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挣扎》(上部)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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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刮胡子的时候,赵家余举着刮胡刀,木然地对着镜子楞了半天。家余,你咋啦?于惠芬端着脸盆进来洗脸,忍不住问,

娘,你看!赵家余指了指自己的鼻孔,你仔细看看!

于惠芬眯起眼睛凑过去看了一下,笑了,臭烘烘的,有什么好看的,呵呵。

我长了白鼻毛了!赵家余哭丧着脸说。娘,我是不是老了?

于惠芬拍了一下他的头,什么老不老的,臭小子,你还敢在我面前说老?

看着母亲的白发和皱纹,赵家余赶紧把其他话埋进肚子里,不敢再提这个字眼。再过2个月,就是他35岁的生日。衰老的迹象不断蔓延,在赵家余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事实上,不仅是鼻毛,他发现自己晨勃的次数似乎在减少,上厕所小便也出现了水花四溅的景象,一泡尿能射死一个苍蝇的功力一去不回。曾几何时,他一沾枕头就能打呼噜,可现在他睡得不那么踏实,半夜经常会惊醒。抚摸着自己绵软的下体,他悲哀地想,难道就这辈子就这么不中用了吗?

唯一让人欣慰的是小桃,个子春笋一般节节拔高,智力发育也有改良的趋势。除了语言功能和平衡能力比较弱以外,她的学习并不比其他孩子落后很多,甚至在语文写作方面还展露出一定的天赋。一次家长会后,苏老师特意喊住赵家余,将小桃的作文本拿给他看。在一篇名为《秋天》的小作文里,小桃这样写道:“秋姑娘走了,草儿们因为伤心病倒了,他们的脸蛋枯黄枯黄的,真可怜哪!大树也难过地掉下了眼泪……”

你看看,这孩子还真有点多愁善感。苏锦抿嘴一笑,别看她表面上一天到晚笑呵呵的,其实她也有自己的小情绪小忧伤呢。

你再看这篇。苏锦又翻了一面,指给他看。这篇的题目是我的妈妈,我没考虑你们的实际情况,可没想到她还是按时交来了作业。你看,她是这样写的。

本子上没有任何文字,小桃只画了一个圆圆的月亮,一个长着长头发、圆脸上有两块红红胭脂的月亮,月亮的旁边画了两只手,怀里抱着一颗胖胖的小星星。

我是这么理解的,在她的心里,妈妈就像月亮那么美好,看得见,却摸不着。苏锦认真地说,虽然她没写一个字,可我给了她一个优。没有母亲的孩子,往往特别敏感脆弱,需要小心呵护……

赵家余发现她眼里亮晶晶的,似乎有泪光闪动。苏老师,你……没事吧?苏锦突然感到自己有点失态,不好意思地笑笑,合上作文本,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这个苏老师给赵家余留下了深刻印象,确切的说,是非常好的印象。回去后,他有意无意地从别人那里打听了一些她的情况。苏锦的父母都是南京人,插队落户到本地郊县,后来上调到城里。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在一次车祸中去世了。父亲很快又结婚了,但她和继母的关系一直不太融洽。所以从师范毕业上班后,苏锦就从家里搬出来,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她是一个自理能力很强的女孩,业务上也很钻研,特别受到校长的赏识。和同事的关系一般,没有非常亲近的朋友。秦四海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这些信息,一五一十地转达给赵家余,末了还用强调的语气说,她已经30了,还没对象呢,据说眼界很高。

赵家余打趣地说,你咋了解这么详细,是不是想追她?

秦四海一吐舌头,追她?大哥你饶了我吧,她是仙女儿,哪儿看得上我们这种人?话说回来,这样的娶回家,还不得像菩萨似的供着啊!

星期一的晚上小桃放学回家,苦着小脸告诉赵家余,苏老师生病了没来上课,换了一个新老师。新老师长得好——丑——啊!赵小桃拖长了音调学给对大人们听,还故意皱起了鼻子。

苏锦记得自己是很少生病的。这么多年来,没有母亲的照顾,她已经学会处处当心,自己照顾自己,保护自己,避免给别人添麻烦。事实上,她不愿意给任何人添麻烦,包括自己的父亲。她有时候觉得,他与自己已经成了两个陌生人。特别是当她每个星期六回到四古巷的家里吃饭,他们一共也说不到十句话。

话都让陈姨讲光了。陈姨——苏锦心底里一直坚持认为她只是父亲的妻子,却从不当她是自己的母亲。饭桌上,这个小个子的上海女人永远在抱怨,抱怨排骨的价格一天一个样,抱怨丈夫晚上的呼噜吵得人无法安睡,抱怨老房子蚊虫蟑螂太多,抱怨天气忽冷忽热,抱怨自己的腰越来越粗皮肤上的斑点也越来越多。

小苏,侬是不晓得哇,格个人退休以后,话嘛变得老少的,像个哑巴一样。陈姨一边给丈夫苏玉民盛汤一边絮絮地说,搞得我一天到晚都闷死了,有一些些辰光还以为家里没人呢。

苏锦数着饭粒慢慢地咽。晚饭很硬,可能是水搁少了,胃有些隐隐作痛。陈姨骨子里是爱父亲的,苏锦想。不然以她当年的美貌和雄厚的家庭资本,何以会看上这个丧偶的中年男人呢?就凭他苏玉民是经贸委的一个什么科长吗?这已是他官场的顶峰。到退休时苏玉民依然是原地踏步的科长,这个科长他当了有20多年了。可父亲又有什么地方吸引她呢?苏锦常常百思不得其解,在陈姨绵密话语偶尔停下出现的空隙里,她对陈姨同情地一笑,说,其实爸以前还挺健谈的,小时候我看过他说过快板呢。

就他这样笨嘴拙舌的还会说快板,哈哈,笑死我了!陈姨含着一口饭调侃地问,老苏,侬会不会说绕口令啊?

老头子白了她一眼没接话茬,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晚饭后的时间基本上都属于电视机。苏老雷打不动地要看天气预报,在所有的电视节目中,他最喜欢看的就是天气预报,每天晚上所有频道的天气预报通通都要看到才行。有时候当电视剧集正巧演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连招呼也不打,突如其来地按下遥控器转到有天气预报的台,让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地干瞪眼。他精心设计了浏览每个频道天气预报的时间和路径,以确保自己一个都不会遗漏。如果偶尔忘记看天气预报,他就会长吁短叹,愁眉苦脸,好像对明天都失去了信心。

哎,又要下雨了……他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陈姨撇撇嘴对苏锦说,你爸爸真有意思,我总要提醒他别忘了把防雨棚放下来,不然又会把阳台弄得湿答答的。他说知道知道,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忘光光。真搞不清楚你爸爸一天到晚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继续数落着丈夫。这些听得都已经长出老茧的话,象青苔一样从已经开了裂缝的木地板中爬出来,肆意滋长。想避开,却发现根本无处下脚,到处都是苔藓,黏糊糊的,甩也甩不脱。

苏锦抱着一本杂志,准备躲到里屋去,被陈姨及时地制止了。她招招手让苏锦坐到自己身边,有点神秘地轻声问她,怎么样,格辰光见过合适的男孩喔?

苏锦无奈地摇摇头。陈姨不大相信地咂咂嘴巴,哎呀,我早就说过,女人过了25岁就难找了呀。这还是其次,如果结婚迟了,过了30再要孩子,那就麻烦死了。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小姐妹,35岁才生孩子,啧啧,吃力死了,又是吃药保胎又是看医生,差一点点就先兆流产了。不过打了个喷嚏,下面就见红了,你说是不是吓人……

她凑得太近,苏锦能闻到她嘴里发出的酸白菜的腐败气味,忍不住打了个饱嗝。

你闭嘴吧,苏玉民不耐烦地说,她的事我们少掺和!

父亲的眼神冷冰冰的,扫到苏锦身上,有一种寒彻入骨的感觉。苏锦很清楚父亲对她如此厌烦的理由。毕业上班后不久,苏玉民接受了两次单位领导公子的结亲要求。可偏偏深受琼瑶毒害的苏锦,对相亲有严重的抗拒心理。好说歹说,同意见面了,可见面时不是说尼采,就是谈梵高,让对方连话都没法接,几乎拂袖而去。苏玉民在单位里见到了男方父母也很是尴尬。当然令他更加在意的是,如果相亲成功,带来的利益将十分有助于他的仕途。这是藏在事实背后的隐秘心思,苏玉民不想也不便挑明。不过他很快发现,女儿原来是偷偷摸摸地和一个搞美术的谈恋爱。在他看来,除了头发长点胡子多点,这小子没有一点艺术气质。更要命的是,这个准画家还有肝炎。苏玉民当然大光其火,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从怀柔到高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苏锦彻底完成和对方的情感裂变。可苏锦还没裂变,父女关系却差点破裂。

你有本事以后别进我的门!小陈,你拿桶水,把地冲一冲,不要传染给我们!苏玉民捶着自己的后背,撂下过这样的狠话。

那段时间苏锦瘦得惊人,但精神却异常亢奋,瓜条似的脸只剩下两只大眼睛烁烁放光。与其说她陶醉于爱情,不如说她享受这种被压制而迸发的情感过程。就在她快要被激情烧成一把骨头的时候,她在准画家的工作室里意外发现了一个更年轻女子的踪迹,于是她彻底崩溃,化成一滩灰烬。犹如一幢火柴搭起的大厦,只轻轻地抽掉一根,整个楼就迅速倒塌下来。曾令她引以为傲坚不可摧的爱,原来是这么脆弱,不堪一击。

她决然分手,那猥琐的艺术男人却纠缠不清。于是在好几天夜里,苏家的窗户玻璃连续被大石块砸中。陈姨吓得尖叫,苏玉民气得发抖,一边拨打110,一边指着女儿鼻子骂,你给我滚出去!

滚就滚,苏锦很快搬出了家,搬到学校集体宿舍住。

如果当初接受父亲的安排,也许自己会过得更好些。苏锦心中飘过这样的念头,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她和苏玉民同样倔强,谁也不肯先向谁低头,关系越来越僵。

你们别说了,我自己有分寸的。苏锦轻声而又坚决地说。

陈姨看了看丈夫,叹了口气,要是你早点听话,何至于弄到现在这步田地?

你看看她,有一点吸取教训的样子吗?苏玉民从摇椅上欠起身,拍打着扶手不满地说。只怕有一天我们闭眼了,不管她了,她才高兴……

爸——苏锦被这话噎得胸口憋闷,她把杂志甩到一边,猛地站起来,就往外走。她清清楚楚地听到背后父亲用嘲弄的口气说,她还给我们脸色看呢,走就走好了!

天气预报太准了,以至于明天的雨在今天晚上就忍耐不住,齐刷刷地倾盆而下。苏锦不想再回去拿伞,公交车已经停开,呼啸而过的面的每一辆都载满了人,她就这么一路淋着雨走回宿舍。倒在自己的小床上,将被子裹得紧紧的,把自己包成了一只蚕蛹,才觉得踏实一些。然而到了半夜,她开始觉得不太对劲,浑身酸痛,头疼得像要炸开了似的。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想到抽屉里找感冒药。下了床,腿一软,整个人差点摔倒,她赶紧抓住床栏,大口喘气。等找到了感冒药,却又发现水瓶里已经见底了。同屋的音乐老师夏琳刚毕业没多久,年轻活泼,精力充沛得惊人,周末永远都有各种各样的约会。可恨的是,约会倒也罢了,屋里的热水用完了也想不起来去打。苏锦暗自叫苦,只好对付着将一杯剩茶送着药片吞下去。

明天,明天就会好起来的吧。苏锦再次躺到床上时这样宽慰着自己,然后沉沉睡去。

赵家余这辈子最怕去的地方,就是医院。闻着消毒药水,他会不由自主地紧张。今天来职工医院打乙肝疫苗,小护士愣是把针头都扎歪了三次,还没把药水打进去。放松放松,你的肌肉就不能放松点吗。护士嘟嘟哝哝地又换了一个针头。要是都象你这样,我们得备多少针头啊——咦,还出这么多汗,你这人真有意思……看到赵家余大汗淋漓的样子,护士忍不住抿嘴乐了。

一边的秦四海挤眉弄眼地说,护士同志,他是看到你紧张的,打小就落下的毛病,见不得美女,一紧张他就硬了……正在等着扎针的男人们不怀好意地爆发出集体狂笑。

哎,你小子把狗嘴给我闭上,滚一边去!赵家余尴尬地扭过头对他不满地吼。小护士飞红了脸,在一屋子的笑声里,非常稳准狠地将针一把扎了下去。

走出医院门诊部大门,秦四海还意犹未尽地说,赵哥,如果娶个护士当老婆怎么样?那小丫头长的还真赞(方言:漂亮的意思)嘞,嘿嘿……

不怎么样。赵家余蹲下身打开自行车锁,一片腿就骑了上去。他扶着龙头,不以为然地说,整天给光屁股男人打针,我不要。

嘿,你真讪筋(方言:摆架子、傲慢的意思),人家不知道还看不看得上你。秦四海摇摇头撇嘴说,咱不就是看大门的吗,找个护士就不错啦。你不上我上,你信不信,只要我秦四海出马,立刻搞定……说话间,突然他发现赵家余的眼神定在另一个方向,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苏锦正站在路边,扶着一棵大树,眼睛紧闭,脸色憔悴,整个人像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

赵家余迅速蹬上车冲了过去,秦四海也紧紧跟上。苏老师你没事吧?赵家余支好车子,一叠声地问到。

苏锦睁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没事,我刚吊了水,有点头晕,一会就好了。你们是——

苏老师你是回学校吧?你这个样子可不行啊,正好我们顺路,让老赵送你回去吧。秦四海显得非常自来熟,还冲赵家余挤了挤眼。还没等苏锦开口说话,就伸出胳膊要搀扶她坐上赵家余的车后座。苏锦本能地往后闪躲,一个劲地摇头,早上随意扎起的发辫散开了,在她苍白的额前晃动。哦不用不用,谢谢谢谢,我马上就好,真的,我可以自己走的……

来吧来吧,别客气别客气……秦四海极力邀请。

正在两人推推拉拉之际,一直不吭声的赵家余突然下了决心,拍着车座说,苏老师你就别磨叽了,莫不是嫌弃我这两个轮子丢面子?

赵家余弓身使劲蹬着自行车,苏锦小心翼翼地抓着座位旁边的抓手,尽量挺直身子,和赵家余保持着距离。她一直低着头,看着车轮转动下自己的影子,和路边梧桐的树影重叠在一起,被分割成断断续续的碎片,一会出现一会消失,恍惚觉得回到了小时候。苏玉民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带着她去少年宫学钢琴,老师很严厉,稍微一偷懒,就要拿教鞭敲手指,还会向她的父亲告状。苏玉民一边骑车一边训斥女儿,吓唬她说,再不好好弹,就把你送到农村去。苏锦满不在乎地回嘴,农村怎么了,我就喜欢农村,天天和小鸡小鸭玩,多好啊。你这没出息的家伙——苏玉民停下车,扭头就扇了她一巴掌。她怔了一会,就在大马路上放声大哭起来,不管路人纷纷投来的讶异眼光。好,你哭吧,让你哭个够!苏玉民板着脸丢下这句话,骑上车就走。她害怕了,一边痛哭流涕,一边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父亲骑得好快啊,像是被她的哭声撵着跑,她怎么追都追不上。那种怕被遗弃的恐惧和绝望,直到现在还深深萦绕在她的心底,挥之不去。

苏锦闭上眼睛,任泪水濡湿了眼角,她忍不住抽了抽鼻子。赵家余察觉到她的动静,就侧过脸轻声说,学校快到了,苏老师,你别着急啊!

离宿舍还有一截距离,苏锦坚持要下来自己回去。这里和学校院子只有一墙之隔,眼看快到中午放学时间了,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苏锦有自己的顾虑。她急匆匆向赵家余道了谢,有点慌不择路地往宿舍走。走了几步,忽然又觉得不太妥,便停下来回头看,那个汉子还傻愣愣地推着自行车站在原地,看着她。苏锦感到自己有点失礼,便礼节性地问了一句,赵师傅,你吃了吗?

这话一说出来,她就后悔了。因为赵家余果然很坦诚地摇了摇头。苏锦有点尴尬,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那到我宿舍吃点吧。她满心希望他会一口拒绝,可是赵家余马上很干脆地答应了,锁好车子,蹬蹬蹬地跑了过来。

时隔多年,赵家余仍然想不明白自己那天为什么要这么做,彼此还不怎么熟悉,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一个单身女教师的宿舍。玉兰离开之后,他还从没有对一个女人动过任何念头。他以前没接触过苏锦这样背景和气质的女子,很新鲜也很好奇。他隐隐觉得自己对她不该也不能有那种想法,简直是一种亵渎。你小子他妈的纯粹是糊涂油蒙了心,他在心里一边骂自己,一边还是忍不住向前跨出了自己的步子。

苏锦的宿舍里被分割为明显的南北两极,南边夏琳的势力范围,充斥了各种姿态的影视明星和摇滚歌手的玉照,大量的毛绒玩具和五颜六色的饼干筒。而北边苏锦的床铺简洁朴素,床头的白墙上只贴了一张炭笔人物素描。画中的女孩有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膝头放了一本书,但她没有看书,而是垂下眼帘,定神看自己左边胳膊上的一只蝴蝶。

这画的是我,像不像?背后传来苏锦的声音。赵家余不好意思地将自己的视线从画上移开。

苏锦招呼赵家余坐下,开始翻着橱柜,想找出点吃的,可里面似乎也没有现成的食物。她有点犯难,咬着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你看我这里,乱乱的……

你有啥?素菜有没有?

苏锦摇摇头。她打开橱柜搜索着食物,有两个西红柿,一个洋葱……

够了够了,赵家余轻快地说,让我来做个西红柿拌面,对了你有面条吗?

有有有。苏锦点点头,受到启发了似的,蹲下来从床底下拖出一只脸盆,拿出两个鸡蛋。我这里还有点榨菜,用得上吗?

行行行,全齐了!你一边歇着去,马上就好。赵家余说干就干,卷起了袖子,非常利索地拿个网篮把这些东西全装在一起,就到宿舍外面的过道里忙活开来。苏锦几次想帮忙打个下手,都被赵家余坚决阻止了。最后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对她说,苏老师你就别添乱了,老老实实地待着,求你了!

夏琳欢快地哼着歌,踏着华尔兹舞步的节奏回到宿舍。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一个陌生的平头男子,在她们宿舍外的煤球炉前卖力地炒菜,旁边还有一个灶头上炖着一锅水,白雾蒸腾。而苏锦则躺在床上,安适自在地闭目养神。夏琳疑惑地看着那男人,摇醒了苏锦。喂喂喂,苏姐,你好点了吗,我给你从食堂带了饭——外面那男的是谁啊?

还没等两个女孩悄悄话说完,这边赵家余已经顺利完工。他像变魔术一样,捧着一大碗香喷喷的西红丝洋葱鸡蛋拌面,放到了桌上。艳红的西红柿、金黄的煎蛋、翠绿的葱花、雪白的面条,还有星星点点的榨菜粒,让苏锦和夏琳由衷地发出了赞叹。赵家余,你真是厨房里的毕加索啊,看这构图这色彩,跟谁学的?夏琳拍着手,不无夸张地欢呼。

面条只能在开水中滚一遍就好,必须要过凉水才劲道,先炒鸡蛋再炒西红柿菜不会老,这些都是多年前那个叫玉兰的女人教给他的。一霎时,赵家余的精神有些游离。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憨憨一笑,这个简单,我这纯属自学成才,见笑了。

苏锦扒拉了两口面条,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问赵家余,面条都下在这里了吗,那你吃什么啊?赵家余赶紧回答,没事没事,我回去吃,说着就要站起身回家。夏琳灵机一动,将自己打来准备给苏锦吃的午饭递给他,正好不浪费。于是皆大欢喜。

听说你在部队是侦察兵,是不是特神秘,经常跟踪盯梢啊?夏琳也从苏锦碗里分了点拌面,边吃边饶有兴趣地向赵家余咨询。

呵呵,不神秘。擒拿格斗啥的还会点,这些年也用不上,都忘了。赵家余抬起头问,有辣椒吗,我口味重。夏琳马上回答,有有有,跳起身就去拿了一瓶辣椒酱。嘻嘻,你早说啊,我也喜欢吃辣的,我是湖南人。

哦,你是不怕辣吧。

错了,湖南人是怕不辣——苏姐是南方人,不喜欢吃辣的,是吧苏锦?

苏锦看了夏琳一眼,我以前比你还能吃。后来胃不好,不敢吃。小夏你也要少吃点辣椒,当心嗓子。

苏老师,你吃得惯这个吗?赵家余盯着苏锦,观察她的表情。

苏锦一口气把整碗面条带汤汁吃得干干净净,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都吃光了。夏琳抢着说,赵师傅你不知道,她从前天晚上到现在都没吃什么东西呢。

苏锦抿嘴一笑,真好吃,和我爸做的差不多。

呵呵那我就放心了,你吃这么香,说明你快好了。赵家余满意地看着她的空碗,小桃还盼着你来上课呢。

苏锦郑重地点点头,这么待着,我也着急,明天我就能上课。

晚上刚到家,赵家余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酱油、醋、白花花的袋装盐堆满了一桌子,好像把整个小卖部都搬到了家里。娘,你这是干嘛?赵家余目瞪口呆。

于惠芬撩着围裙擦擦手进了屋,喜滋滋地告诉儿子,这几天听左右隔壁都说副食品要涨价,这不,下午我和你王婶去买的,啧啧,都在排队,跟抢一样。你看这个——

她“哗啦”一下拉开两个抽屉,里面是满满一抽屉的味精和花生酱。怎么样,你老娘厉害不?于惠芬的脸上浮现出胜利的笑容。

赵家余哭笑不得,我的亲娘嗳,您老糊涂了,这要吃到猴年马月,又不是啥值钱玩意。

于惠芬关上抽屉,白了儿子一眼,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穿单褂子想不到腊月心,手指缝里过车马——你烧包(方言:冒充阔气的意思),能省一点干嘛不省?要不,你那几个钱掰开了也不够花的,还有脸说我……

赵家余无奈地笑笑,我这不是怕您挤着,万一摔到哪儿,那不就麻烦了。

于惠芬叹了口气,摔倒也好,一闭眼我就啥都不管了,图个清净。你们这一大一小,把我心都操碎了。

赵家余不敢接话,乖乖地坐到桌边,端起饭碗,对呼哧呼哧喝汤的小桃说,你们苏老师很快就能上课了。小桃大喜,鼻头上还带着饭粒就开始手舞足蹈,嘴巴里发出含义不清的欢呼。

于惠芬也坐了下来,划拉两口饭,忽然对儿子说,下午你蔡大姐来了。

哦,她来干嘛?

是来……于惠芬欲言又止,是——玉兰托她送钱来。

赵家余放下碗诧异地看着她,嘴里还含着半口饭,也忘了咀嚼。

于惠芬吞吞吐吐地说,我也不打算要的,可我一想,不管怎么样她也还是小桃的妈,我就索性……反正,这钱我们也不会用,都是留给小桃的。

赵家余重新闷下头吃饭。

听说玉兰在广州过得还不错,生意也做得怪好的。于惠芬看他没什么反应,就略略凑过去,小声说,对了,蔡大姐还说起你的事情,她一直对你放心不下,说是现在有个女的,在公交车上卖票,年纪和你差不多,去年刚离……找个日子见个面吧?

赵家余举起筷子夹了一口菜,答非所问,娘,咱家去年买的猴头菇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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