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圣母祭

农历三月初,油菜花盛开。清平山沉寂一季,终于有了雀儿和松鼠在枝叶间来回跳动而产生的簌簌声、哗哗声。山脚下山溪寺,几位年迈的僧侣做起早课,《金刚经》《无量寿经》《药师经》……虔诚的诵经声在晓风中零乱,顺着马尾河一路西下。早晨七点过一刻,火红的半圆从山溪寺的上空缓缓而出,离庙越远,个头越小。十四公里外,竹芝背着小鼓沿马尾河而走,恭敬地接过经文,嘴里反复念叨“右左右左重右左重右左重”。

从竹芝家到圣母庙仅十分钟脚程,竹芝慢慢吞吞愣是走了二十多分钟。磨蹭到圣母庙门口时,她看到二叔张安东正坐在脚手架上,给庙门两边的刻板对联刷漆。他常年穿着那身深蓝色化纤工作服,脚踩一双沾满腻子膏的军绿色胶鞋,手上戴着的棉线劳保手套已经发黑,混上了汽油和柴油的味道。

“二叔。”竹芝走近些,仰着头,看他用毛笔沾金色油漆沿木刻对联凹底处小心描摹。等最后一笔从容而出,竹芝轻声念道:“东汉兴业圣母高勋传千载,天仙化泉神迹碧水润万畴。”眼睛往庙门中间瞟,横批四字楷体:第一灵泉。

张安东放下装油漆的碗,扭头觑了眼竹芝,感觉几天没见,她又长高不少。“咋才来?里面都要开始啰。”张安东边从脚手架上下来边催着竹芝进庙里。此时,一阵长音传来,几秒钟后咚咚的大鼓声响起,大镲小镲同时发出洪亮的声响,小鼓棒整齐有力地在鼓面上蹦跳,增添了明快沙沙的音色。

竹芝小跑进庙里,身着青灰色素衣的刘婆婆依靠在镌刻了“圣母泉”三个大字的碑石上,用充满詈骂的眼神盯着她。乐声一停,她满肚子的火就瞬间喷涌爆发,干枯瘦弱的身体装了太多唠叨的话。竹芝斜着头,对站在左边的绵绵说:“出家人骂人,圣母娘娘肯定不会保佑她的。”

绵绵咯咯笑起来,眼珠子滴溜转,生怕被刘婆婆逮到。她把鼓棒交叉摆到鼓面上,低声回答道:“庙里供奉的是圣母娘娘,哪来的出家人?”

“圣母娘娘就不是菩萨啦?”竹芝白了她一眼,又自顾自地开始背小鼓的击打口诀。

三月十八圣母节祭祀典礼开始前,需要举行游街仪式。打头锋的便是鼓号队。同其他乡镇不同,四方镇并不组织一支专门的演奏乐队用以应对各类活动,而是采用自愿报名的方式征集乐手和鼓手,并象征性地给每人五十块钱的报酬。于是,每年三月十八,乡民们都能看到一支由中青老少、高矮胖瘦组成的鼓号队,他们穿着红白相间腰坠黄穗的演出服,走在游街队伍的最前方。

排练到十点半,队伍就散了。竹芝取下小鼓,同绵绵端坐在圣母泉边,望着大殿斜后方的两间灰瓦水泥房,心里猜想今日的斋饭是否同昨日一样。背后的泉水里满是硬币,光线落在硬币表面折射到两只老乌龟身上,它们岿然不动,守卫寺庙里神圣的宁静。

二叔张安东正半蹲在大殿门口,毛笔落在“一粒莲心”四字上,凹槽里沉积着岁月的灰尘,飘飘然扬起,竹芝听到二叔在咳嗽。绵绵扯了扯竹芝的袖子,问她:“你晓得张叔为啥一直不找个婆娘结婚?”

竹芝眉毛紧蹙,脸上的痘印因瘪嘴而变形。她摇摇头,打趣回答:“可能是二叔不喜欢小孩。”

“不喜欢能养你?”绵绵口不遮掩,嘴还没闭上,心里就责骂自己没留个心眼,千不该万不该扯到这个话题上来。

竹芝瞪大眼睛,睃见绵绵穿了件粉红刺绣卫衣,裤子是藏青色灯草绒料,暖和又好看。绵绵被素衣婆婆们来回走动的身影吸引,竹芝忙趁着间隙收回眼神,将眼珠子下转,缝在牛仔裤破洞上的大红花布贴已脱了几根线。她沉重地呼了一口气,为掩饰难堪,假装笑了两声。

三声锣声从后院传来,绵绵和竹芝跟着那些前来上香吃斋饭的老婆子们一道走过去,再按照辈分,分坐在末桌。二叔张安东蹲在洗菜的铝盆前面,水从管道中冲出,那些金黄的油漆散在清水中,斑斑点点,微微闪着。在菜叶漂浮的水面上,是一双皲裂的长满冻疮的手。

十一点钟,准时开斋。二叔和竹芝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见竹芝不动筷,夹了坨米凉粉到她碗里。竹芝轻声道谢,埋头吃起饭来。末桌都是些中青年人,二叔坐在竹芝上方,挨着他的是庙里管账的李清云。对面是不认识的夫妻,妻子挺着肚子,竹芝猜想该有四五个月的身孕。另一边单坐着何晓丽,她是绵绵的母亲,在小学食堂里卖饭票。

坐其他桌的老婆子们七嘴八舌家长里短闲摆不停倒显得末桌过于寂静。何晓丽主动唱起主角,先是对每道菜评点一番,接着问起那对夫妻,打听人家是哪个村的,做什么的。绵绵嘟着嘴显然不满母亲过于热情的搭讪。那对夫妻敷衍的回答促使她把问题抛给张安东和李清云。有关他俩的传闻,竹芝是早就知晓的,但传言的真实性,她有所怀疑。

“东子,啥时候能吃上你的喜酒啊?”何晓丽把豆干放进嘴里,边嚼边问。

张安东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放下筷子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他用余光瞟见竹芝没有反应仍在刨饭,便结结巴巴吐出几个字:“还早……不急……”

张安东是个杂工,刷墙涂漆贴瓷砖什么都做,有时在镇上,有时去县城里,包吃包住,一周不见是常事。下了桌,竹芝去取小鼓,准备回家。张安东叫住她,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钱上沾着白色的腻子膏点,没有一张崭新的。他取出一张五块的,后又觉得太小,放回原处,抽出一张十块的,递给竹芝。

“我下午还要去县里,后天早上回来,你拿着买零食吃。”

“咹?”竹芝小心翼翼地接过,想起奶奶曾蕙兰的话,转述道:“奶奶说你有空去中医院帮她配副水药,她风湿又犯了。”

张安东点头,目送竹芝走出庙门,转身时正对上李清云。她立在方桌前抹桌面,见到张安东局促不安的眼神,将抹布往他身上一扔。她是受过教育的,此刻却像极了站在村头骂天骂地的妇人。她的话语中带着哭腔,她问张安东是不是对她没意思,既然没意思,早点分了别耽误她。张安东是个楞木头,但也正是这一点吸引了李清云的注意。他恛惶无措地用脚摩地,不敢直视李清云。“别多想。”好半天,他才吐出几个字:“我做工去了。”

张安东收拾完工具,站在庙门口又四下张望李清云,见她边忙边同人说话,这才松了一口气,戴上头盔,骑车往县里赶。

后来,竹芝从绵绵的嘴里听到这一幕时,既解气又担忧。自打父亲地震离世,母亲再嫁后,二叔张安东就主动担起父亲的责任。竹芝对绵绵说,二叔是个好人,前些年总有媒婆上门给他介绍对象,被打发走后,近两年家门口清静多了。竹芝又说,她晓得自己是个累赘,是她耽误了二叔结婚。

“二叔真的会跟李清云结婚?”竹芝嗫嚅道,扯下沟边草丛里的一根狗尾巴草,挠在手心,痒痒酥酥的。一辆火三轮扬起厚重的灰尘从竹芝和绵绵身边驶过,在混混沌沌的尘埃中,竹芝仿佛看到骑着二手摩托车披着挡风衣的二叔,消失在四方镇大大小小的村落。

圣母节前三天,从周边县市甚至更远地方赶来的杂货摊、烧烤摊、杂技团、马戏团等陆续出现在四方镇街道中间。展销会从洗墨池街头办起,经过金泉轧钢厂和灵泉羽绒厂,一直延伸到花鸟市场和木材厂。据统计,每年前来参展的商户不下五十家,涵盖了衣食娱乐各个方面。

张安东干完活回家,趁竹芝放学,带着她和母亲曾蕙兰一起赶场逛庙会。日落是从门前的鱼塘里延展开的,沿着震后新修的水泥路,铺平了一望无尽的油菜地。等三人走到洗墨池口时,摊贩有序亮起的白炽灯泡宣告日落结束。

曾蕙兰拉着竹芝的手跟在张安东身后,狭窄的过道中,扎着头花的、戴着孙悟空面具的、手持桃木剑的孩子越来越多。空气中混着孜然味、板栗味和清油味。张安东买了一袋酒鬼花生和酥油糖,见糖人摊前围着许多人,非让竹芝转一转十二生肖。竹芝红着脸,插到人群中,有些紧张地看着面前绘有十二动物的画板。她将手指放在转动的木条上,紧闭眼睛,顺时针刨转。木条扫过猪和老鼠,恰好落在老牛头上。二叔张安东把钱放进面板上的盒子里,脸上笑开了花,朝竹芝说:“运气好嘞,转到你的属相啰!”沿街走到花鸟市场,张安东又给竹芝买了两本书,一本《根鸟》,一本《父与子》。

杂技团和马戏团的帐篷搭在花鸟市场后的空地上。今年共来了三家,门口张灯结彩,站着卖零食的,卖烟酒的,卖气球的,逢人走来便大声喊。竹芝听到“赤手空拳虎口逃生”“猴子骑车钻火圈”“单车走钢丝”“胸口碎大石”等一系列熟悉的表演名目。她年年都来看杂技,年年看到的节目又都一样。坐在边嗑瓜子边惊恐大笑的人群里,竹芝同他们一样被抹去了来过的记忆。

二叔给竹芝买了门票,又给她五块钱,送她进篷里看戏后,带着母亲曾蕙兰走到一家卖万能膏药的地摊前。拿着扩音喇叭的年轻人正对面前一群老年人介绍膏药的神奇所在,他声嘶力竭的宣传赢得了众人的鼓掌。篷内十分亮堂,镭射灯球悬挂在舞台中央,将气氛炒到最热烈。在一阵阵掌声中,竹芝看到上身裸体的男人在被锤子轮砸后安然无恙地起身,看到浓妆艳抹的女人将身体拧成小小的一块,看到穿着滑稽的女孩展开手臂,踩着单车走在钢丝上……她乐得合不拢嘴,好像快忘记了自己前几日新增的烦恼。

为了在激烈的竞争中赢得客源,杂技团新增抽奖环节。每张门票上都写有编号,凡是被抽中的人,将会获得家庭音响组合一套。竹芝把手里攥着的门票展开,上面写着“壹玖柒柒”。她正猜想自己是否拥有足够好的运气获得礼品,就听到主持人拿着话筒走到她跟前。

“妹妹,愿不愿意上台来帮大家抽奖?”女主持人巨大的圆形耳环在竹芝眼睛中晃来晃去,她听到周围人的欢呼声和尖叫声。竹芝害羞地点点头,跟着女主持人走上舞台。

抽奖箱里装了十个乒乓球,每个球上贴有数字。竹芝应大家的要求透过洞口检查一番,等主持人把话筒伸到她嘴边时,竹芝对观众说:“没有问题。”

竹芝把手伸进箱子里,全场瞬间安静下来。帐篷外叫喊声早已不见,她在想二叔和奶奶去了何处。她的手在箱子里来回触摸,球被她握住,又放开。心里默数十秒后,竹芝抽出手,将球举在头顶。

“贰!”

主持人激昂的喊声一出,场内开始躁动,有人龇牙咧嘴举着门票展示给身旁人看,有人将票撕碎忿忿低言“太背时了”。竹芝心里的热情瞬间熄灭,脸上洋溢着的期待变成失望,甚至只想快点抽完回家。

在观众紧张的呼吸声中,竹芝连续抽出了两个“零”和一个“捌”。主持人激情澎湃连贯地说出数字,竹芝眼角自然含泪,透过朦胧的视线,她看到底下观众的脸僵住了。

最终手持离此号数字最近门票的男人获了奖。那男人上台领奖时,特意从包里掏出一张二十的塞到竹芝手中,借以感谢她的运气,竹芝冷漠接过没有道谢。帐篷里观众散去,竹芝也准备离开。走下舞台时,她瞟见幕布后面那个骑单车走钢丝的女孩,正睁大眼睛盯着她看。

竹芝立在木质台阶上,被她的眼神所吸引,脑海中竟冒出打招呼的念头。好在念头还未成型,女孩就被喊到观众席收拾椅子,清扫瓜子花生壳。喊她那人说的是外地方言,竹芝没有听懂,但语气不大好。

她愣了几秒,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画面,有那么一帧,是空白的。

走出帐篷,外面起了凉风。塑料袋、卫生纸被风吹起在近地上空飞行。空旷的草地上,奶奶已不见身影,只有二叔和李清云靠着电线杆,在黑夜的遮蔽下,笑个不停。

竹芝愤愤地盯着李清云那张开怀大笑的脸,犹豫不决要不要过去打扰他们。倒是李清云先看见了她,在帐篷的映衬下,竹芝像一棵掉光柔毛的蒲公英。李清云松开张安东的手,不知说了什么,心情极好地走了。张安东把视线收回,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他什么话也没说,把头一扬,示意竹芝该回家了。

竹芝没有把抽奖的事情告诉二叔张安东。回到家后,她打开抽屉里的铝制饭盒,照例把钱放进去,盖子上坑坑洼洼的缺口,在微弱的月光下,倒成了一种残缺的美。

圣母节当天,竹芝起了大早。刚过六点,奶奶曾蕙兰走进睡房,掀开被子,催她起床。屋外还是一片漆黑,满是蜘蛛网的灯泡孤零零地吊在房梁上。竹芝搓着手,走到灶台边烤火。她习惯性地拿起火钳,把瓦罐里囤积的木炭往烧火口送。

吃完早饭,张安东拎着小鼓跨上摩托车,竹芝坐在后座,两人迎着遍地的白霜出门去。到了圣母庙门口,张安东对竹芝说:“昨晚临时接了个活儿,等会要是有啥事,就去找李清云阿姨。晓得么?”

竹芝把鼓挂在肩上,看着二叔张安东离开,憋着嘴眼眶噙泪。

走进圣母庙,大殿前老旧的香炉换成了更大的,里面铺满香灰,没有一支香和蜡。素衣婆婆们把铺着黄布的长条桌搬到庙门口,桌上摆满了香蜡钱纸和平安符。鼓号队正在圣母泉边待命,或许是起的太早,老有人打哈欠。

绵绵同李清云抱着演出服从后院走来,队伍里有人喊衣服太薄容易受冻,李清云没好气地把服装扔在地上,说:“自己按尺码挑,别耽误事!”她穿着红色呢子,头上别了珍珠发夹,一副街上人该有的傲慢的神情。竹芝坐在泉边护栏上一直在看李清云,李清云将她那点小心思尽收眼底,本想上前同她说几句,却被庙里婆婆喊走了。

圣母祭需严格遵循时间和流程。八点一到,庙里所有人被请出庙门。游街队伍也在此时整队。队首是两个扛着匾额的年轻人,牌匾上写有“圣母光辉”四个字。他俩身后是鼓号队,吹唢呐的老人站前面,敲小鼓的站队尾。鼓号队后是一群手拿金色花球脸蛋涂得像年画娃娃的妇女,她们是各个村里跳舞的好手,只要音乐一响,舞姿就翩跹而出。舞龙队伍在最后,一队十人,面无表情地倚在竹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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