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鼾声

暖暧的午后,小酌了一杯地道老白干的父亲,半躺在床上,右手习惯性地摸着后脑勺,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才稍稍舒展,饱经风霜的脸便越发红润起来。

父亲额头上红褐色的皱纹中间,夹着一道道皮肤深层的白,仿佛是岁月年轮碾压出的深沉印迹。或许是老白干的温润柔和,眼睛微眯的父亲就很快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记忆里的父亲,从年轻时起一直睡眠不好。天刚蒙蒙亮,就听见父亲在轻轻叹气,再听到就是父亲与母亲的对话。

“你快不要天天想了,睡它个安稳觉,你可不能累垮身体啊。”

“唉,得赶紧扑闹的给孩子盖房了,啥时候还清了儿子娶媳妇欠的饥荒,我才能睡个踏实觉。”

“你睡不好觉可不行啊,白天还得放一整天的羊,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母亲安慰着父亲。

“饥荒还完,我生病也愿意。”父亲口气中仿佛略带着一点哭腔。

周日放学回家睡在外屋的我,清晰地听着黑暗中父母的谈话,也跟着父亲一起醒着,脑子里也想着各种还债的方法。

几年的时间里,父亲走路都是头低着的。欠下半村人的债,父亲就觉得欠下了天大的人情,他就觉得自己人前低下,生的卑微,活的窝囊。哥哥当时娶的一个媳妇,就等于花了别人家两个媳妇的钱,他干点啥屡屡不顺还失败。父亲给村里放羊一年的工钱,只够家里的花销,还要供我读书,父亲就愁的整夜睡不着觉。

在我开学前的几天,父亲怎么也难以凑齐我的学费时,就和母亲商量想到一个远方的亲戚家借500元钱。

母亲停顿了下弱弱地问,“你考虑好了,多年不和你联系了,我看够呛。唉……”父亲从鞋底下磕了下烟袋,吐出一口浓烟信心满满地说,“按说那几年他家在咱村种地,咱们没少帮他,做人怎么也得记住别人的好了。唉,就算碰了钉也得试试了,真没办法啊!”

不料,父亲的前脚刚踏进亲戚的大门,就把他们吓得脸色大变。不等父亲张嘴,人家嘴里已经嘟囔着,“老也不见来,这肯定是来借钱的,看那穷嗖嗖的”。

父亲终于走进了屋门,脸颊通红,从来说话不结巴的父亲却一时语塞了。最后吞吞吐吐地说出,“今年实在是困难,不得已,我才来想求你们借给五百块钱,秋天新粮下来能卖200元,卖羊钱差不多200,还有家里的一头猪能卖100多元,年前还你们是有保证的,你们放心。”

无论怎样不情愿,钱终归还是借到了。

父亲像做错事的孩子,连声说“这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了,谢谢你们理解,谢谢帮助。”

没等父亲走出大门外,跟在身后的亲戚就用力的关上大门说,“这五百元算是打了水漂了”。这肯定算不上端茶送客,最多只能算是锁上大门,避免不速之客的突然到来。

父亲听的分明,脸上就好像被人狠狠的抽了一记响亮耳光,火辣辣的难受。一个人行走在山梁上的父亲,眼里充满了委屈的泪水。回想起当年,这个城里上班亲戚的父亲在村里种地时,农田大忙季节里,父亲起早贪黑地帮他家播种收割拉运。面对这从不联系的亲戚,起初母亲是不乐意父亲白白地给他帮忙劳累,父亲就说“没出五服头,就是亲戚,再说了眼看他做不了,我应该帮他一把。”

直到过了几年,亲戚家光景好转才不回村种地了,也再不回来吃父亲家的炒鸡蛋和炸油饼了,也从此断了联系。而父亲无论多苦多难,从未向亲戚张过嘴,诉过难。

大雪纷飞那年冬天,因为家里急用钱,父亲穿着沉重过膝的羊皮大袄,戴着厚厚的翻出羊毛的皮帽子,这些都是父亲放羊时的行头。顶头西北风卷积着雪花像吹着号角似吹在脸上刀割一样的疼,父亲不得不去距离五十多里地姑姑家借钱。三十里地可以坐车,剩下的二十里地不通车只能步行。

下雪路滑,班车晚点了,等到了步行走的地方已是下午二点多了。风雪依然在刮,刮的人睁不开眼睛,就在父亲急匆匆绕过班车车头跑向对面马路的时候,一辆面包车开过来,躲闪不及的父亲,被面包车撞的很远,重重摔在坚硬的马路上。没等司机下车去搀扶父亲,他就缓缓站起来了,幸好面包车在雪天,车速不是很快,父亲拍拍身上的雪,抖抖厚实的羊皮袄,确定自己没事,就让吓得几乎都快哭出来的司机开车走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踏着积雪,父亲在天黑的时候才到了姑姑家。一进门,父亲的惨状让姑姑心疼的直流眼泪。

得知这些事,我竟说不出一句话来。父亲是为了我们兄妹,为了这个家受尽了委屈,到底生我们这些儿女有啥用啊!

我们一家曾为了二百元钱急的团团转的情景,我至今历历在目。每每借钱的时候,憨厚朴实的父亲都是低三下四的四处张嘴。

债越多,父亲失眠的毛病就越厉害,身体也是日渐消瘦。每次半夜醒来,都能听到父亲的叹息声。于是我决定不读书了,用每月一百五十元的工资在村里幼儿园上班,来贴补家用。

总有峰回路转之时,上苍肯定也会庇佑勤劳的好人。父亲自己养了十几只羊,又赶上那几年羊的行情好。三年的时间,羊繁衍的越来越多,父亲还完了家里如大山一般沉重的债务,也等于搬走了压在他心口的一块大石头。借给我们钱的亲戚朋友,父亲一直以来以各种方式去报答他们的滴水之恩。一个还完债的小账本,父亲总是装着,时不时拿出来跟我们念叨,谁谁谁,你姑姑……咱们一辈子不能忘了。随之父亲的失眠毛病也就好了。

熬过那段艰难的日子,勤俭节约、吃苦耐劳的父母晚年生活一直有结余。逢年过节,无论哪个孙儿去了,父亲乐呵呵地看着个个都亲,都想给钱。我总说父亲,辛苦了一辈子,过惯了穷日子,攒点钱放自己手里,这样您就睡得更踏实了。

阳光里,父亲轻微的鼾声如我的思绪一般此起彼伏,我坐在床尾,深情地、久久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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