望自己为所欲为一次。

我像一枚被风吹到荒野的尘埃,无人过问。漫漫夜晚,没有人会发现,一个空旷的教学楼,伸出外面的露台上,有一个年岁不小的青年,在默默喝酒。

一想起来我就觉得激动,神奇,觉得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般的快感。

像做了一回小偷。

我呆望着天,似乎看见了天空中唯一的一枚星星。蓉城这几年是不可能看到繁星满空的,只有一颗最不甘于被暗夜埋住的金星,才兀自闪烁在夜空。我怀着一些同情地看着它,觉得它很孤独,转而又觉得它很伟大!

我提醒自己喝多了,这他妈是雨天。

可是我就是看见了那颗星星,孤独,骄傲,不甘心地在黑漆漆的成都夜空,闪着,闪着。

11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哪里来的满天小星星啊?蠢!”

“看哪,那唯一的那颗!在傍晚它叫昏星,晚上叫庚星,早上一大早它也会出来,叫启明!它们其实都是同一颗,就是金星,在成都,咱们只能看见它......”

“你会做我的金星吗?”她问。

“会,傍晚,晚上,一大清早,我都时刻看着你。”

她笑了,我也笑了。笑得很温暖。

宝宝,宝宝!

我一边喝酒一边喊着。

12

我摸出电话,给娟儿打了过去。电话拨了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响了很久,她接上。

她压低声音,问我怎么了。

怎么了呢?我。

我握着手机,半天哑然。

末了,我哭起来,就像一个孩子,就像小时候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狗死去。

她默默地听着我哭,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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