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死,焉知生?

噩耗总是在一瞬间,突如其来。

科学家说,人的一生正常的话,是两万五千多天,算下来是70年左右。当我第一次看的这个数据的时候,我很认真很认真地想:为什么人的一生如此漫长,而让人痛苦袭来的瞬间确实那么短暂呢?

得知一个消息的时间能有多长?不过是三两句话的事情。可我们面对的痛苦持续的时间呢?

漫长无止境。

就像一根针,扎入皮肤的面积可以小到忽略不计,可是疼痛,总是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我很清楚的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是个难得的晴天。没有阴雨,也没有雾霾,天空很蓝,还有白云悠悠然停驻。家里电话过来的时候,我轻松接起。爸爸故作轻松地对我说:你知道“‘子欲养而亲不在’是什么意思吗?”听到那句话,说句双腿发软都不为过。我对爸爸说,“我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家里出什么事了?”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我揪心地等着,直到听到爸爸的那句话:

“——你爷爷肺癌,只剩半年了。”

那一瞬间,用什么词语修饰都不为过。

晴天霹雳,然后痛哭失声。我死死扣着栏杆,眼前模糊一片,再美的春光也只是枉然。

其实意识还是很清醒的,可是身体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一样,丝毫动弹不得。被剥离的理智漂浮在空中,茫然无措。

接下来就是一个星期辗转反侧和噩梦连连。终于熬不住要回家探望爷爷,订了火车票。在车上翻看手机的时候,才突然想起,那天是一个闺蜜的生日。

可我坐在那里,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握着手机却不想打电话,不想发短信去恭喜她。我知道这样很任性,可是当我为一个亲人的即将离去而悲伤的时候,我不能笑着对另一个人去说“生日快乐”。

太残忍的要求。

我会哭出来。不是没想过,和亲近的朋友聊聊,纾解心中的压力和苦痛。可是自己又清楚地知道,一时的宣泄绝非长久之计,当黑暗降临,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孤独和苦痛会铺天盖地,成倍的增长。

下了火车就直奔医院,看到爷爷的那一刻,又止不住地泪盈于睫。有多久没有仔细地看过爷爷了呢?用“苍老”这个词形容老人实在是太过泛滥,也太过空洞。可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也没什么词语来形容。我看着爷爷的眼睛,很浑浊。那一刻,我终于发现,爷爷已经老了。在我努力成长,专注于自己的青春的时候,爷爷已经老了。

那天亲戚们都在,换水的护士絮絮叨叨地说着做了手术之后就会好很多什么的。爷爷指了指我,又叹了口气说:“她还在读书,我这辈子是看不到她嫁人了。我就盼着再多活两年,看着她两个弟弟考上大学。”

那天一路沉默着从医院赶公交车回家。公交车经过曾经的高中,我看着灯火通明的教学楼,知道两个弟弟也在里面,想着爷爷说的话,心中依旧酸楚难当。当我到家的时候,终于感到刻骨的寒意。春寒料峭,时至7点。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会有那么一天,门是关着的,灯是关着的,饭菜是冷的,钥匙是需要我从隔壁大伯家拿的。如果不是桌子上放了半袋草莓,我甚至都以为这个家好久没有人了。爸爸在医院陪床,妈妈去值夜班,弟弟还未放学。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把饭菜热了热,眼睛盯着“新闻联播”,看着字幕也不知道上面在说什么。

这实在是一件悲伤的事。

家住农村,爷爷住在前面靠近大门的平房里,我们住在后面。家里的大门再农村很常见,红色的,用一把铁锁封闭空间。不像宿舍里的自动锁,从里从外都可以打开。年岁渐大,晚上经常去参加聚会,每一次回来,无论有多晚,爷爷都会等我。给我开门,然后再把门关上。我甚至想不起我上一次锁门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手感。于我而言,那是一种太过遥远的体验。

那天晚上,铁锁冰冷,触手生凉。也是在那一刻,悲伤铺天盖地而来。那是一股巨大的洪流,把我淹没,令我窒息。我想哭,可是我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哽在咽喉,只有眼泪不间断地涌出来。

那天我到家的时候正好是7点,弟弟到家的时候是8点半。那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不长,90分钟,连一场考试的时间都没有。可我,遍体生凉。我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那是一个保持温暖的姿势,也是一个求得庇护的姿势。

突然间想起奶奶,那是好几年前的的事情了。以前小,不懂。每当我跑出去玩的时候,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奶奶可以每天呆在家里,一动不动的坐上半天。奶奶总是穿着黑色或者深蓝色的衣服,坐在藤椅上。奶奶身子瘦小,坐着的时候大半身子陷在椅子里,有种临近死亡的脆弱感和无力感。可惜那个时候一点都不懂死亡为何物,奶奶的葬礼似乎也只是那样不咸不淡的过去。可如今回想起来,每一次想起奶奶平静的面容,心,总是会疼。不曾撕心裂肺,淡淡的,一点一点的渗透血液,挣不脱,逃不掉。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描写“苦痛”、“悲伤”这些诠释感情的词语。也看过不少文学作品,仔细想来,却没有什么让我想起就会流泪的深刻描写。唯一想起的是废名先生的《桥》里的那句“据说真的活无常,倘若在夜里碰见了他,可以抱他。”终于忍不住埋在被子里,放声大哭。

那天晚上辗转反侧终不成眠。我躺在床上,看着月光铺满大半个房间,一动不动,不知默念了多少遍“月如无恨月长圆”。

纵然千人千面,面对死亡,我们也不过是同一张脸。

晨光熹微,我怔怔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不敢相信我已经枯坐了一整夜。有人说,凌晨6点钟,看见太阳升起,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是我没有这种感觉,终于忍不住打电话跟一个朋友讲述此事。她说,“你要相信,老人是去往一个更好的地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情,似乎好了那么一点点。似乎是有了寄托,有了期盼,也有了希望。

终于翻身睡去。

后来,爸爸陪床回来,我看着爸爸憔悴的面容,添白的头发,忍不住把这句话讲给爸爸听。爸爸沉默良久。我并不知道这句话会不会像宽慰我一样给爸爸以宽慰和安心,至少,我们还有半年的时间。

眼睁睁看着亲人的离去而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是一种太痛苦的体验。

可是啊,无论我们经历多少风雨,心肠被磨练得多么坚硬。无论我们曾经有过怎样的龃龉,热血经过怎样的冷却。当死亡真正到来的时候,剥开一层又一层的外壳,我们终会发现,我们的内心,一如初时柔软。

死亡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我们没有理由,只接受出生,而拒绝死亡。

尽管死亡是那么的让人难以忍受,可是幸运的是,生而为人,我们拥有与生俱来的忍耐的能力。

忍耐这世上一切的悲苦,忍耐死亡。

只要熬过去,就可以了。

我想起那天在火车上,有两个互不相识的孩子在一起打闹。他们吃着对方的零食,车上的人温柔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两个年幼的温暖的生命。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们的脸上,有金色的光芒,他们相对而笑,沉醉不知归路。

他们分享食物。

他们分享生命。

我偏过头去看天边的沉沉夕阳,眼角似有泪珠闪过,我无意擦去,任由它滑过我的脸,可我终究还是勾起了嘴角。

终于给闺蜜发去“生日快乐”的短信,虽然迟了一些,总算不是太晚。

未知死,焉知生?

2015年3月24日23:0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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