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永

淹城,是沉睡在大地西部的边境小城,在距离它十公里的地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火山,人们叫它灵山。1989年4月23日,我和阿永同时出生在淹城,就像每个发生在那里的故事一样,我们的故事像是被隔绝在世界之外的回音,只在沉睡的记忆里,才有偶然浮现的可能。

每年夏天,从雨林里刮来的季风会洗劫整个淹城,永远也落不完的雨,像是隔壁吴妈嘴里的抱怨,喋喋不休地侵扰着我们的生活,一直到夏天结束,淹城的排水系统彻底将积水排干净,阳光才会从灵山的阴面显露出来,给人们带来一些生的气息。

我出生的那一天,常年寂静的灵山似乎产生了一些异动,当地的官员十分紧张,提前疏散了群众,淹城的人走了十之八九。但是其中并不包括我的母亲,那时的她正紧握着父亲的手,在淹城泥泞的山路上生下了我。后来,他们便叫我泥娃。而阿永则降生在城市的另一头,那里靠近灵山,是极其危险的区域。但是阿永的母亲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她始终坚信,那座与佛经里灵山名字相同的火山,绝不可能在此时降下灾难,佛陀怜悯他的信徒,就像阿永的母亲深爱着阿永一样。

或许无所不知的佛陀真的听到了阿永母亲的祈祷,那一天的灵山只是喷射出了几股小规模的岩浆,烧毁了山下的几百亩雨林便归于安静,小城的居民得以回归,而我的父母,则在仓皇的路途中,结识了阿永的父亲。

他是一个像火山一样高大的男人,我依稀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喜欢把我和阿永一起举起来,就像是举起两只柔软的小羊羔。

我们的出生为两个家庭带了喜悦,那已经是四月的尽头,潮湿闷热的雨季开始显露降临的预兆,惊魂初定的小城居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淹没在从热带远道而来的大雨里。

我和阿永从小亲密无间,阿永就像他的父亲一样,高大、挺拔,稚嫩的脸庞带着无所畏惧的勇气,如同雨林那一头的灵山。而我瘦弱、矮小,简直像是隔壁国家逃难的灾民。我们在淹城小学里读书,那是淹城唯一的一所小学。因为人口稀少,教室里的很多座位都是空着的,就像是城市里被遗弃而荒废的房屋一样,它们的主人早已沿着启明星升起的方向离开淹城,去往经济发达的沿海地区,听说那里不会有贯穿夏天的季风,也没有潮湿闷热的雨季。

在闲暇的时光里,阿永的母亲会带着我和阿永去灵山脚下的佛陀庙上香,那尊佛像早已失去双臂和半张脸,看不出是哪一方的菩萨,但阿永母亲的虔诚却没有因为佛像的损毁而有所减损。信佛的人最是纯洁从容,即便对着已经污损的金身也能悟到解救众生的要义。

小孩子对拜佛并没有生兴趣,我们喜欢向灵山深处探索,听说被岩浆烧毁的地方已经长出青草,甚至在雨林深处的山脚下出现一块地势平缓的草原。但灵山是阿永母亲的禁地,她时常告诫我们,冒犯了灵山,佛陀便会降下灾难。

我和阿永的童年时光便消磨在这个闭塞的小城里,我的父母是淹城船坞厂的工人,他们每天都对着那些庞大无趣的大船,日以继夜地测算数据,他们把自己为数不多的青春岁月投注在冰冷的钢板上,而我则守着玻璃窗户的白炽灯,成为了被忽视的那一个,生死由天。在那些寂寥的童年时光里,阿永成为了我的守护神,他刚强坚毅,有对抗街对面陈姨婆家恶狗的胆识;他乖巧懂事,会在我父母加班的日子里,给我做米线吃。尽管和我一样大,他却像是年长的哥哥,而我只是一个稚嫩的弟弟。

阿永的脑海里似乎藏着一本三百六十五夜故事,从田螺姑娘到花仙子;从哪吒闹海到劈山救母,几乎没有他不会的故事。

在那些连绵不绝的雨夜,当闷热的水汽熏的人无法呼吸,我只能绝望地躺在发潮的被子里看着年久失修的屋顶滴下青绿色的水珠,那时的父母仍旧发了疯似地每天泡在船坞厂里,如饮甘泉。这个时候阿永总会在城市另一头打电话来,电话线那一头的声音沉着而安稳,能在夜雨激荡的夏夜平添些许安全感。

阿永会反复地讲同一个故事,他说,在地下十千米的地方,住着一群硕大的蜥蜴,他们每天沐浴在炽热的岩浆当中。

我问他,待在岩浆里的蜥蜴不会死吗?

他说,不会,蜥蜴有对生的向往,终有一天他们会爬出地面,来到人间。

我问,那蜥蜴爬出来之后会不会吃人?

他笑了笑说,不会的,蜥蜴从不吃人。

阿永总是执着于这个不明就里的故事,但如堕云雾的我却每次都能被这个无聊的故事催眠,以至于我的父母觉得我足够坚强,已经能在不到十岁的年纪去独自应对吓人的雨夜。

当我和阿永长到十六岁的时候,淹城里多了许多网吧,这个永远不会被人留意的边境小城终于出现了些许信息时代的迹象。

我和阿永却依旧肆意奔跑在淹城泥泞的道路上,只不过我们都长大了,不会在无人的雨夜继续保持着无聊的通话,但阿永的故事却时常挂在嘴边,我总是想问他,那些位于地底十千米的蜥蜴,会在什么时候来到人间,他们的眼睛会不会像齐天大圣一样能够透射世间的罪恶?

我的父母在我青春期的时光里彻底放弃了对我的管束,为了研究方便,他们从爷爷传下来的木板房里搬了出去,住进了船坞厂的宿舍。十多年来,我隐约意识到,他们并不是普通的工人,而过往岁月里的只言片语告诉我他们似乎想要造出一艘惊世骇俗的大船来,可是,淹城并没有河,船坞厂也不过是生产一些轮船所需要的零部件。即便有一天,他们真的造成了那艘船,又要把它置于何地?难道像那些离开淹城的人一样,他们造出的船也会顺着启明星的方向离开淹城,去往经济发达的东方?

我甚至懒得去思考这些问题,父母对于我来说,早已经陌生的像是灵山脚下那片从未无涉足的草原一般,或许在年幼的时代还有些许向往,但已经进入雨季的我,却不会再有任何留恋。

十六岁那年的初秋,潮湿的夏天终于在黯淡的阳光中悄然收场。阿永骑着车来到我家门口,他说,灵山的环山公路终于修好了,他要带我去看灵山的日落。

灵山与淹城之间,横亘着一片广袤的热带雨林,尽管它的面积正以惊人的速度缩减,却不曾引起人们的注意。阿永的单车穿梭在雨林唯一的马路上——那是在二十年前修筑的马路,最近铺上的柏油,路面平整了许多。雨林茂盛的枝叶,在马路的上空交汇,遮住了初秋难得的阳光,只留下斑驳的影子,肆意徜徉在鲜亮坚硬的柏油路上。我仍旧是那个孤独胆怯的少年人,我坐在阿永的后座上,谨慎地打量着那些粗壮而神秘的原始森林。从森林深处传来的各种古怪声音,像是鸟叫,又像是树木的枝干坠入泥土的残响。就像长大了的孩子不会再玩鞭炮一样,我也早已失去儿时探索雨林的雄心,而眼前的这片原始巨木,已经摆脱了幼时可爱俊俏的面容,正以出奇可怖的姿态恐吓着我,我甚至怀疑,是否在下一个不曾留意的瞬间,一只难以形状的巨兽就会从密实的枝叶中钻出来,把我和阿永噬骨抽心。

幸好阿永还在我身边,他的白衬衫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洗衣粉气息,那气味像极了淹城那家百年药店里到处弥漫的药香。多年以来,我终于意识到,这个和我一样年纪的少年人似乎一直努力扮演着那两个缺席了我整个童年的角色。

但是阿永最近却沉闷了不少,他的母亲生了很严重的病,她把自己关在自家的小佛堂里,日夜祈祷,甚至每天只吃两餐素食,睡三个小时。阿永母亲对宗教的执迷已经陷入了狂热的地步,我曾经在数日前见过她,我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正是那个在多年前带着我和阿永去灵山脚下的佛陀庙祈祷的美丽女子,她面容枯槁,裹着一张老旧的毯子,跪在佛堂的蒲团上。她似乎失去了这个年纪的女人应有的水分,看上去提前衰老了十岁,那一天我难以置信地望着阿永,却只瞧见他眼底难言的悲伤。

阿永似乎蒙上了青春期特有的气质,脸上的神采难以捉摸。他一路上极少说话,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年累月地提起那些潜伏在地底十千米的蜥蜴。我也不再执着地问他,那些常年沐浴在烈火中的蜥蜴能否存活下去。

灵山无法登顶,环山公路在山腰戛然而止,当我们踏上环山公路的尽头,落日已经在地平线上岌岌可危,它的余晖如同阿永脸上的悲伤,在西边的天空肆意蔓延,那些浓云像是浸在血液里的海绵,又像是盛开在雨林里妖冶诡异的花朵。

站在灵山的山腰,我们的视野足以俯瞰整个淹城,它位于密实的雨林之后,黄昏的淹城也浸染在落日的残光里,漫天的红光像是沸腾的岩浆,从无限远处的天际汹涌而来,淹没了整个淹城的大街小巷。当你把目光移向雨林,也会发现那大团大团的青绿,同样难以幸免地徜徉在无垠的血色当中,所有的一切在黄昏归于平静,连鸟儿也不在嘶鸣,大地似乎要在这般壮烈的暮色中陷入昏沉,

黄昏的温度让人发冷,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阿永收回远眺的目光,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

彼时的阿永也沐浴夕阳的余晖里,我突然想起一位已经故去的女歌手,她用疲惫的嗓音唱着:夕阳无限,无奈只一夕间灿烂,随云霞聚散,缠结着沧桑的倦颜。

阿永突然问我,人世间为什么会有罪恶?

我怔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何这样问。

他把目光移向天际远端的落日,低垂的红霞已经快要接近地平线的尽头。

他的眉头紧紧皱着,似有说不出的哀伤,他说,几乎所有生命的存在都必须以其他生命的消亡为代价,所以从出生开始,每一个生命都沾染了无穷无尽的罪恶。

听完他的话,我愈加不安,我不明白,为什么十六岁的阿永要去思考这样不着边际的问题,这甚至比那些深藏在地下十千米的蜥蜴还要令人忐忑,他的人生到底遭遇了什么,才会使他产生这样偏激的想法?

他接着问我,你知道吗,佛陀会因为一个善人赦免整个城市的罪恶?

他指着灵山脚下的安详城市,眼底哀伤的颜色越发深邃。

我说,淹城是一个很好的城市,坏人很少,好人很多。

可是阿永却发出了冷冷的笑声,我未听过如此渗人的笑,而笑声的主人居然温厚而刚强的阿永!

我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像是看穿了我的把戏,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按在环山公路的围栏上。围栏的后面是山腰的悬崖,即便是灵山一半的高度,也足够让人晕眩。

我挣扎想要逃脱他的臂力,可却被他死死按住。阿永的嘴里发出急促的气息,他用严厉的语气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推下去,这样就能洗清你身上所有的罪孽!

我以为阿永疯了,发狂似的尖叫,我问他,我有什么罪孽?我从未害过别人,我只是一个学生而已!

他陡然使力,抓住我背后的衣服,把我拉扯到公路上,那时候,夕阳仅有的余晖也快要熄灭,灵山的半山腰已经陷入了傍晚之后的阴沉之中。

他强迫我扭过头,注视着仅存的霞光,一字一句的说:只有它!太阳!太阳是无罪的的!

眼角的泪珠止不住的泛滥而下,我一把推开阿永,咆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发疯了吗?

可阿永却怔怔地望着我,我强忍着鼻中的酸涩,以同样的眼神默默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可是我竟发现,他的眼眶,也饱含着泪花。

他在哭!

他甚至哭得比我还要委屈!

他的泪珠在鼻侧划出一道湿润的痕迹,像是细雨如织的夏夜里屋檐上下垂的雨线。

我哭着说,阿永,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他忽然脆弱的像一只羊羔,嘶哑的嗓音却如同苍老的牧羊人,他慢慢跪了下来,开口道,泥娃,我的妈妈快要死了,她已经活不下去了。他说出这句话,情绪已经不能支持,像个小孩子一样抽泣起来。

……

那一晚我们在环山的公路待了一夜,阿永像个孩子一样躺在我的怀里,一直哭,几乎要把身上的水分哭干。我从未了解过,原来刚强如阿永,也会有柔软脆弱的一部分,而且一旦那一部分受到哪怕些许冲撞,也会引起地动山摇的反应。何况,我的阿永,正在接受生离死别的考验,我该怎么做,才能减少他的哀伤?

可是,我们还是要面对生命,就算生命带着与生俱来的罪恶,难道活下去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我用这个问题问阿永,可阿永却摇摇头,他望着我,深邃的眼神仍旧湿润着,他说,死亡才是最好的选择,尽管有再多不舍,就算你不选择死亡,佛陀也会为你选择。

可我问他,佛陀不是会为了一个善人去赦免整个城市的罪恶吗?

他却痛苦的摇摇头,眼角的泪痕越发明显。

在灵山的一夜,几乎是我生命中最难熬的晚上,不止因为灵山寒冷的风会从后颈钻进全身,还有阿永那无法回答的哲学问题,它取代了夏天永恒的雨,成为我心中最大的不安。

于是,在那之后的岁月里,我一直活在生命的困惑里,我开始怀疑人存活在世界上的意义,还有那站在无限高处注视众生的佛陀,他究竟会以怎样的观点,去审判人类的罪行。

在我厘清这个问题之前,我那常年失踪的父母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们站在学校的门口,疲惫的脸上却带着兴奋地神情。

他们说,泥娃,我们的船造好了,明天是新闻发布会,你一定要出席,我们会派车接你。

作为一个敏感的孩子,我虽然早已经习惯了这对毫无存在感的夫妻常年的不闻不问,但是在我漫漫青春期里,唯一的一次造访却是因为他们的大船,这件事情仍然伤害了我。

但我仍旧会出席他们的新闻发布会,我想要知道他们到底发明了一个什么样的船。

发布会那天,我叫上了阿永,我们俩坐在父母派过来的豪华轿车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淹城的街景,那一天的淹城万人空巷,全部都赶去淹城北部的郊区,观览那只硕大无比的轮船。

虽然怀着不屑和愤懑,可是当我看到那只大船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仍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那座被称作船的伟岸物体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形状怪异的后现代艺术品。它的底座远比船身要大,犹如被削去顶端的金字塔,是一个完美的梯形。庞大的船体表面被涂上了鲜艳的涂料,那些甜蜜的色彩抵消了轮船硕大身躯的肃穆感,使它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滑稽的玩具。北郊的工程在很久之前已经开始,但彼时人们以为是哪个开发商新建的楼盘,即便敏感如我,也未想到这个硕大的怪物会是父母呕心沥血的杰作。而他们正庄严地站在这座滑稽玩具下面的高台上接受着市民的瞻仰,这样的场景看上去比巨船本身还要滑稽。可是那座高台下面的观众却用严肃的表情凝视着他们,仿佛在进行一个神圣的宗教仪式。

我和阿永被安排在靠近高台的第一排,可以近距离观察父母激动的神情,站在他们身边的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长者,阿永在电视里见过他。阿永说他是淹城的市长,可是我却没什么印象。

彼时市长正在致辞,他说,这座巨轮被命名为天神号,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它象征着淹城的百姓再也不用活在灵山喷发的阴霾里。天神号具有完备的生存系统,可以同时容纳三万个人。灵山距离淹城还有十公里,淹城的百姓有足够的时间赶往天神号避难。他同时表示,淹城要踏实做好应急预案,监测部门要加强监测,准时报送,确保灾害信息准时发布。同时每半年举办一次火山爆发避难大演习,保证全体市民都能在灾难中逃生。

我的父母坐在市长发言席的旁边,一脸骄傲地俯视着着台下的观众,当他们的目光移到我的身上,我却不置可否地低下头,逃离了他们胜利者的注视。那时我对父母的怨恨达到了顶点,或许诺亚方舟可以拯救整个淹城的百姓,却永远无法挽回我那无比悲催的童年时光。青少年永远是自私的,我不需要为整个城市考虑,我只在乎我自己的感受。我甚至希望那艘怪异的天神号在顷刻间崩塌,然后亲眼看见父母十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可是用来抵御灾难的天神号,怎么可能像玩具一样脆弱?

我的臆想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戛然而止,父母脸上的笑容和我想象中绝望无助的表情丝毫不同。于是我把脸移向阿永,却见他忧心忡忡地望着天神号,他忽然问我,泥娃,倘若死亡是佛陀的惩罚,天神号真的能够违背它的旨意吗?

我知道阿永又陷入了那个永无止境的宗教思辨当中,除非佛陀降世,否则谁也无法知晓这些问题的答案。

发布会结束之后,天神号开放了对市民的参观,我的父母幸福地为第一批游客讲解天神号的细节。尽管我也想进去看看,但我需要表现自己不满的态度,所以我拉着阿永悄悄离开了会场。

我们要去看阿永的母亲,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到了不能进食的地步,每天靠着营养液维持生命。对于宗教的过度痴迷使她将现代医学斥为巫蛊,在她的眼中唯有慈悲的佛陀才能解救终生。

可是,倘若佛陀真的在用悲悯的目光凝视世人,为何他会对虔诚的信徒不闻不问?

阿永有不同的想法,他说,唯有死亡才是生命最终的裁决,死亡可以洗脱一切罪孽,是所有善恶最后的终点。

可我问他,倘若死亡才是有意义的,生命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

阿永摇摇头,用困惑的眼神看着我,他说,生命或许原本就没有意义,生命带来了罪恶,带来了对其他生命的侵犯与剥削。所以,佛陀会在必要的时刻,带走那些罪恶。

我不能认同阿永的观点,因为他曾经说过,佛陀会因为一个善人赦免整个城市的罪恶。偌大的淹城,总有一个能被称为善人的人,所以佛陀绝不会降罪于我们。

阿永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好默默地坐在母亲的床榻边,静静地看着那个等待死亡的女人。

虽然已经瘦的皮包骨头,失去血色,但阿永的母亲没有放弃祈祷,她仍旧日以继夜地用听不见的声音咏诵着佛经。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 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色声香味触法

阿永告诉我,她并不是在为自己的病痛祷告,而是为整个淹城,她害怕佛陀会把惩罚带到人间,她对人世间的生灵怀着悲悯的慈爱,即便她知道生命是罪恶的,也不忍心瞧见任何生命的消减,哪怕是一棵树、一枝草。她不忍心进食,因为即便素食也是采集在生灵之上,食其经脉无异于断其命根,这莫大的罪孽着实难以承受。

我难过地安慰阿永,我告诉他,生命的存在本就是互相索取,这是自然的规律,上天的法则,我相信慈悲如佛陀也不愿看着人类公然违背这些与生俱来的定律。

阿永疑惑地看着我,似乎觉得我哪里说的不对,却又找不到反驳的证据。

阿永的母亲终究没有熬到我和阿永的十七岁生日,她在雨季到来之前的春天撒手人寰,满屋的经文被预先到达的季风吹散,阿永和他的父亲静默地立在满是潮气的病房里,那些被阿永母亲珍藏的古老佛书早已经在淹城湿润的气候里发潮,重病的她疏于打理,衣鱼钻进佛书的缝隙中,把完整的经文啃成残本。

阿永知道,他的母亲到了那一边,也要日夜咏颂佛书,所以在灵堂的棺木前,他将那些经文一页一页的撕下来,扔进燃着灵纸的火盆里,彼时我亦守在阿永身旁,为阿永的母亲披麻戴孝。

淹城亦有守灵的习俗,阿永的父亲因为过度悲伤在白天的葬礼上数次昏厥,最后不得已送到淹城医院。当夜晚降临,灵堂里只剩下我和阿永,对着庄严肃穆的棺木,相顾无言。

阿永的泪水顺着脸颊滑到苍白的丧服上,他已经在白天的葬礼上哭过太多回,以至于到了晚上,流泪已经成为惯性动作,不需要情绪的渲染和触目伤怀的记忆作为铺垫。

我没有过度地劝慰阿永,而是陪着他一起流泪,毕竟他的母亲远胜过我的妈妈,曾在我彷徨不定的童年时期给予我母爱般的关怀。我知道,那样的关怀不止是针对我,她是一个慈爱的女子,愿意善待这世上所有的人,大约因为如此,她见不得世间的苦痛磨难,转而把这一切都归因为生命的原罪,才会在风韵犹存的年纪香消玉殒。

那一天晚上,我意识到了阿永已经变成了那个需要被呵护和关心的人,而我必须在他人生艰难的关口站出来,偿还多年来他对我不计成本的付出。

可是,阿永比我想象中坚强,他只是静默地流泪,并没有像在灵山的那晚一样失去控制,或许那晚他的惶恐和不安已经全部释放,现在留在心底的,只剩下无法愈合的悲伤。

我悄悄扶着他的肩膀,他自然地把头歪了过来,我们就这样轻轻靠在一起,感受彼此生命的颤栗,我相信我的陪伴足以传递一些温热,在他绝望的情绪消退之后,给予他生命的温情。

十七岁的生日如期而至,阿永仍旧沉沦在亲人逝去的痛苦中难以自拔,所以我绝口不提庆祝生日的事情,毕竟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还会使他想起十七年前那个灵山动摇、全城失措的日子,这无疑会加重他本就难难以自已的情绪。

然而我自己的父母却出人意料的送来了生日礼物,我猜天神号的工作结束之后,他们大概终于有时间理顺自己的人生,进而发现还有一个需要去关心的孩子被他们遗忘在淹城潮湿的木板房里。但我已经十七岁了,绝不会对一只和我差不多高的泰迪熊欣喜若狂。我甚至觉得他们比我还幼稚,难道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已经快要成年,在选择礼物的时候需要做一些慎重的考虑?我把那只泰迪熊送给了吴妈的孙女,她开心的一路小跑,在隔壁唱了一天的歌。

生日那天晚上,父母仍然没有回来,他们已经抛弃了祖父的遗产,把船坞厂的宿舍当成自己的家,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那里缔造一个新的生命,我当然祈祷没有,我不希望有另外一个孩子像我一样,被亲人忽视、抛弃。

我守着玻璃窗户,在卧室里点满蜡烛,那是我在淘宝上网购的白色小蜡烛,据说情侣幽会的时候可以增添情调,但在一个人的孤独夜晚,烛光只会照亮蜡烛的本体,却无法温暖人心。万幸的是,尽管季风早就开始呼啸,整个城市犹如惊弓之鸟,但缠绵的夏雨还没有真的来临,我不用在客厅和卧室摆满瓶瓶罐罐,去迎接漫长夏天的洗礼。

山雨欲来风满楼,我抱膝蜷缩在床上,看着灰玻璃窗外明灭的灯火,突然有了流泪的冲动。

过去的十七年,像一张空白的纸,没有添上任何关于家庭的色彩,也没有数也数不清的温馨画面,有的只是每个月按时到达的银行短信,提醒着我还没有完全被他们忘记。

自己吃饭、自己睡觉、自己看电视,我的生命单调而乏味。每当夜晚降临,我只能看着玻璃窗前的节能灯,在电压不稳的时候,它会偶尔闪烁,仿佛在告诉我时间正悄悄流逝,而我的人生还是在朝着一个没有希望的未来行进。

阿永一直企图说服我,生命带着与生俱来的罪恶,可是至少其他罪恶的生命在活着的时候能够享受到陪伴的温暖,而孤零零的我为何总要面对永无止境的寂寞?

这难道是佛陀的惩罚?

我无法确信。

窗外忽然响起单车的轻铃,那铃声熟悉而动人——那是阿永的单车。

晚上九点半,阿永独自骑着车,从城市的另一头,穿越了整个淹城来到我家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个蛋糕。

他站在门口,不好意思地说,差点忘记了。

当我打开门,眼泪从僵硬的眼角疾驰而下,努力平息的情绪终于决堤,我扑到阿永身上,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并没有安慰我,因为他从小就了解我的心思,那些缠结在我心头的怨恨,是任何人都无法解开的,除非全能的佛陀令时光倒流,让我和阿永重新来到这个世界上。所以我总是会在过生日的时候陷入莫名的悲怆,而每一次阿永只是轻轻拍打着我的背,然后盯着我流泪的面颊,用温柔的眼神去触碰我内心破碎的地方,他无法修补,却可以慢慢湿润那些撕裂的伤口。

他不仅带来了蛋糕,还拿出了一件珍贵的生日礼物。他牵起我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串古老的佛珠,佛珠划过我们掌心交汇的地方,带着阿永体温,来到我的手腕上。

他说,这是母亲的遗物,她每天都会拿着这串佛珠祈祷,佛陀会保佑持有这串佛珠的人。

我说,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可是他却笑了笑,说,泥娃,我的生命就像这淹城的每一个人一样沾满的罪恶,我不会畏惧佛陀的惩罚。可你不一样,你珍视生命,即便它带着与生俱来的罪恶,你也愿意活下去。所以,我希望你能带着佛陀的保佑好好活着。

我问阿永,难道你不想活着吗?

阿永说,我的母亲告诉,把一切交给佛陀,倘若有一天他决定夺走你的生命,绝不要抵抗。

阿永的话给我们十七岁的生日带来了阴沉的气压,他在点满了蜡烛的卧室里切开蛋糕,可我们却没有吃的欲望,我们就这样呆呆地靠在床沿上,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被蜡烛点亮的空间。

那天晚上,阿永再次提起那些深藏在底下十千米的蜥蜴。他的母亲在临终前告诉他,那些蜥蜴是佛陀饲养的宠物,佛陀割下自己的肉去喂养他们,才能保持它们的生命。

我问阿永,为什么佛陀要用自己的肉喂食蜥蜴?

阿永说,因为那样的生命纯白无暇,他们生活在烈火当中,承受着永恒的折磨却不会死去,而炽热的岩浆可以净化一切罪恶。

我到吸一口冷气,我问他,永远忍受烈火煎熬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难道那些蜥蜴不会挣扎?不想要逃脱吗?

阿永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用手臂将我揽入怀里,他依旧穿着单薄的衬衫,上面散发着清新的洗衣粉气息,我不再说话,也不愿意去思考生命的终极意义,此刻我只想睡着,在睡眠里摆脱永无止境的烦恼。我静静靠在他胸前,泪水再一次从眼角弥漫出来,湿润的液体将烛火拉出长长的炫光,整个世界陷入黑与白的混沌,而阿永的呼吸变得迟缓而均匀,他已经睡着了。我多么希望此刻成为永恒,就这样永远酣睡下去,直到世界抵达它的终点……

2006年4月23日,23点55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和阿永吵醒,我的意识尚在恍惚之间,阿永已经拉起我夺门而出。

站在门口的是阿永的父亲,他已经不是多年前陪伴我们玩耍的健壮男子,此时的他两鬓花白,已经像个步入暮年的老者,他面容憔悴,神情紧张。我们的出现让他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他焦急地说,阿永、泥娃,总算找到你们了,淹城市政府发布了紧急避险通知,灵山会在明天凌晨喷发!快跟我去天神号!

我万万没想到,灵山居然真的有爆发的那一天,十七年前,在我和阿永出生的日子,灵山也发生了异动,喷出小股岩浆,除了损害山脚的雨林,并没有造成什么伤亡。所有关于灵山的记忆都还停留在和阿永夜宿的那一晚,这么多年,我从未意识道,那座毗邻淹城的巨大山峰是一座活火山!

整个淹城已经陷入了无序的逃生状态,刺耳的警铃响彻夜空。午夜十二点,灵山开始爆发,一声巨大的轰鸣从天而降,淹城市区的人们抬起头,看见漆黑夜空中突然迸发出明亮的火光,它点亮了极远处的夜空,也彻底引发了淹城的暴乱。

夜色里的淹城亮如白昼,无数汽车拥堵在马路上,公共交通已经瘫痪,男人、老人、孩子、妇女挤在一起,嘈杂的呼叫声混成一团,人们求生的欲望太过强烈,打乱了逃生的秩序,市政府没有想到,关于天神号的应急预案还没来得及实施,灾难就已经发生,只能极力出动警力维持秩序。

阿永的父亲是一个出租车司机,他对淹城的道路分布了如指掌,但是他却没有开车,而是带着我们骑车。他对我说,市区有一条捷径可以直接通往天神号,这是你的父母告诉我的,他们说如果灾难真的降临,请我一定要带着你一起逃生,我答应了他们。

我没有想到我的父母居然还会特地交代这些,此时我已经不想去质问他们为什么不亲自来救我。我望着阿永的父亲,心里踏实了许多。

果然,我父母交代的路径的确省时不少,而且我们不用在交通干道上忍受着无数人的拥挤。那一刻我在想,这或许是我的父母在过去的十几年中做的第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岩浆的速度虽然快,到达淹城仍然需要一定的时间,而淹城只是一个弹丸之地,把所有人聚集到天神号并不需要多少时间,只是人们自发的慌乱给逃生带了毁灭性的打击。据说有很多地方发生踩踏时间,小孩和老人在人们的慌乱的腿脚下丧生,而这些悲剧进一步加深了这次无组织逃生的无序性,即便我骑着车,也能听见无数悲愤的嘶鸣和愤怒地争执,在不远处的人群中此起彼伏。

当我们到达淹城的北郊,火山爆发引起的烟雾已经提前到达,从热带吹来的季风把黑色的烟尘和粉末吹得到处都是,那些狂热的颗粒经历了十公里的漂移,仍然没有冷却下来,空气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到处弥漫着难闻的硝石气息。

夜空的的星光已经被漫天的尘埃遮住,空气的能见度在急剧下降,这无疑为逃生增加了障碍。尽管我们已经安全抵达天神号的门口,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为那些没能赶到这里的人担心,光线可以贯穿黑夜,却无法透过烟尘传递光明。那些迷失在夜幕和尘埃里的人,该有多么的无助和慌张?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天神号内部,我发现它那硕大宽厚的底部实际上是实心的隔热层,它保证了内部船舱的安全。据说涂抹在天神号表面的涂料是极耐高温的航天材料,它可以经受住火箭和空气摩擦产生的炽热温度。那一刻,我为自己心中的滑稽形象感到抱歉。当我跳过对父母的怨恨,这艘大船的形象瞬间厚重起来,我开始对天神号肃然起敬,毕竟它将承载起淹城所有人的希望。

天神号的船舱犹如飞机舱,紧凑而密实,像是一个体育场般大小的多层巴士,船上的工作人员把我们安排在一个最角落的位置,这仿佛是有意的照顾,因为那里有一个帘子,可以将我们和人群隔绝开来。

我们刚刚坐定,舱体里响起广播,要求我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要肆意走动,而座位下面有足够的水和食物。

据说天神号有自带的发电系统,船体的感热装置甚至可以利用岩浆的温度发电,官方号称天神号可以在不接入外界电力的情况下独立满载维持一周,但是我曾经阅读过资料,火山的爆发状况迥异,暴躁的火山可以维持较长时间的喷发,几十公里生灵涂炭。而温和的火山却不会伤及无辜,但愿灵山的爆发只是一次偶然的悸动,就像十七年前那次一样,点到为止。

随着人群的鱼贯而入,船舱变得拥挤和吵闹起来,即便待在最角落的地方,我也能感受到人群的躁动和不安。阿永坐在我的身边,脸色沉静如水,似乎眼前的不是灾难,而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阿永突然问我,你觉得天神号能抵挡的住岩浆吗?

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这是天神号第一次投入使用,没有人知道它是否经的起岩浆的考验。

阿永似乎对我的回答不满意,他低下头,陷入沉思当中。

这时候,广播再次响起:各位市民,天神号的所有入口已经全部关闭,三分钟后,灵山喷发出的岩浆将抵达淹城,天神号会保证您的安全。届时周围环境温度会急剧上升,为了减轻降温机组的压力,我们将关闭部分空调,天神号内部的温度将有可能小幅上升。

广播关闭之后,穿舱内雅雀无声,我透过帘子的缝隙,瞧见人们脸上的表情。大概不是所有人都能马上理解岩浆到达淹城所代表的的含义,它代表着陆面生物的完全灭绝,代表着所有的建筑、房屋,所有我们留恋和热爱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广播大约不想把这样的情绪传播开来,只是以“天神号将保证您的安全”转移话题。但是悲伤的情绪还像病毒一样传染开来,当一处的哭声响起,另一处开始接应,嘤嘤的哭声此起彼伏,整个船舱都陷入了葬礼般的悲怆中,凝重的气氛压的人喘不过气来。我放下帘子,把头歪在靠背一边不让阿永看到,此时我亦无法控制自己的泪腺,多年的记忆在脑海翻滚着,无数悲伤画面闪过眼前,我就像是一个被世界遗弃的人,在侵吞天地的自然灾害面前孤独无援,我忍着强烈的酸涩,直到泪线无可藏匿,从湿透了眼角潸然而下。

三分钟后,灵山的岩浆如约而至,天神号遭受了一次剧烈地冲撞,幸好船体在设计时保证了下盘的稳固,无论岩浆如何来势汹汹,天神号依然岿然不动。船舱里降下大屏幕,实时转播着船外的画面。

那是一个炼狱般的世界,被烧得火红的岩浆吞没了淹城北郊的所有景观,整个世界沦为一片火海,灵山喷发的尘埃席卷了整个夜空,沸腾的黑烟犹如乌贼的毒液,在火海的上空翻腾飞舞,这是一个红与黑世界,淹城和那片守护它千年的热带雨林在一夜之间化为焦土,或许那炽热的岩浆之中,还混着许多不幸者的尸骨,那些在混乱的逃生中走失的人,成为了第一批遇难者。此时的船舱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那疯狂肆虐的火海惊呆了,只有不懂事的孩子还在哭泣。

广播的声音再次响起:尊敬的市民,根据淹城火山观测局的最新预测,本次火山的喷发,大约需要持续一天左右,我们已经联系了上级领导,最快到凌晨四点,救援直升机就会赶来,请大家稍安勿躁。

广播的内容果然起到了镇定剂的作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尽管有的人仍然处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但是生命的希望总算来了。

这时候,阿永突然拍拍我的胳膊,我转过头,哭肿了眼睛难以逃离他的目光,他用纸巾拭去我眼角的泪水,安慰道,泥娃,你会没事的,放心。

我静默的点了点点头,才发现阿永的表情仍然那么平静,他似乎已经看淡了眼前的一切,即便汹涌而来岩浆也无法带来丝毫恐惧。

阿永带着温柔的语气,说,倘若佛陀想要惩罚人类,人类是没有反抗的机会的。

我问,难道你觉得,灵山的喷发是佛陀的惩罚?

阿永点点头,说,佛陀的惩罚一旦到来,没有人可以逃脱。

我又问,我记得你说过,佛陀会因为一个善人而赦免整个城市,他不会伤害我们的。

阿永却惨笑道,可是那个善人已经死了。

死了?我不明白阿永的话。

我再次问他,你为什么知道他已经死了?

阿永脸上的神色无比悲伤,他说,她已经死了,就在我们的生日之前,她的佛珠还在你的手腕上,难道你忘了吗?

阿永的话让我不知所措,原来那个善人指的是阿永的母亲,可是除了她,淹城里再也没有其他善人了吗?

阿永摇摇头,说,没有了,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人会反省生命的罪恶,没有人会像我的母亲那样向佛陀祈求原谅,更没有人会因为舍不得伤害其他生灵而自绝于世。

我说,如果善人的标准如此之高,你怎么可能要求大家全部成为善人?

阿永的脸上依旧挂着凄惨的笑,他说,佛陀从未要求世上所有人都成为善人,但现在唯一的善人已经死去,他便在没有理由饶恕我们。

我不寒而栗地定在当下,彼时阿永的父亲正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们,他打断了阿永的话,温声说,别害怕,泥娃,我们在你身边。

可是阿永的话却是那么可怕,身体的温度在闷热的船舱里降到冰点,难道这真的是佛陀的惩罚?明明天神已经抵挡了灵山,救援的飞机马上就要到了,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忽然,船舱里响起一阵惊呼,大屏幕里出现了怪异的景象。

那片火海当中竟然有一块黑色的阴影不断蠕动,像是一个巨大的动物。渐渐地,那团阴影开始扩大,似乎有一样东西正在接近天神号。

火海中爆裂出一个巨大的泡泡,一只巨兽从炽热的岩浆里一跃而出——那是一只巨大的蜥蜴!

它披着深黑色的坚硬外壳,两只眼睛却闪着着剧烈地火光,它的爪子浸没在血红的洪流里,身上仍然披着熔岩的残渣,零星的火光在它布满诡异纹路的外壳上肆意燃烧——它似乎根本不怕痛。

我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望着阿永,他的神色仍旧平静如水,似乎早有预料。

我激动地质问阿永,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永不为所动,他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常常说起这个故事,在地下十千米,有一群沐浴在烈火中的蜥蜴,我开始只是觉得这个故事有趣,可是,母亲临终前却对它念念不忘。她说,佛陀的惩罚一旦降临,蜥蜴就会来到人间。你看,它真的来了,真的从地下十千米的烈火中爬到地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我说,它代表着佛陀已经无法赦免整个城市,他要用烈火铲除所有的生命!

屏幕中的那只硕大的蜥蜴,正在烈火中不断突围,它笨拙得身体摇摇晃晃,火红的眼神却包含着贪婪的欲望。

接着,屏幕上又出现另外一只蜥蜴,它站在第一只蜥蜴的后方,尚有一半的身体浸在岩浆里。

再接着,第三只、第四只,沸腾的血海里伸出密密麻麻的黑色爪牙,它们像是地狱的饿兽,在佛陀的指引下依次登场,接下来的演出华丽而血腥,这是淹城市民的人生中的最后一幕场景。

第一只蜥蜴开始猛烈的撞击天神号,大屏幕已经彻底黑了,看来摄像头已经被撞坏了。船舱里再次陷入恐慌,但是没有人起身乱动,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可以逃离的地方,当诺亚方舟在洪流中遇见上帝派来的怪兽,人类只能束手就擒。

尽管广播仍在不断的发出安抚的语音,但如八级地震般猛烈的震感显然是无法忽视的,我知道天神号能够承受烈火的考验,可是它是否足够坚固,能够抵挡地狱野兽的侵袭?

阿永的父亲把我们护在身后,这是每一个父亲下意识的举动,我亦能查觉他颤抖的身体极力掩盖的恐惧,他是阿永的父亲,想必多年的耳濡目染已经使他确信那些蜥蜴的存在,只是当那些战栗的画面真的浮现眼前,没有人能幸免于恐惧的侵袭。

天神号的震源开始不断增加,剧烈的震荡从四面八方传来,密闭的空间里传来金属破碎的撕裂声,系统自带的警示音也开始疯狂鸣叫。

船舱的亮光在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中全部熄灭,天神号的供电系统显然遭到了重创,伸手不见五指的船舱已经乱成一团,但是人们仍然无处逃窜。

停电的连锁反应是空调也停止了运转,空气里的硝烟味越来越重,船舱已经变得像蒸笼一般,我只希望天神号的隔热层不需要供电,可是一旦船体出现缺口,炽热的空气就会夹带着无数灰尘涌入船舱,它们会在岩浆接触到我们之前使我们窒息。

我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力气,只能靠在座椅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但此时我却出奇的平静,因为过度的惊恐已经被我的眼泪带走,现在留在身体里的,只剩下心如槁灰的绝望,我发现一个人一旦放弃了希望,便再也感受不到痛苦了,如果连死都不成问题,还有什么是值得恐惧的呢?

黑暗中,我感到手臂被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握住,那双手似乎想传递一些力量给我,我知道那是阿永,他想确认我还在座位上,彼时船舱里混杂着尖叫和船体爆裂的巨响,我们已经听不清彼此的声音,我伸手抚摸着他的手背座位以示回应。

他忽然把整个身体都压过来,湿滑的面颊贴在我的脸上,我在嘈杂的环境音里分辨出他的抽泣,他摩挲着我的脸,然后把嘴巴落在我的耳旁,像是做最后的告别。

他说,泥娃,戴好那串佛珠,那是我母亲的遗物,它会保佑你免受灾难。虽然生命带着与生俱来的原罪,可我仍然希望你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如果你发觉生命的意义已经难以寻觅,只有死亡才是最好的结局,就请回到灵山找我,我会化身地下十千米的蜥蜴,在那里等候着你。泥娃……

说道这里,阿永已经泣不成声,我紧紧拥抱着他厚实的身体,泪如雨下。

我说,阿永,你是我这辈子遇见的最好的人。

耳畔的哭声撕心裂肺,这是阿永的二次生离死别,只不过这一次逝去的是阿永自己。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被痛苦撕裂的声音断断续续,他说,泥娃……很……高兴……认识你……再见了……泥娃。

……

就这样,我成为了2006年灵山火山灾难的唯一幸存者,那串佛珠具有令人难以置信的魔力,它使我隔绝在浓烈的烟雾和炽热的岩浆之外。

那一天,当蜥蜴撕开天神号的船体,高温空气和致密的颗粒率先涌进来,它们混合在一起充斥着船舱,就像奥斯维辛的集中营里的毒气,成为了杀人的绝佳武器。高密度的烟尘和不断上升的温度在船舱里肆意流淌,再也没有洁净的空气可供呼吸,人们被熏的咳嗽不止,痛彻心扉的尖叫此起彼伏。阿永在我身旁不咳嗽,他大口大口的喘气,已经再也无法言语,阿永的父亲把我们两人拥在一起,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船舱的缺口却来越大,蜥蜴把头伸进来,我只能分辨出,炽热的红光里一个巨大的黑影在不断蠕动,他似乎在寻找猎物,更多的蜥蜴将船舱彻底撕裂,所有乘客暴露在浑浊的大气之中。当我回过神来,阿永已经不动了,他的身体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温热潮湿的脸庞仍然紧紧贴在我的面颊上,可是他已经永远的离开了我。

阿永!

永远微笑注视着这个世界的阿永,他就这样的离开了我,我悲怆地呼喊着,但无力的声音很快汇入所有人的尖叫中,构成了淹城葬礼进行曲的一部分。

这大概就是佛陀想要的结局,所有生命的无差别抹杀,无论善良和罪恶,都在这致密高温的岩浆中付之一炬,没有思想,没有贪欲。

岩浆从船体的底部慢慢入侵,离开隔热层,船舱的金属根本无法抵御高温的侵袭,它们很快融化在炽热的岩浆里,天神号就像泰坦尼克号一样沉入无边的火海。阿永的身体在岩浆里迅速消散,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却在下一秒失去依靠,他已经尸骨无存,可是我的身体还自由徜徉在这无垠的火海里。

那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血色,周围的人在火焰中全部化为蒸汽,我仿佛坠入炼狱,抬头是看不到边的黑暗,来自热带的季风也没有缺席这场生命的狂欢,它舞动着黑色的旌旗,在爆裂的岩浆上尽情歌舞。我想起那一晚,在灵山的环山公路上,落日的余晖低垂,用血液的颜色把世界涂成一副惨烈的图画,那一天的夕阳就像是一个死亡的预兆,可惜我只是凡人,不能领会佛陀的寓意。

我抬起头,那些硕大的蜥蜴仍旧踩在滚烫的熔岩里,用充满贪欲的眼神望着我……

在满天火海中,我迎来了十七岁的第一天,蜥蜴与我的对质持续了许久,大约也是因为佛珠的关系,它们没有吃掉我。

我的身体漂浮在岩浆的洪流里,随波逐流,那是2006年的四月底,那一年的雨季在季风的鼓噪下提前到来,仿佛是特地赶来为这场盛大的生命典礼谢幕,我抬头仰望着仍在呼啸的黑色飓风,细碎的雨水打在我的脸庞上和我绝望的泪珠混杂在一起,我枯竭的嗓子已经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甚至不能为离去的阿永哭出最后的哀歌。

……

当救援人员发现我的时候,我正赤裸着身体昏睡在淹城的焦土上,彼时岩浆已经冷却,而我已经昏睡了五六天。

科学家无法解释我是怎么存活下来的,他们说这是一个奇迹,而我被送到经济发达的东方接受治疗,那里的心理治疗师企图使我从灾难的阴影里走出来,可是我却在不断和他描述过去的淹城究竟是什么样子,那里是我过去人生的全部,我的喜怒哀乐,全都在那里,现在它没有了,连阿永也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开始在陌生的城市读书,政府全程资助了我的学费,而作为淹城唯一的幸存者,我经常接受媒体的采访,我总是在电视上说,我们要学会反省自己的错误,学会忏悔生命的罪恶,否则一旦佛陀降罪,整个城市都会受到惩罚。渐渐地,人们发现我其实在说胡话,每当我这样说,人们总是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他们知道饱受苦难的人总是会寻找宗教的力量作为寄托,毕竟离丧的痛苦唯有宗教的信仰才可以麻醉,可是理智告诉人们,自然灾害与人的品格不应该有任何关系。于是我变成了一个寄生于佛教的心理创伤者。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成为了一个飘摇不定的人,没有家人、也没有爱人,在不同的城市间流浪。

时间过得久了,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淹城真的存在过,还是这一切只是我的臆想,直到有一天,我在梦里遇见阿永。他提着蛋糕,站在我的门前,不好意思地说,差点忘记了。而我却奋不顾身地扑在他身上,可他却变成一个虚幻的泡影,我无法抑制地看着他流泪,醒来的时候,我在真实的世界里泪流满面,胸口有吐不出的愁怨和酸涩。

我想起十七岁的生日,为了逃避生命的最终问题,我们在烛光里相拥,那天的烛火在雨季到来的前夜瑟瑟发抖,它们无法照亮我们的眼睛,却深深印在我脑海里,成为刻骨铭心的烙印。

第二天,当清晨的太阳升起,我终于下定决心,带上那串斑驳的佛珠,踏上回到灵山的路,我想起阿永和我说过的话:

泥娃,你知道吗,在地下十千米的地方,有一群蜥蜴,它们在烈火中生活,永远不会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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