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婉转地鸣唱着泠泠的春水，柳风悠扬地吹动起半醒的梦帘，春光层层地撩亮了我无处藏匿的心。
一、杜丽娘
我孤立在庭内的深院，倚着春风，敛不住红裙褊褼的艳丽。像一朵牡丹一样红透了脸，绽放了心扉。簪头的宝石像花蕊般探出了头，流泻着晶莹的春波。
熏沐沉香的最后一缕香魂散在我的脚根，深埋在春土里。被春风剪断的绣线，像凋零的雨抛撒在青草丛中。为何今年思春的情怀最为浓烈？为什么今年的牡丹开得如此心急又热烈？
总是被禁步闺中的我，只是懵懵懂懂。
想我丽娘如今才明白自由与囚牢仅是房舍内外之隔！可禁锢得了女子的眼界，却禁锢不了这大千世界的盎然春色。
而自然尚且禁锢不了，更何况我这生机盎然的生命呢？总会有窥见的那天，犹如当下这满园春色。也总会有春光乍泄的那天，犹如割裂无知的过去、照亮憧憬的未来那样来临。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起了古代那些勇敢爱恨的女子，她们从不避讳写下自己寻求佳配的故事。
她们谈起情爱像欣赏大自然一样，真挚、热情。她们不必在乎礼教和闺阁的束缚……
出神间，耳畔仿佛又响起母亲的话来：“怎念遍的孔子诗书，但略识周公礼数。”这话刺得像针扎入我绣线般无力的细指，不禁厌倦起刺绣来。
哪管它礼教束缚，偏叫诗书入境。哪管它刺绣闺阁，偏要在这牡丹亭中与春光安眠。
二、柳梦梅
望着贫漏的屋檐，不禁倦了无休无止的读书声。“漫说书中能富贵，颜如玉和黄金那里？贫薄把人灰。”
想起香火秀才借先祖昌黎公有云：“不患有司之不明，只患文章之不精；不患有司之不公，只患经书之不通。”
感叹书生之艰。
我岂是不知为官之险象环生、落魄无奈和君上之独裁专政、变化莫测？
陛下可以马上取天下，又岂受人教唆何以治天下？
天子安道可使强权，何须才识家底相搏？
可我不得不寒窗苦读，考取功名是我唯一的出路。
踏着春风，步入青苔遍生的小院。柳树成荫，柔弱翩翩的身姿堪怜。
我轻轻折下纤弱的柳枝，清脆的断裂声，就像婴儿落地被剪断脐带的声音——残忍、利落、重生。
自己如今孑然一身，是柳树上那娇弱的一枝，是自己手中这命不由己的柳枝。
等待这光阴的侵蚀，忍受这烈日的焦灼，只能走向凋零这一种命运。仕途坎坷，兴衰未可知.......
正出神，黄莺从我的头顶掠过，残留下悠扬的歌声。我猛然惊醒，自己曾与丽娘在梦中有约。这下便睡下，好在梦中相会。
黄莺还在院中柔情万千地吟唱。抬眼——只见如仙如牡丹的妙淑女正降临在自己这寒院中！
是梦亦非梦！梦中岂有如此美的俏女子，梦中岂会如此思量清晰。
我欲向前，却想到自己这寒柳，如何能配得这完美纯洁的牡丹呢？
不禁羞愧地低下头来。却发现自己手中柳枝因为揣得太紧，叶子尽败下来。
对，不能退缩。顾忌世俗，还是大胆追求，都是一样的结局，倒不如直面自己的心和情，爱和痴。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不能连在梦中也禁锢在薄情寡欲的礼教中，更何况这柳枝掌握在我的手中，怎生命不由己？
柳生立马从柳树后闪出，迎上丽娘惊奇的目光，带着俊朗的笑容说到：我叫柳梦梅。
三、柳生梦
梦中结约，今再相会。柳生请丽娘为柳枝赋诗一首。
丽娘欲即兴作诗，却又羞得一时忘言。
虽说似曾相识，却从未见过除父亲和先生外别的男人，也从未有过如此春心盎然的时刻。
柳生又引丽娘移步荫处，丽娘想起先生、想起母亲、想起礼教的训言，顿时羞得不能移步。像摇曳的牡丹，红通着笑脸，不肯挪离寸步脚下的闺土。
却仍旧经不住柳生的拽扶，转过芍药栏，藏在假山石的荫处，宽衣解带，尽是不顾一切只爱眼前的柔情。
如梦中梦般意犹未尽之时，一阵花瓣雨在他们的眼前婆娑起舞，抚醒了他们。
顺眼望去，花神矗立在他们的身旁。转瞬间，梦梅也从自己的怀中抽身离去，只留下回眸的一笑。
丽娘望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只回荡着自己一遍遍呼唤梦梅的失落声音。
蓦然惊醒，一场似梦不是梦的别柳梦，在丽娘的脑中一遍遍回想。
一天远过一天，总是以焚香祷告为由来牡丹亭做一回又一回的梦。可一次又一次都回不到梦开始的地方。
梦到心力憔悴，梦到心结难开，梦到相思成疾，依旧不见梦梅。那首柳诗还未作，怎可轻别离？
柳郎，柳郎，留不住的郎儿。
愿你记得我藏于假山下的画像容颜。
愿你记得我们相见又别离的梦。
梦是真，真是梦。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惟有情处有来生。但愿再梦柳枝与柳生。
四、牡丹魂
如果没有监察御史的极力奏本，如果没有冥王的为情所动，我何以能魂回阳间和柳郎在梦中幽媾？
我本以为我会在暗无天日的冥府中孤独地凋零。
带着牡丹的高傲一片一片地剥落情的芬芳，念着牡丹亭的梦境一寸一寸燃尽爱的热烈。
在冥府中，我明了太多人间事。肉身的合欢，在世俗礼教的束缚下，不如灵魂的痴情痴爱来得自由果敢和真实。
在梦中直抒胸臆的情爱，比媒妁之言更合乎情理，比日久生情更决然明了。
胡判官，对我的图谋不轨，只是觊觎我的肉身形体的美貌。
这种欲望被刻意地隐藏在权势之下或隐藏在不为人知的阴暗处而迎合礼教。
这种欲望以占有和毁灭为目的而显得丑陋。
最后还得用我的全部积蓄才能救我那无辜的心上人儿。最后还是要用还魂汤而不是冥府的判决才使我还魂。
地下有地下的权势束缚，人间有人间的礼教框架。
回到人间，以为是爱情的开始。柳生却因盗墓罪受暴刑。
曾经门不当户不对，我们在梦中赤诚相爱；曾经天魂地人俩相隔，我们在爱中感应彼此。如今，你高中状元，我还身闺秀，我们就在世俗中不离不弃！
因为一往情深而含情脉脉。因为死生契阔而了无遗恨。
所幸，就算父亲负隅顽抗，从始至终我们都未曾避讳男女情爱，我们都从未畏惧礼教的考验和残害。
让我们最终在一起的不是圣上、不是监察御史、不是阎王、不是……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儿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爱情存在的意义，不因俯仰之间的短暂而失去价值；不因稍纵即逝的光阴而失去光泽；不因困难重重的路程而失去新的方向。
它犹如一叶扁舟，现实的风浪可以撼动它，却不能毁灭它，即使沉糜深海，灵魂也有彼岸。
五、梦回牡丹，柳见后生
舞台上唱起了牡丹亭的《游园》、《惊梦》、《幽媾》等等。
不管是昆曲、昆越剧还是歌仔戏，那悠扬而熟悉的声音都将我的魂从明代翩迁至此。
《游园》深得我的欢喜，不经意间勾起了我往日记忆。
那转和婉转的笛声使我想起了院落里的黄莺，和徐徐的春风。
台上变化多彩的晦暗灯光，辉映出舞台上的满园春色。
那阵阵攀升的白雾，迷迷蒙蒙得让我想起和柳生在假山后的云雨事，不禁羞红了脸。
只是如今牡丹亭化身舞台，只是台上的丽娘轻着白裙，远没有我昔日红裙的热烈之感。
美而不艳，声音少了点羞涩，动作过于轻柔，让我深觉此丽娘非真丽娘。
这也许又因为除了我自己，我不会觉得任何女子会成为自己。
毕竟牡丹除了红牡丹，也有白牡丹，有千千万万种牡丹……
杜丽娘只有一个，柳梦梅也只有一个。
我们只属于彼此。
但牡丹魂，柳生梦，却有千千万万个。古往今来，永垂不朽。
而《山坡羊》中唯美如仙的四女子，整齐划一的举手投足，引人入胜的一颦一笑。
好像皆是同一人，好像皆是丽娘，又好像皆不是丽娘。衣着粉黛各自颜色，像四朵幽然含笑的千姿牡丹，盛开在如春风般暧昧的声乐中。
每一径春风都和每一朵牡丹共舞，如此安详，如此明媚，又如此和谐。
最爱还是那位叫简韦立的柳生，吟唱得空灵如梦，声声撞入我荡漾的心扉。
曲声黯哑低落，我也跟着眉目黯淡低垂。曲声悠扬欢愉，我也跟着春心盎然。
回想往事已是四百多年前了，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被自己感动到。
仿佛柳生对望着的不是舞台上的丽娘而是我，我的魂好像就附在了舞台上那个丽娘身上。
在看看周围的男男女女，好似他们都是丽娘和梦梅了。我分不清了自己和丽娘……
春光无限好，宛似旧梦中。看得我如痴如醉，梦困于今夜的牡丹亭中。
在这吐露心声的春风中，我的魂儿倚着人群中摇下柳枝的那株牡丹，高傲而随意地睡下，哪管它更深露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