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黄花满地

        回家,见娘深弯着腰,费力地倒腾着抽屉。记忆中,爹下葬后的第二年,娘的腰突然弯了下来,一年比一年重。十七年了,我当成了习惯。“娘,找啥?”“你说那个存单子咋不见了?明明就在这个柜子里,咋不见了?”“确定在这个柜子里?”“那还有假?我放的,忘不了!”“那好,娘,你歇着,我来找。”

      娘老了,记性真好!存单就在柜子中间抽屉的夹层中。

      这个存单是国家征地的补偿款,整整十二万三千元。娘说,这钱咱都不能动,等给你爹迁好坟,修好墓,你姐弟俩平分。

        从大队生产队到村委会生产组,大田地大分了三次,这块征收地是我家最后一块承包地了,共三亩三。永城要开“南三环”,占去这块地南部二亩二的地面,这让我娘很欣慰!我爹葬在北部地界的高坡处,坡下是一条小水沟。每年的中秋节,娘顺着沟坡,摘了满篮子的小菊花。摆满了爹坟头的小菊花,黄黄的,飘着淡雅的清香。

        镶着黄黄菊花的对襟衣服,是我娘唯一的嫁衣。姐出嫁时,娘从箱底拿出一个老粗布包裹,取出那件黑边红面的嫁衣。我眼睛一亮,红面的布料上缀着点点小菊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绣上的,你外爷喜欢掐地里的小菊花泡茶喝”娘对姐说,“这衣服我就用过一次,没舍得穿,你带回婆家吧。”姐撇嘴:“老土,还是你留着吧,娘。”爹说:“你娘的针脚细密,带着吧,闺女,这是件艺术品!”

        在农村,爹高小毕业,古文根底厚实,写的一手好字;爹说话也最有学问,娘最喜欢爹的文词。每年除夕的前几天,是我家最忙活的时候。左邻右舍拿来香烟、茶叶,红纸铺了一地。爹不喝茶叶,只喝娘泡的菊花茶。娘蹲着,双手押紧了纸边,我念着文句,爹屏气凝神,游云惊龙。大伙儿乐呵呵地来,——都拱着手,“今年你家收成好啊?”“你家二小子喜事年后办不?”“老哥,年货置办齐了吗?”——又乐呵呵地捧着写好的对子走。从早到晚,络绎不绝。临到我家对子,爹写的永远是程氏一族家谱中“二十字辈名”——“秉得纯良正,兴国永继传”“文明昌茂盛,万世克学贤”。爹说:“山再高,有基;水再深,有底。人亦是有本的,人不能忘本!”娘说:“记住你爹的话,人行千里不忘本。”爹娘的话对我影响很大,以后外出求学,总很想家,想纯朴的乡亲,想沟沟坡坡那些个淡香的黄花。

        我常常想起在商丘找到了工作,回家报信的那天晚上。到家已是晚上九点,门锁着!东邻国胜叔说:“你爹娘也太能干,还在南地哩。”南地就是我家那块最大的承包地,三亩三。麦收后,我爹犁成垄,全栽成了山东“章丘”大葱。我穿过村落,家家闭门,脚步声引来几声犬吠。九点的田野,夜色如水,星光冷寂,地中间一个淡黄的小花闪闪烁烁,我知道,那是我家的煤油马灯,81年“包产到户”时,生产队分给我家的财产。这盏马灯是我爹生产队长的见证,我爹举着它,夜夜巡查队里保管室的物资,大雨夜遮盖露天地里垛着的化肥,连夜送侯老歪的娘去县医院抢救……过去,这盏马灯开着朵朵小花,淡黄的温暖传到村子的每一个角落,现在九点的夜下,是娘举着它,爹紧握铁锨,培着一垄垄的大葱!淡黄的小花照亮了爹的根根银丝,照亮了我满眼的泪花。爹说,你在城里是安了工作,可你还要在城里安个家呀……

        我工作后的两年,娘偷偷打开电话,说爹在县城查出了胃癌。我只是一个念头,接爹来大医院复查治疗。爹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也知道了我已知道了,但他很淡然。我知道,像他这样历经苦难岁月磨砺、发过光热的人是无惧生死的。我陪着爹度过了最后几个月。爹于二零零年正月初七早上七点二十六分去世!去世的头天晚上,爹好像没有了痛苦,深陷的眼窝很有光泽,照的蜡黄的双颊闪闪发亮。他抓住我的手,用他的文化教育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自然规律啊!你不要为你爹伤心,但你要记住:无论对公对私,你一定要学会多付出,少掠取。”爹特意说得文绉绉的。只是我很愧疚,我作为一个文化很高的人,至今并没有尽到这份责任!

        一晃又是一个中秋节,姐说想爹了,一块给爹烧点纸吧。我开了车,拉姐到了爹的坟前,拔掉了坟上杂草,摆满了娘摘的菊花。阳光照亮了小花的明净素雅,微风飘来了淡淡的清香。姐说,你看咱爹一生,多像这黄花,开的很小,但很清香,闻着让人温暖!

        我点点头,遥望“三环”以南的旷野,那儿有无数的乡人,弯着腰在田间劳作……

                    新建兄  于2018年1月2日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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