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部的空气特别安静。编辑的工作是静水深流，久坐不适，很需要运动运动。不过，别的公司是给员工办健身卡，我们公司呢，是让员工搬家。
公司特别爱搬家，我们深受其累。每年至少折腾一次，有时一年折腾两次，每次搬都要走一拨人。其实，七八年的时间里，来来回回也就四个地方：海淀黄庄，民大对面，昊海楼，优龙。其中，数海淀黄庄和民大对面，待的时间最长、次数最多。但我印象最好的，反而是昊海楼，其次是优龙。
昊海楼，在海淀图书城。图书城是一条步行街，西边是籍海楼，东边就是昊海楼。两栋楼不高，都是两大长溜，藏身着大大小小的旧书店。籍海楼一层，郭沫若题字的中国书店占了一半，我很少去。昊海楼呢，全是民营书店，名气最大的可能是地下一层的国林风，以及倒闭之后继之而起的淘书公社，在那里我第一次见识了论斤卖书。有辱斯文。最爱三楼的野草书店，其实是北大野草书店的分店，书质量很高，折扣奇低。
我之所以满意公司的这个新址，就是因为每天上班，直奔书城，抬头就是启功题的昊海楼三个大字；每天午休，可以下来翻翻书，挑几本；最惬意的，当然是晚风中，掏出一本书，坐在图书城门口石椅上，在人流中慢慢翻看。
公司在昊海楼最高层，也是图书城的最高层，九层。九是阳极之数，最为尊贵，看来是有意设计。不过这个最高层异峰突起，外观看起来实在不雅，又不禁怀疑是恶意设计。高处不胜寒，不太高处就尴尬了，特别是夏天，顶层的温度你驾驭不住。这是老楼，冷气常出问题，热得受不了时，大家纷纷折纸扇。当时即景诌了副对子：
高楼冷气未至
纸扇清风徐来
昊海楼时期，我的人生正处在相亲焦虑阶段。家里开始频繁安排，为了抵抗，被迫改变，属虎的我密切关注窝边草。这中间试着接触过一个女同事，人人网加好友，没同意；知道她爱电影，于是特意留言说到侯孝贤，谁知她喜欢杨德昌。补看了《一一》，谈了感想，她貌似还认可，又指点了几句，我那个不服。而且整个交谈过程，都是没加好友在留言里进行的，怎么说呢？就好比我敲她门，人家从门缝里扔出几句话，就关上了。心塞。后来又忍不住犯傻，用仿古信纸信封写了几句话，托曾姓朋友捎给她。是个正常人都会吓到吧？她是个正常人。信寄出去没多久她就离职了，听说是去追寻导演梦，也可能是被我吓跑的。神奇的是，我到现在也弄不清她长什么样。（刚才手贱搜了下，居然找到了她的豆瓣、微博，终于看清了……）
后来，人事部来了个实习的小女生，长头发，蛮活泼。这次有了自知之明，没有付诸行动。那一阵正处在文学冲动期，迷上了写诗，就为她写了一首。重阳节跑去香山，结果被结结实实堵在了半山腰上；终于上了山顶，找了一棵百年古松，爬上去挂在了松枝上。现在想想，这真不是个好兆头：自挂东南枝嘛。没多久她实习完也离开了公司，这回不是被我吓跑的。
快要搬走时，一次在天台上透气，乱木堆中发现两块木匾，木质很好，一块刻着“有田半顷”，另一块刻着“拥书百城”，是一副对联，属于一家已经倒闭的书店，我猜想就是地下一层的淘书公社。图书城如今也已变身为“天使投资大道”，我后来去过一次，昊海楼也入驻了创业咖啡厅、虫洞科技之类的公司，书店一扫而空，熟悉的只有启功题的昊海楼三个大字和我不太有好感的中国书店。
搬家，往往意味着变动；搬得远，就意味着变动大。去优龙的那次，就是变动特别大的一次。要从海淀搬到大兴，从北搬到南，都称得上迁徙了吧？走了很多同事。而我，跟老张和她媳妇曾姓朋友，从四号线首发站安河桥北坐到终点站天宫院，找房。坑爹的是，我们住了不到一年，公司又折腾北迁，搬回了海淀。此时自然又走了一拨同事。我们仨学乖了，这次没跟着搬，硬扛着每天坐一个小时的地铁上班。谁能想到，这一扛就扛到了二〇一七年……
优龙，全称优龙会议中心，季羡林题字。环境很好，左邻是北京政法职业学院，右舍是中华文化园。因为偏僻，交通很不便利，所以不加班，这是公司为数不多的大快人心之事。
优龙附近无处买书，我从那时开始网购，大部分的字帖是那时候买的。我性格是很孤僻的，加上文青的傻傲，跟生人几乎无话可说，跟同事交流也很少，沉浸于买书、写诗、拍照的独处世界，完全就是老年退休生活。因为工作需要，开始被动地改变。虽然还是嘤嘤嗡嗡，好歹不是一说话就脸红。对我这种人来说，走出这一步需要莫大的勇气，还需要同事的包容。
这里我要谈一点人生经验。除非你天赋异禀，有双隐形的翅膀，而且毅力过人，虽千万人吾往矣九牛拉不回，否则不要惮于改变，甚至不要惮于变成过去所讨厌的人。改变，不是改变初心，不是屈服于“理想丰满，现实骨感”，只是认清自己，只是要吃饭。害怕自己改变的人，往往也害怕环境改变，害怕身边的人和事有一点点超出预想。这是我性格的怯懦一面，我想也普遍存在于我的编辑同事们身上。我现在仍然偏好安静，独处，聚会中依然沉默寡言，但也享受被认同，渴望被认可。我曾经对稍有个性的人和事保持警惕，抵触，鄙夷或腹诽，现在我深深为之不安。
大概二〇一四，从优龙搬回民大对面。民大是我的母校，挨着国家图书馆。这两处都各有一家值得留恋的书店。国图的那家是旧书店，上学时叫书乡人，书颇可观，常去常新。后来搬出国图，去了马路对面，再后来，就消失了。如今的那家大不如前，虽然忍不住去逛，几乎每次都空手而回。旧书店的衰落是不可抗拒的，我并不感到悲哀。但是淘不到好书，不免有点怅惘。
这情形跟同事的风流云散很像。公司搬着搬着，一些人就消失了，新人进来，老人永远感慨一代不如一代。
民大的这家是民大出版社的读者服务部，很小，但特色鲜明，民族学、民俗学、社会学、少数民族文化语言文字等方面的研究著作应该是首屈一指的。一些库存书按原价卖，便宜到只要几毛甚至几分，让我窃喜又隐隐不安。我最得意的是《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简志丛书》和《民族知识丛书》，都是薄薄一册，非常漂亮。
国图和民大，建筑都很有古典美。但现在的国图早建了新馆，很现代化；民大也起了一些高楼，奔向现代化。新旧杂处之际，它们显得不伦不类，外面观赏的人很容易怀旧鄙新，而里面工作学习的人很可能“喜新厌旧”。
说起来，从优龙到民大对面期间，马齿徒增，家业两空，爸妈催得更急，我还在负隅顽抗。优龙时，来了一个新同事，温婉，有古典美。老张说要撮合，约了好几个人一起出去K歌，她唱歌很好听。我太面，路上踌躇良久，始终没敢搭讪。她也喜欢看书，还问我借过书，私下却没怎么联系过。问过我买书的事，也没什么下文。然后某一天，她想去逛逛潘家园旧书摊，让我带她去。车上谈到书，她偶然提到了男朋友，我才知道她有。老张误我。面对我的质问，老张一脸鄙夷：有怎么了？学学宫老师。
再后来，搬到民大对面，分到同一组。没多久，她结婚，辞职，回来请大家吃饭。吃完一起走到地铁，等车。别人刚好去卫生间，旁边也没什么人，我俩站着，也没说话。然后我恭喜她，突然觉得，她好像知道我喜欢过她，但终究一句话也没说。
这样的事，跟媳妇交代下来，还真不少。这样的物种，今天已经不多了吧，即便是在编辑部。
海淀黄庄的印象，其实已经说过了。还可以一提的是，对面是人民大学出版社读者服务部，虽然是新书，品质是好的。我逛得不多，仅存的记忆是，一次在地下一层看到新出的《追忆逝去的时光》，周克希译文集本，朱赢椿设计，很惊艳，立马——上网下单。网购成了我买书的新习惯，这也是我的一个改变。旁边的麦当劳，到了夏天，第二支半价的原味甜筒冰激凌，老张每天要给大家买几支，是我至今吃不腻的冷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