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金山寺外,夜风掠过竹林,发出一阵阵沙啦啦的声响。

小竹屋内,一盏烛火明明灭灭,将影子晃荡在我和师弟的脸上。

“法海师兄,你缘何不随他们一行飞升成仙了?”师弟问道。

“尘缘不了,尘根不净,何以成仙?”

师弟沉默了半晌,便起身离去,顺带关门之时,一阵凉风吹入,熄灭烛火,四周一片漆黑,深秋了,连一点虫声也听不到。我就这样坐在蒲垫上,可思绪早已飞往三十年前的那个秋天。

那一年,我听从师父教诲,下山云游。

那一年,天下大旱,蝗灾四起,四海之内一片缟素。

师父说,这样的灾年,妖精也会出来肆虐,而我要做的,便是凭自己的本事降妖除魔,安定天下。可我当时不满二十,此前一直在深山修行,哪会懂得什么安天下的大任。那时,在我眼里只有善与恶,没有人与妖,为善的都能成佛,为恶的终将下地狱。所以,一路走过,我渐渐忘记了“降妖除魔”这四个字。那一年里,我收过妖,也救过妖,本以为我的大道就会这么走下去,直到那天走到了清风峡下。

那夜正值十五,朗月当空,照在这处显得幽深的峡谷里。我一个人坐在一棵菩提树下,转动佛珠,默念起经文来。在这样的野外露宿对我来说只是众多修行中的一关,并不值得怯惧。是夜,我就靠着菩提树睡着了。

突然,一阵阴风吹来,砭人肌肤的寒冷瞬间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我站起身,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树林,大树的枝叶随着一阵阵阴冷的风上下起伏着,像波浪一般翻滚,朝我所在的方向奔袭而来。

不好,有妖气。我心中正暗暗思忖,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声音,像蛇狰狞地吐着信子,“我看你往哪儿逃?”

正当我思忖着此话何意时,突然一个身着白裳的妙龄女子从树林中匆匆窜出,离我已不到百米距离,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显得痛苦不堪,她一只手捂着另一只手的大臂,可鲜血还是从指缝中流了出来,仔细一看,那女子身上好几处都被鲜血染红,应是受了不轻的伤。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她跑出林子时,一双如同灯笼一般的巨眼忽的出现在她的身后,那眼睛红的像血,煞是恐怖。我想这应该是一条有些修为的蛇妖,而且从它的眼睛里我能看出冰冷的恶意,我想我是该出手了。

当我将佛珠抛出之时,那条巨蛇正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信子,当信子马上就要碰到那女子身体之时,我抛出的佛珠陡然而至,佛珠和信子一撞,那条巨蛇便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而我的佛珠也立刻散落一地。当时的我有些骇然,毕竟这金光佛珠可是师父下山之前送我的宝贝,一般的妖精碰都不敢碰,可是眼前这条巨蛇却只是痛苦的叫了一声,还使得我的佛珠散落一地,看来眼前这蛇妖不好对付。

“哪来的秃驴,敢坏我的好事?”那声音不男不女,不人不鬼,若不是我从小在庙里生活,根本抵挡不住这声音所带来的震撼。

“小僧法海,奉师父之命,下山降妖除魔,我劝你快点遁入山林,莫做伤天害理之事,不然休怪我杖下无情。”说完,我将九龙禅杖往地上一杵。

“不知死活的秃驴。”说完,那条巨蛇推到眼前几棵大树,电光火石般的冲了出来。当下,我也丝毫不敢懈怠,立刻凌空御虚,将禅杖直指那条巨蛇飞去。刹那之间,我与那条巨蛇便斗了上百回合,渐渐,我有些力不从心,那巨蛇好像看出来了这点,一下子咬住了我的禅杖,就这样,我和它僵持了下来。突然,我只觉得背后有阵冷风吹来,我才意识到,那是蛇尾,此时正以闪电般的速度向我后背抽来,避无可避之时,突然觉得那阵风停了,就在我背脊后面不到一尺之处。

我艰难的扭头回望,只见那蛇尾上缠着许多白布,而白布的另一端则系在那个白裳女子身上。就这样,两个人的僵持就变成了三个人的僵持了。显然,那女子受伤颇重,不一会就有些顶不住的态势。可我此时也无法动弹,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只听得那白裳女子喊道,“菩提叶,那老家伙怕菩提叶。”

我这才想起来,我身后不远处便是一棵千年菩提树,我立刻念动菩提飞花咒,那菩提树叶就像被漩涡吸引了一般,如野蜂一般,成群结队向我所在的地方飞来。那巨蛇显然有些害怕了起来,可是它的首尾正好被我和那个白裳女子牵制,无法动弹。当菩提叶将那条巨蛇包裹起来之时,我能闻到一股肉身被烧焦的气味,突然,那条巨蛇身体倍涨,轰的一声,炸裂了开来,强大的气流将我震倒在地,吐了几口鲜血后,才发现有一条翡翠一般的小蛇从那炸裂的蛇身中爬出,以飞快的速度朝树林中游去。我没有力气,再去追那条小蛇,只得捂着胸口一步一步走到白裳女子跟前,她倒在地上,看似昏迷了。她的袖子被刚才的气流扯断,露出一些伤口来。借着月光,我想替她处理一下伤口,可当我靠近一些,才发现伤口边缘处竟然长着一些鳞片。

我大惊,“你也是蛇……”

正当我望向她时,才发现她早就盯着我,我来不及躲闪,便被她口中吐出的一股毒雾给熏到在地。再次醒来之时,我已被五花大绑在一棵大树下面,边上是一湾溪水蜿蜒而过。

“你为何偷袭我?”我问。

“那你为何救我?”她一边用溪边的水洗掉伤口上的血渍,一边反问道。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如是而已。”

她没有说话了,只是大声地笑,笑完走到我面前,“呆和尚,你说我美不美?”

我偏过头去,有些恼怒地答道,“出家人四大皆空,无美丑之分。”

“是吗?既然你四大皆空,为何不敢看我?”她靠近我的耳朵,吐出犹如兰花一般的气息。我只好闭上眼睛,默念起心经来。

突然,一阵小鹿的惨叫声响起,我循声望去,见到了一副人间惨景。小鹿的胸口被白裳女子的手生生的插了进去,不一会儿,那只手便拿出一颗犹在跳动的心脏,小鹿停止了悲鸣,那颗心脏也一下下被白裳女子送入口中。

“施主,滥杀生灵,会有报应的。”

“报应?”她说完,擦了擦嘴边的血迹,再次大声笑了起来。

接连三天,她依旧如此,剜心而食。我想挣脱开捆绑我的绳索,可不知这绳子是用何物编织而成,我再三努力,也无任何结果。

“小僧恳请施主不要再杀害这些生灵了。”

“行啊,不过我受了伤,必须要吃心才能痊愈,如果吃鹿心还需要服用六日,可要是人心的话,一颗就够了。要不,大师牺牲一下?我想这些畜生会感激你的。”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她背过身去,沉默了,忽的,又朝远处飞去。

又过了三天,她急匆匆地赶来,将缚在我身上的绳索解开,“呆和尚,你快跑吧,那老家伙又杀过来了。”

“我不走,降妖除魔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你打不过她的。”

“不是还有你吗?”

白裳女子沉默了。

再也来不及思考,百米开外的大树旁,一个人首蛇身的妖精倏地出现在了眼前。白裳女子果然还是上前帮忙了,只是丢了金光佛珠和九龙禅杖的我,功力大不如前。同时,不知为何,按理说已然痊愈的白裳女子也显得羸弱不堪,跟那一晚上比,并无多大好转。

我被蛇尾扫起的气浪击中,撞到大树上,猛地便吐了几口鲜血。而那蛇尾依旧不屈不饶,如刀似剑一般狠狠地冲了过来,我没有气力躲过这一击了,可最终,蛇尾没有刺入我的心脏。

白裳女子面对着我,跪伏在地,胸口被蛇尾刺穿,鲜血一滴滴流到地上。

“呆和尚,我不欠你什么了。”说完,白裳女子用双手将蛇尾合十夹住,一阵紫色的光便从白裳女子的身上发出,同时她的脸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那人首蛇身的妖精也是痛苦不堪。终于,那妖精再次幻化成翡翠小蛇意欲逃跑,我卯足身上所有的力气立刻将身上的袈裟抛掷出去,将其罩在了里面,不出三个时辰,那妖精便会化为灰烬。

白裳女子最终没有死,师父交给我的唯一一颗九转回魂丹便用在了她的身上。此后一个月里,我都用自己的血液喂她,因为我知道为妖者,最不能缺少的便是血。

一个月后,她能下床行走,我欲告辞,她不允,说要等到她痊愈的那一天。

两个月后,她周身痊愈,我欲告辞,她不允,说要等到她法力恢复的那一天。

三个月后,她法力恢复,我欲告辞,她不允,说我如果走了,她就继续吃心。

我留了下来,不过不到半月,我师父追寻而至,将我带走。

“呆和尚,我喜欢你,我要你留下来陪我。”她拦住我和师父的去路。

“佛妖殊途,还请施主不要为难小僧。”我冷冰冰地答道。

她不依不饶,最终被师父定在了那里,直到我们走得远了,她才恢复自由。我们在一家已经毁坏的寺庙里安定了下来,里面还有三个师父在路途中发现的被弃养的孩子。

那一天,我和师父出去化缘,待化缘归来,还未走近寺庙,便听到一阵小孩的啼哭声。

正当我们加快脚步之时,只见她一手提着一个小孩走了出来。小孩在她的手里哭个不停,可她却是冷若冰霜。

“我再问你一句,你跟不跟我走?”

“施主,我佛慈悲,请你放过孩子。”

突然,其中一个孩子一声惨叫,便瘫软在了地上。

“妖精,老衲收了你。”师父正欲托钵上前,只见她将另一个孩子举到头顶,师父只得作罢。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施主,在下乃出家之人,不懂男女之事,还请……”

当那个孩子从头顶摔落之时,师父的铜钵正好撞在她的胸口。在金光的照射下,她渐渐变回原形,一条如白玉般的小蛇,她欲逃走,可怎么也逃不出金光,渐渐,她的身子扭成一团,想必痛苦至极。

“师父,她的元神已散,做不了恶了,您放了她吧。”

师父收回铜钵,叹了一声,“妖毕竟是妖,有了情还是改不了残忍的本性,罪过啊,罪过。”

从此,我知道,人就是人,妖就是妖,人可善可恶,妖只会为恶,一时慈悲,换来的或许是万古劫恨。师父教我的道理,我都懂了,可我为何还是会落泪了。

三十年后,我将白素贞困在雷峰塔下,受尽万世骂名,只为她能顿悟,离开人间,免受世情之苦。要知道,情虽然能使妖为善,可亦能使之为恶,为恶者更恶。

如果不是上个月我再次行至清风峡,见到村野百姓都去山头拜神,我就不会知道她已经被当地的人们供奉了起来,三十年来,保佑当地风调雨顺,清济平安。

夜风再起,我看向窗外的竹林,叹了一口气。是啊,现在的我,又怎能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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