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约会的饭桌上，她坐在我正对面。

我往嘴里塞一口肉然后抬头看看她，接着俯下上半身，再往嘴巴里送一片土豆。她戴一副眼镜，头发紧紧地盘在脑后，可能是初次见面有点拘谨，她脸上的笑容并不多。

她是一个哥哥的朋友，哥哥向我介绍，她是一名老师，在北师大附中当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老师？班主任？说实话，在我不短的十几年学生生涯中，和老师这样面对面吃饭聊天还是第一次，虽然她不教我，但鉴于有些老师威严死板的形象已在我心里留下阴影，所以每次和老师打交道我都显得非常怯懦，不自然。

彼此沉默了片刻，我面前的蟹壳不知不觉中已经堆成了一个小山丘，心想，第一次见面就把对方晾在那似乎有点不合礼仪，于是鼓足勇气，先打开话匣子。

“姐姐，你当语文老师，那你大学学的是文学嘛？”

“恩，我本科是在首师大学的文学，然后又保研到北师大，也是一样的专业。”

“哇，能学文学真的是一件很令人羡慕的事啊。”我不禁大声感叹。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好吧，但是当了这么久班主任，我觉得当老师真的挺快乐的。”

我有点纳闷，老师这个职业又安稳又受人尊重不假，但要说能从中收获幸福感我倒不太相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似乎对老师这个行业有了不浅的成见。

又忙又没多少工资，遇上调皮捣蛋的学生还得受气，被逼得更年期提前。而这些烦恼都仅仅是为了交换一点点安稳，值吗？

我脑子里充满疑惑，随即当着人家的面表演了个灵魂出窍。

我感觉我的身体钻进了一条时光隧道，那里很窄很暗，我摸着两侧墙壁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没一会儿，我停在了一间教室的窗外，隐隐约约我看见在那间小屋里有着一位中年男子站在正前方，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应该正在说着什么话。

我忍不住睁大眼睛，耸起耳朵，丝毫不敢错过任何动静。

只见那个中年男子叫一个短发小女孩从座位上站起来，问她，你的理想是什么？你说说以后你想干什么？

她似乎没怎么多想，脱口而出：“老师，我以后想和你一样，做一个老师。”全班哄然大笑，小孩子的梦想听起来可爱稚气极了。

那女孩是一年级的我，没错，在尚且不谙世事的年纪，做老师是我的第一个人生理想。

那时候的想法很简单，因为老师懂得多，还能随便批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他们拿着教鞭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的样子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瞅我半天没反应，那姐姐又接着自己刚刚的话说，跟你们讲哦，我们班有两学生特别厉害，一个三岁开始练书法，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学校里的匾额都是由他题写。另一个呢,长得帅，学习成绩也不错，最最要命的是，篮球场上他独领风骚，上次还带领我们班拿了个篮球赛第一...... 

说完，还掏出手机给我们看她学生的照片，一脸自豪的神情。

我说，姐姐，这样的学生教着确实有意思，你是不是有种自家孩子特别出息的感觉？   

她连连点头：“是啊，不光是这两个孩子，班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有他们自己的个性。一个学期下来，觉得他们每一个都是我自己的孩子，看着他们成长，我就觉得特别幸福，感觉自己也在成长。”

说起孩子们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闪着光，我能感觉到她是真的沉浸在教书育人的幸福当中。

“姐姐，其实我之前也有想过长大了要当老师，但是我觉得自己性格太弱，不适合管理一个班级。我有个同学，大学毕业之后也去了一所高中当老师，我去听过她上课，个子矮矮的她站在讲台上气场一米八，台下的孩子们没有一个敢造次，有些人天生就能压得住场，我就不行......”

“不”，她推了推眼镜，“不是这样的，在当老师之前我也觉得自己不行，但是一项工作你不开始，你就永远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成什么样。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能很好地适应我们的工作，在做的过程中不断去改进，提高，以至于能够胜任并从中找到乐趣。所谓乐趣，都是在做的过程中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我若有所思，“可是当老师真的很辛苦啊，不是上课就是备课，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总感觉自己手握着别人的未来，所以态度上不敢有丝毫懈怠，要想当一个认真负责的好老师真的很难。”

“是这样的，你们知道吗，虽然我是语文老师，但是我们班学生的数学课我会经常去听，我要主动去了解他们的学习情况，因为数学很重要，我不想他们任何一个人听不懂或者跟不上进度。每一个学生，不管是成绩好的还是差的，每一个我都要平等看待。另外，老师还是个两面派的角色，课堂上一丝不苟，私下里要跟学生们打成一片。为了搞清楚这些零零后的孩子们喜欢听什么音乐，爱看什么电视，我还特地上网搜过，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好地走近他们......”

“多累啊，把自己的青春都放在这些孩子们身上了，值得吗？”

“人和人之间都是相互学习共同成长的，我教这些孩子们知识，他们也教会了我很多。而且，说出来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相信，我当老师真的是打心眼里觉得开心知足，可能人生中总有些事是我们愿意不顾一切去做的吧......”

我听得很认真，到最后索性放下手中的筷子，我看到她的眼睛里的光越来越亮，那种光不是带了美瞳就能闪现的，而是真正从心里点燃的一抹绚烂。

这次午餐结束在很愉快的交谈中，饭后我们互留微信，然后告别。

回家之后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很多，包括，从工作中得到满足感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为什么我当老师的理想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破灭？在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有人可以心怀单纯的信仰去做一件事吗？

这些问号在我脑子里打结，我试图努力把它们解开捋顺，罗列成简单明了的文字。

我在笔记本上这样写：其实我们每个人在很小的时候都有过五彩斑斓的愿望，有的人想当老师，有的人相当科学家，还有的人想做歌手，可是随着我们慢慢长大，只有少数人能坚持自己最开始的梦想，而绝大多数人都在梦想的路上渐行渐远。我们觉得做老师清贫劳累，科学家的头衔又可望而不可即，歌手呢，更是一个需要天赋和机遇来支持的梦想。成长，一定程度上，是不断向现实低头的过程，是不断将就妥协的过程，是边走边忘的过程。

忘记了生命最初的那阵悸动，忘记了种种现实条件包裹下的那颗真心。而那些永远在生命包袱里藏着信仰的人，才能真的被称为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