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消失的门(二)

《消失的门》简介:自小丧母的主人公文江,和父亲关系一直僵持。一个冬天,几乎在失去深爱的女友宝宝的同时失去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顾风,自此生活不断发生着变化。他总是做同一个奇怪的梦,后来又遇见一个和宝宝一模一样的女生芸芸,一切似乎都有什么不对劲,周围的人究竟和他的生活有什么关联?那梦中的门又有什么深切的含义?他的生活和周围人的生活到底会走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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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堂兄叫顾风。我喜欢他,不仅仅因为他母亲,也就是我姑妈,总是把我当做亲生孩子一样对待。(在母亲得病离开我而去的时候,她给过我最温暖的安慰,在那之后她也时常把我和顾风一般对待。)还因为顾风这个人,本身就特别的富有魅力。

顾风是我的堂兄,更是从小就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

小时候我们在农村一起玩耍,后来我们两家一起搬去了县城,那个小县城里,留下了母亲去世,姑父姑母离婚的痛苦回忆。我们有着相同的关于失去的痛苦,我们的关系也因此联系的更加紧密。

高中时候我们念同一所学校。姑母和姑父既已离婚。姑母爱顾风爱得过分,为了陪着他上学,于是搬家到成都市区。我也就常常在周末和他一起回去,原本父亲就对我管得少,姑母一家在成都,对我,也算是一种照应。

顾风是那种特别有能力,甚至让人心生嫉妒却又不敢低看的人。打小他的成绩就特别优秀,获得各种奖项,获得老师关注,也总是不缺少女生的倾慕。而他却对于这些世俗的总总皆不在意,常常做事由着性子。可是他就是怎么做也像是对的,这也许就是他身上具有的天然的禀赋。不过不足的是,他的家庭和我的一样不幸,甚至比我还不幸。记得他爸妈离婚的时候,我们还在中学。那天夜里他跑来和我住,显得疲惫而痛苦。像一只受惊的绵羊一样缩进自己的心灵深处,他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那种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恐惧和怀疑!我们爬到破旧公寓的露台上,坐在冰凉的楼顶水泥地面。夜晚的风一丝一丝地刮过来,显得有些冷。天上挂着一轮看不清澈的朦胧的月亮,墨水一样黑而静的天空中散布着寥寥几颗星辰。我们像两块冰冷的石头一样靠在边墙上。我想那时候他的内心一定和紧贴我们身体的水泥地一样荒凉冰冷……

他说:“我受不了了”。整整一夜,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喃喃的说着,之后就保持沉默,没有流泪,也没有过多的话语。只是眼睛里闪着一种为我所陌生的暗暗的光亮。他从小就太过于优秀了,成绩自然不必说,写的文章总是拿第一,还会画画,写得一手好字,体育方面也是那样全能,特别是跑起步来总会甩掉我们大半圈。他天然的有些骄傲,甚至高傲!但是大家都嫉妒中显出不由的钦佩,老师们也总当他是天才。加上他拥有的无比精致的面庞,女生们从来都为了他而疯狂。

那晚之后他一早就回家了。他爸爸给他们留下了巨大的一笔储蓄,但那之后他似乎总是对他的父亲有种过分的厌弃。他的仇恨在他的身体里生长,膨大。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明显。一次他看到家里餐桌上死尸一样躺着父亲的信,就走过去,直接拿起来撕碎往垃圾桶里扔去。后来越来越不能忍受姑母和姑父因为任何原因在任何时候通电话。

也许年少的伤痕在他的身体里留下某种疤痕,不仅挥之不去,反而越来越膨胀,直到后来他遇到紫薇。毫无疑问,对于紫薇,他是用尽了力气去爱。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可以对哪个女生那样着迷。

2

母亲时常在我的梦里向我提起顾风还有姑妈二人,她爱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你生命里有三个最重要的人,一个是你父亲。尽管他已经不再像过去一样是一个可亲的父亲,但是他依旧值得你去敬重。其次就是你表兄和姑妈。无论你闯入黑暗的夜里还是冰冷的世界,他们,都是你的指路人,和陪伴者。记住,对他们好,就会对自己好。”

我喜欢默默看着她说这些话,她喜欢反复地说,我则习惯耐心地听。每次在梦里和她见面,都蒙着一层美丽而朦胧的色泽,总让我觉到一种美好的氛围。我的心也就会比现实世界里宁静得多,即使听母亲像一个老年人一样念叨什么,也会特别仔细――还因为我也知道,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所以每一次都会让我珍惜――当失去看似遥遥千里时,我们喜欢去挥霍我们本该值得珍惜的东西,可是失去往往不期而至――我们就慢慢后悔。然而最没有力量,一无用处的事情就是后悔!就像母亲喜欢念叨的另一句话一样:

“你可以后悔很多事情,但后悔你的一生,你必连你的死去也会后悔!要是你不能试着不去后悔,你也要尽力学会面对悔恨。”

后悔?我曾经后悔过吗?

我只是一度在想,父亲会不会哪天为了现在的作为而后悔呢?我也一度在假设,如果母亲也可以穿过父亲窄窄的梦境通道走进他的世界,将这些话,用她动人的嘴唇和着那音符般的声音吹进他的耳朵,再使之融化在他的脑海里。那么父亲必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或者她仅仅是走进他的心里,拥抱他最痛苦的部分,在他的面前相对流泪什么的,他一定会好受一点。

可是世上的很多事,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它有它不合理的安排,但那些安排已经算是在你困厄的身体里,给你打开了一扇神秘窗户。

这些我知道!我还知道父亲一定无数个夜晚梦见母亲,可是那绝对不和我的梦里一样,他不能像我这样和真实存在的母亲相会。他所梦见的无非是无法接近的母亲的图影,和记忆的片段,只会徒增他的苦痛。所以某种程度上,我是同情他的,在我比他优越的这个地方――一次我对他说我可以见到母亲,他没有骂我发疯,反而是抱着我的脑袋久久沉默。记得那个晚上,我闻到他房间里充满烟味,甚至熏得整个房间没有一丝新鲜空气的间隙。

自母亲走了以后,父亲就爱上了抽烟,每个晚上,总可以在家里阳台上看见的那个瘦瘦高高,嘴里一圈圈吐着烟雾的男人,就是他了。说他喜爱抽烟莫不如说他不得不依赖着尼古丁来抗拒给他带来痛苦的睡眠。

我就是高中离家住校,大学不经常回家时,他那在阳台微弱灯光下孤独地站着,把一根又一根香烟烧短,烧没,烧出一缕缕烟雾的形象也总会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而我总是会觉得他烧出来的难闻烟雾,就是他永远无法排遣干净的忧愁。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酒精也是他孤独难受时的伴侣――他和过去一样的喜欢喝酒,甚至到了狂热的程度。周末回家,夜里他总是要很久他才会回来。他一推开门,总是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浓烈酒精味――那种味道混合着汗水,和一种来自酒桌上的喧闹靡废的气息,一下子就闯进门里――那是一种带着黯淡色彩的气味,无限膨胀满整个房间。其实当他的脚步声在屋外走廊上响起时,那股味道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房间,钻进我敏感的鼻子,我于是知道他又去外面和朋友喝酒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他醉酒回来,我都会从梦里醒来,都可以听到他的脚步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我打心底里厌恶他这样的生活,他让我不得不可怜我自己。可是,我可怜自己的同时也开始同情他。所以,每次都等到他的脚步把他带到房间后我才会安心的闭上眼睛,继续把自己陷进梦乡。

渐渐地习惯了,也就习以为常,习以为常,于是就不会难受。

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一连串的东西呢?它们此刻就像多米诺骨牌,一个连着一个,倒在我的记忆中。又像一串鞭炮,一个接一个炸响。究竟是什么把这些东西抖落出来,赤裸裸铺在我脑海?

3

客车停下来时,车身一抖,这个跑了大半天,一定已经疲累不堪的大块头,“哧――”地吐了口长长的气,仿佛刚刚睡醒伸懒腰时打呵欠的声音。这一个呵欠,把车里的人们都惊醒了。安静的车厢一下子躁动起来,人们忙着从行李架上拿包,忙着收拾身边的各种东西,母亲忙着抱小孩,几个少年则慌慌张张挤开人们冲下车去,好像再也不要在这车上待哪怕一秒钟一般。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依旧偏头隔着窗户往外看,车站这里被巨大的雨篷遮住,看不见雪花了,但耳朵仿佛可以觉到外面的雪花纷纷飘落的微响。灯光显出橘黄色的微晕,使得车站看上去如一片寒冷中燃烧的火堆。

我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乘客。师傅见我下车时,竟还冲我笑了笑。

外面果真很冷,车厢里开着暖气,人又多,一下得车来,有种像从挤满人群的屋子突然被抛到荒凉寂冷的荒地的错觉。外面的雪已有刚刚出发时的两倍大,雪白的影子在漏出车站的灯光中翻飞。寒风无情地灌进领口,使我不由地往上拽了拽衣服拉链。

这时我给父亲打电话过去。

数着手机响了约莫有四五十秒,才接通。那头是他一贯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

我对着电话说了几句后。他才突然想起我已经回来了一样,说:

“啊!你回来啦,我这忙着呢!自己坐车回来吧。有钱?”

“好。你别太累。”

于是电话忽然被他掐断……看了看通话时间,还不到30秒钟。

我早已习惯父亲不来接我。我在雪里冒着冷风前进,希望在街口打到一个的士。我这样冒雪行进,颇像雪夜独步的“豹子头”。我正在打趣着自己,电话就响了。以为是父亲,他今晚居然破例会来接我?还是遗忘了要交代什么?

摸出电话,屏幕显示的,却是顾风!

4

顾风?

脑袋里一种疑惑的声音,撬开好几个疑问的抽屉。

“顾风?”我问。

那一头沉默了很久,那些声音,全部陷入了过于深邃的黑夜。顾风一定举着电话,眼神游移――他在沉默的时候总是这样。

他终于开口说话,一个有些突兀的句子跳了出来,他带着一种忧伤的,决然的,命令的语气,突然说:

“告诉我,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什么?他为何突然如此问我?

他好像在质问自己,而非我。我感到什么不和谐的东西混进周围空气,被我吸取进肺里。

大概我没有发觉,我思索的时间过久,在手机里留下了一段过于漫长的沉默。

他更加忧伤的说:“你说啊!”

“顾风,你……怎么了?”

我还没从混沌的脑袋里找出散乱的字词,拼成完整句子。他就紧逼着问:

“你认为,人,到底可以活多久?”

“怎么了?顾风,你情绪有些激动。”

看来他完全不过问我的话,他接着说,梦呓般,说了一长串奇怪的话:

“拉住,松开,然后丢掉……”

“什么丢掉?”

“垮蹋了以后就没有光明……”他多半喝酒了,他的话就像在酒精里浸过一样,麻麻糊糊。

“啊?顾风?”

“前天晚上的头发,她的头发……”

“你要说什么!”

沉默了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要聚集力气来完成以下长长的句子:

“曾经相信的鲜活东西……开始死亡,腐烂,长霉。接着是生活,没有生息地开始垮蹋。

接着,接着,很多东西,慢慢从身体里离开,好像谁在一点点对自己的生活抽丝剥茧。

而你,慢慢像一滴水珠沿着冰块,向一个即将关闭的进入河流的出口滑去,无法阻止,不能反抗。

或者干竭,或者,滴落河流,永远臭味熏天,暗流滚动的河流!

与其滑进去,不如干竭窒息。这种感觉,你能知道?”

“对不起,我不能弄清你在说什么,我觉得,你该静静。我们聊一点其他什么?”

“聊其它的什么?”

“对,聊点其它的。”

“比如?”他语气渐而和缓,我心情也慢慢平复。

“比如寒假,怎么安排?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去旅游吧!”

“嗯……”他却仿佛在想着其他的事情,思绪完全从我的话语间掠过,溜走。

“要不要去老家?我打算回去住几天。一起去?今年老家雪景,包定不错!”

……无语。

“不过,时间不多了!文江。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他像忽然记起了什么一样,又像喝醉的人在言语。

“你说吧,我听着。”

“你听着,不要走神。”

“听着。”我说,我不知道他还会说什么,兴许又是一长串听不明了的话。

他往喉咙里重重地吞了一下口水,语气饱含忧郁,说:

“文江,她走了?”

“她?……对,是的。”我记起分手的事来。

“不是她,是她!”

“哪个她?”

“总之,她离开了,走了。你不要怪她!”

“顾风,你喝酒了?”

“时间不多了,难以解释。总之,不要怪谁!对了,门,记住一道门!锈迹斑斑,会融化的门,还有四处翻飞的蓝色月亮,一些自以为是的森林!你要记住这些,并且不管不问地,径直走过去!”他声音听上去挺可怕,就像面临危险的人在急急地叫着我“危险!快走快走!”

“你喝醉了!我给姑妈打电话?”

“反正你要记住,不是醉言醉语!记住……记住……门,蓝色月亮,森林,某一天你会明白的……但是千万……”

他的话就在这里断掉,好像电影放着放着,正讲到精彩处,忽然屏幕一阵闪烁,伴着尖锐的 “哧哧啦啦” ,变成黑白麻点。

那声音,那说话方式,那种隐藏在语句间的急躁与忧郁,都不是顾风的风格,可是,电话那头又明明白白是他。我摸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本来心里就一团乱麻,现在脑袋一片混乱,耳朵更是被搅的晕头转向。

我拽着手机,沉默几秒,给他回了几个电话,可是隔了好几十秒,那头传来的都是服务台人员带着甜蜜的,柔软的,对我的焦急与疑惑毫无所知的声音。

我无奈的挂掉电话。想起该给姑妈打个电话,可是依然无法打通。罢了罢了!我摇摇头,我的脑袋早已成为一团跨地七零八碎的蜂窝煤。大约他只是喝了些酒吧,虽然这样的作风全然不像他,可是我心里很乱,脑袋什么也无法思索。

我把手机放回上衣口袋,孤立一旁的行李,已经落上薄薄一层绒绒白雪。我拖起行李,往街角走去。站着等车,很久都不见那绿皮出租的影子,街上来往的车都煞有心事般匆忙滑走,而冷风依然拼命往衣领子里钻。我在冷风和白雪里站着,渐渐成一颗长冰的钉子……

5

等了很久才等到的出租车把我拉到家门口时,时针已经指到了晚上10点40,车费是9块钱。师傅很热心地帮我从后备箱里取出行李,然后钻进车门,松开离合,脚踩油门。伴着一阵引擎响声,消失在远处的雪幕,留下我一个人在昏沉的路灯下注视眼前这栋房子。

这是一栋独门独院的旧房子,当时爸妈买下来的时候,就不算新房。我们从乡下搬进去,也将近十年。十年岁月的痕迹或多或少在上面刻了下来――我总觉得,那些死去的时间全部藏在它的砖缝或水泥墙孔之中,默默显示出它们死亡的气息。记得那些墙上,还有我儿时用炭笔胡乱涂抹的小人儿和树木房屋的简笔。

最近父亲忙着置办另外一套崭新的公寓,听他说,家里的一些稍微新一点的家具都被他搬过去了,这样说来家里肯定比较乱了,这也更加强了我要回去老家的欲念。

老实说,要离开眼前的这栋生活了那么久的房子,心里委实有些难受。此刻在雪夜里,它静静地卧着在那儿熟睡,像一个永远不知道寒冷和饥饿,痛苦和欢乐的巨人。

我站立着观望了一会儿,径直走了进去。抽出口袋里的钥匙插进锁孔,门被惊醒似的叫了一声,把我放进去。

屋子里确实不怎么整洁,平常的摆设也都这里那里的少了一些。还好自己卧室没怎么变动,书架上塞满的书也没有被父亲搬走。放下行李,我在每个房间巡视了一圈。接着去洗了澡,然后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无聊的节目,父亲才从门口闪进来,他又喝了一点酒,酒味幽幽地先于他的脚步飘进来。

“回来啦?”他问。

“嗯……回来了。”我答。

他朝着卧室方向走去,进去后,像是放了什么东西然后又出来。

“这几天帮着搬些东西?”他顿了一会儿,忽然问我。

“我想回老家一趟。”我毫无迟疑的答道――我自觉自己必须回去,我的心经历了那场失去,已经急切需要一阵歇息。但我自然不会告诉他原因。

他望着我看了几秒,眼睛里闪烁着什么,似要说点什么的样子,开口了却是:

“行,也好!”

“嗯……”

6

接着他钻进了浴室,里面响起电灯开关的响声,衣服稀疏声,然后是花洒密密的水声。

我回去我的房间,把行李里可以放在这里的东西清理出来,其他的原封不动,我踯躅了一下,还是没有把那件外衣翻出来。

我准备过不了多久就回去,最好明天就走。当然在这之前,必然是要去母亲的小坟那里坐坐的。母亲的照片还放在我的床头柜上,她年轻的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十分当心地怀抱着我,她的一头长发柔软温顺地垂着,双眼闪着温柔的光。那样子简直称得上世上最美丽的母亲。照片有些老旧了,但不失往日光彩。我拿起来看了看,然后收拾好东西一头扎到被子里去。尽管白天坐车时睡着了觉,但困倦依旧像水泥一样使我陷进去,难以挣脱。我慢慢沿着一条不甚清晰的路,走去,离开了现实,走进睡梦。

一夜无梦,晨起,窗外已经不再下雪。路面上湿湿的,混杂着泥尘,显得肮脏不已。简单地吃完早饭,待父亲出门后,我也出发去了墓地。

很小的时候觉得墓地是一个恐怖,死寂,时有妖魔鬼魂出没的地带。可是自从母亲安葬在了那里,我便渐渐同墓地有了一种默契的联系,不再觉得那里恐惧,反而觉得安宁。随着年岁的增长,在外头见识了太多繁杂喧嚣,乌烟瘴气,静坐母亲冰冷墓碑前,才越发觉得墓地的安宁干净,与世无争。在那里死亡似乎以一种脱离俗世的平静姿态安详地存在着,因而造成了那里的空气都分外凝重,重得没有生息,更无论喧闹。

沿着那条走了无数遍的道路,拐进墓地。又在墓碑间曲折地行进不久,就看到了母亲――她的墓碑小巧朴素,一如她生前的品性,她过去是一个中学语文老师,父亲则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墓碑安安静静地等在那里,似乎知道我会常常到来般不急躁不烦腻。

昨天下了的雪,融化而使得地面焦湿,我不能坐着,只好蹲下,把墓碑前不知是不是父亲送来的已经干枯的花拿掉,然后仔细辨读一会儿碑上的文字。我心里则念着“最近我发生了不少事情,难受得紧,你去哪里了呢?怎么不来看看我?”

又发了会呆,就起身沿路折回去,拉上行李,踏上去老家的行程。

在我即将离开墓地时,我回望一眼那方静立的墓碑,突然听到什么声音不经耳朵地传进脑海,声音干涩,不似母亲的声音,也不像过去脑袋里蹦出的声音,那声音像从长绣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死亡很安宁,但是许多人选择活着,因为你不是单单为了你的本身而存在,你还为了你自己以外的许多人,许多事而活着。那些你生命里,与世界的一个个连结,就是你生命的敏感点!活着是为了某种连结,某种本身之外的意义。”

那声音,听上去那么熟悉,我搜索了半天,突然一惊――是顾风?

随即摇摇头,我想我最近一定是神经错乱了。回老家去歇息一会儿的事,实在刻不容缓!

7

回家拿了行李,已近中午,我往背包里塞了几个面包,再背了几盒“利乐砖”包装的牛奶,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于是直接锁了门离开。

从县城到乡下老家,有一些面包车轮流着载客。

去拦了一辆后,我缩在面包车椅子上,给父亲发了个短信,当然并不期望会有回复。然后把耳机挂在耳朵上。肚子并不觉得饿,于是一边听音乐一边望着窗外。

随着车子的前进,县城渐渐像一个被我遗忘的巨大箱子,退到远远的身后。而路旁的树木越来越多,绿色也越来越深,空气渐渐变得清新,还渐渐浸着些湿气。

越走,树越多,山也越多,慢慢地自己已经被包裹在了山野里,面包车发出艰难的声音沿着盘山公路爬行,极目皆是绿色,即使到了冬天,到处也都是绿色,只是绿的有些沉重,灰暗罢了。不过总比灰扑扑的城区好百千倍。

面包车把我抛下在老家门前时,我已经觉得很饿了!想着赶忙回屋子,吃点面包,喝一盒牛奶。

从路边走去老家,还要走一小段小路――是父亲后来用石板铺成的小路,小路两旁种了竹子,风吹来就会沙沙地响。

老家的屋子是典型的乡下木板房,有些老旧,墙面上挂着黑色的污迹,屋顶瓦片间还长出了几丛野草。我打开门,里面有一种陈旧光阴潜藏许久的霉味,裹着泥土和树木的湿湿气息。我喜欢这样的气味,于是大口大口呼吸几下,把肺叶里装满了这样的空气,然后长长吐出,像是要借住这空气把胸口处发闷的东西全部清洗一通。我大口呼吸的当儿,肚子就委屈地叫了起来,于是放下背包,摸出面包,牛奶,暂且吃了起来。我左手举着咬掉一大块的面包,右手拿着牛奶盒子。边吃边在屋子里转悠起来。

老家这所房子,是很久以前老爸老妈住的了,父亲那时大约还没什么名气,母亲也在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据说他们从小就在这村子里一起长大。那个时代念的起大学的人不多,他们二人偏偏一起念了大学,然后,自由恋爱,一起在外头闯荡了些时月,然后结婚,可以说是爱情典范。

这所房子经这么一说,就显示出了它的老旧,年岁比我还大了,原本应该老得骨头散架的,可是父亲翻修了好几次,所以至今依旧不服老地站着,挺直腰板,在风霜雨雪里也不会“咯吱咯吱”呻吟。不甚至漏雨,连猫在屋顶发疯乱刨的时候,瓦片也不会溜走。它简直像一个慈祥结实的老人为我们敞开温暖身子,容我们栖身。

这慈祥的屋子……

我这样想着,就在厅堂,三间卧室,厕所,厨房到处转了一圈。一切照旧,只是床铺需要加上一些厚点儿的棉被,某些家具上生了白霉,需要打扫。

吃了饭,打扫完屋子,铺好床,收拾好行李……琢磨着事情差不多完毕了,我就走出门去。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16点整。

老家算是我所到过的,这世上,受发达社会浸染最少的地方了。当然,不是说人们不是不会用手机电脑什么的,也不是说这里与世隔绝,文明早就在这里扎根――世事的文明沿着吸管般的道路流进来,改变了这里人们的脑袋,但没有改变这里的山山水水,和一草一木天然的品性。我所庆幸的正是这点――这里非愚昧荒蛮之地,却有着原始的天然景致。大抵敏感于文明的是人们的头脑,而草木都过分迟钝,一根筋抱着千百年的传统不放,总之从它们身上是看不见一丝儿所谓文明的痕迹的。

出得门后,就嗅到一种裹着泥土味的湿冷气味。冬天的空气有些浸骨的冷,我还是大口的深呼吸了几次,直到胸口以上部分都渐变冰冷。

我突然想起那个叫“梭罗”的怪人,在瓦尔登湖隐居的事情。若是他来我这儿会是怎样的一番感觉?本质上说来,我和他有着相同的癖好――对于山野有着特殊的倾向力,好像身体结构本身就适应于自然。到了乡野,全身的陈旧细胞相继死去,沉睡的东西像被人按了个开关般“啪”地苏醒,甚至连骨头也会变得柔和舒适。

这样想着我往远处走去,遥望周遭,不得不感叹――老家的景致实在很美!

近处,草木枯黄,脱光叶子的枝条遒劲,直指天空,唯衫树针叶墨绿;远处,群山连绵,或高或低,皆沉睡在寒风里。只有一角有一峰兀然突起,隐于云间,冬云黯淡,天幕阴翳。山身整体,有种苍老的绿,部分则被枯黄的叶子点染,层次分明。即使冬景凄凉,也含着一种冷峻的美,且美得难以言喻。

在这苍茫的天地间,我孤孤单单站着,活脱脱像一片荒野里,未来得及枯败的野草。

8

晚上,用罐装液化气胡乱做了些菜,炒了最爱的土豆片,电饭煲煲了一个人的饭。随意吃毕。饭后又去外面转悠了一圈,途中遇见几个老乡,见到好几个亲戚。都招呼了一句“回来啦!”然后东西南北地聊了一会儿。

回家,掐亮台灯,看了会

书。晚上10点,睡意就渐渐袭来,于是钻进被子。被子十分冰冷,一点点吸取我身上的热量,许久才变得热乎。我以为睡意被那寒冷惊扰了,不知多久才能入睡。

慢慢地睡眠却不知从何处,摸进了我的整个身体。

我终于梦见了母亲,或者说,她终于穿过梦境的小路,来找我了。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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