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了，我整整坐了一夜。半梦半醒之间，我突然感觉陆天忱动了一下，一下子警觉，立刻就清醒过来。果然，他的眼皮动了动，手上也有了一些力度。他醒了，他感觉到了我。他轻轻地动了动手，然后微弱地将我的握住。他没有睁眼睛，但我看到有两滴泪从他的眼角流出。

我俯过身去，在他耳边轻轻说，“天忱，我一直在你身边。你先不要动，让我去找医生好吗？”

他果然没有动，但手上却多了一点力度，没有松开。医生护士都听到了我的声音，赶忙过来查看。心率，脉搏，呼吸，血压，都很平稳，心电监护仪上的电波也没有太大波动。

医生检查完毕，向我说，“病人现在情况还不错，可以转入内科病房了，不过一定要注意不要让他的情绪再出现剧烈的波动。”

我连连点头，有护工过来，将陆天忱推到了内科病房。方梓言订的单人病房果然不错，监护措施齐全，有独立的洗手间，另有一张陪护用的床，雪白的床单散发着医院特有的清香。陆天忱被安置在床上，又有病房的医生护士过来给他做了全面的检查，再次向我询问了病情发生的始末。然后嘱咐我，病人暂时不要多说话，必须静静地休息。

到底医生护士把他们该做的都做完了，才剩下我和陆天忱两人安静地留在病房内。我还是坐在床边，我们的手还是握在一起，只是现在，是彼此都在握着。我看着他的眼睛，温柔地说，“天忱，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要讲太多话，医生说了，你需要静养。但是，如果你有迫切需要办的事，就说出来，我先替你办。”

他轻轻摇摇头，“没有什么需要办的，你陪我呆一会儿就好。”

“要我通知家里或别的什么人吗？我想他们该知道你的病情。”

他还是摇摇头，“都不用，我只要你陪着我。”

我微笑点点头。“好的，没什么重要的事要办就好。现在你不要说话了，医生允许你说你才可以说。现在你就好好躺着吧，闭上眼睛，养神。我会一直坐在这里，只要你不赶我，我就不离开。”

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惨淡的微笑，之后就不说话，但却不闭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我感觉他的目光中蕴含了太多的内容，我不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我也只能默默地牵着他的手，默默地与他对望。困意早已经不知去了哪里，我竟然十分清醒地一直陪他坐到了几近中午。其间，方梓言打电话过来询问了陆天忱的情况，得知他已经脱险，只需静养，也就放下心来。叫我转达一下他的问候，他就不过来了。护士和医生也进来看望几遍，到最后这遍查看完了以后，宣布病人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可以吃些流食，也可以说说话了。

我这才完全放下心来，起身站立起来，动了动麻木的双腿，轻轻说，“医生说你可以吃东西了，我下去给你打一份粥来，好吗？”

陆天忱深深地叹了口气，“去吧，给你自己也打一份，然后到那张床上好好睡一觉，等你醒了，我跟你说个事情，好吗？”

我听话地点点头，下楼打了两个人的午饭，吃过以后就睡了一觉。我真是累了，陆天忱彻底脱离了危险，也让我一直揪着的心放松下来，这一觉一睡就睡到了天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处到处都是洁白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味道，竟然一下子懵住了。半晌，才缓过神来，恢复了记忆，原来是陆天忱住了院，我来陪护的。可是作为陪护，我怎么可以自己睡了这么长时间？我的病人呢？

转头一看，陆天忱正在对面的床上侧躺着，正在望着我。我的脸一下子红了，立刻坐起来，难堪地说，“对不起呀，天忱，我怎么可以睡这么久？你怎么样了？”

他一动没动，只开口说，“傻瓜，你一夜未睡，睡了这下午算什么？我没事了，护士已经给我吃了药，我也请她帮我们订了晚饭，过一会儿就有人送过来了。”

我连忙起来，过来坐到他床边，看了看他的脸色，比上午时红润了许多，“天忱，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难受吗？”

他握了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心，“难受，十分难受。不是病痛上的难受，是感情上的。我真的感谢医生护士不让我说话这么久。一夜加一天的时间，我的愤怒已经慢慢被淡化了。一夜一天没有说话，但我却把一切都在心里想了一遍。到了现在可以说话的时候，我想我可以用正常的语气跟你讲了。”

“到底是什么事呀？”我慌慌地问。

他惨淡地笑了一下，“庄晏告诉我说，他发现，妍妍的病是假的，她一直欺骗着所有人。”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也立刻理解了陆天忱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那怎么可能呢？”我叫道，“这种事怎么装得出来？”

陆天忱叹了口气，“庄晏说发现她偷偷把药倒进马桶了。他怕误会她，就偷偷观察她，终于确定她根本不吃医生给她开的药。他说的大概不会有错，我知道妍妍那个孩子的性格。她的病都是在美国看的，造不造假，我哪里能知道？可是，”陆天忱使劲抓着我的手，脸上表情痛苦万分，“她用这种方式拆散了我们，她给了我一生的遗憾，可是，她又是我的女儿……”

有人敲门，送餐的来了。送过来的是一份营养粥，还有一份我喜欢的牛肉面。我扶陆天忱起来，把粥摆在他面前，柔声说，“咱们先吃饭，过一会儿再聊好吗？”

陆天忱摇头叹气，“说实话我真吃不下，可是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不吃饭的，所以我吃。上天真的很眷顾我了，让我知道这消息时，能有你在身边。如果我到此时还是不知道你的消息，我想我会垮掉的。”

我把勺递到他的手里，“嗯，我知道，我也很高兴能在你身边。我们把饭吃了，然后你躺着，我陪着你，好不好？”

陆天忱很听话，一盒粥吃了大半。我也把牛肉面吃掉，然后又扶他躺下。他握了我的手，把眼睛微微闭上，我看到了他内心的无奈和荒凉。

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天忱，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就别放在心上了。千妍她骗人是不对，可是她的目的却是要自己的父亲回到母亲身边。作为女儿，这份心意没有错。虽然她的行为过激了一点儿，也让你们为父母的多为她担了不少心，流了不少泪。但我想，她一定不会后悔她所做的，因为她看到了她的父亲和母亲又一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也许是所有懂事的儿女共同希望的吧？所以，我求你，天忱，不要提到原谅不原谅的，没有父亲会把儿女的过错记一辈子的，对不对？还有，更重要的是，她是健康的，你再也不用担心她随时可能离你而去了，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陆天忱苦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劝我，这是你的性格。可是，我不是你，我一时过不了这个心结。我知道我做过的事可能会遭人唾骂，也捎带着给你加上了第三者的罪名。可是谁又能理解我对你的爱呢？世上的女人有千千万，比你更美更好的也许不计其数，但是我就沦陷在你这里了，没办法。爱情这东西是没办法禁锢的，只能用理智把它强压在心底，想忘掉是不可能的。而明明可以得到却又要因为其它因素不得不放弃，这比什么都痛苦。如果是迫不得已也就罢了，如今竟然……”

他停了一停，把眼睛睁开，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摩挲，“大红，我知道我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再执着下去只会让你看不起。所以，我不会了，你放心，我不会再纠缠你了。但我不怕你笑话我，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心。所以我只能跟你说说，痛快痛快。在我五十岁的身体里盛装的这颗心，还是那么热切地需要爱情，渴望与我心爱的女人朝朝暮暮。可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我心爱的女人为了她的男人不惜一切。你能理解我的痛苦吗？能吗？”

我伏在他的胸前，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我说过我不会再在他面前流眼泪，可是他却如一颗催泪弹，让我不停地想要哭。

“我懂，天忱，我怎么会不懂？上天不是不睁眼的，他已经给了我们重逢的机会，你就不要再遗憾了。我会好好照顾你，陪伴你，让你把想要跟我说的话都说完，把上次分开的委屈和难过都讲出来，这就够了。”

陆天忱没有说话，他把我的头抱着，轻轻抚摸着，歇息了一会儿。我就乖乖地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他累了，就让他休息一会儿吧。半晌，陆天忱又开口了，“大红，我也很担心妍妍那边，不知道那小两口儿闹到什么地步了？你知道庄晏在电话里对我说什么了吗？他说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欺骗，他要跟妍妍离婚。”

“离婚？”我一下子直起身来，“怎么可能？千妍又不是针对他，再说，他们感情不是一直很好吗？”

陆天忱叹了口气，“我可以理解庄晏，感情里最怕的东西就是欺骗。妍妍她不该也瞒着庄晏，自己的丈夫，又何必呢？如此闹下来，她可如何收场？”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陆千妍不肯告诉庄晏真相，一定是担心他跟我有联系吧。可是事实上，我根本不了解庄晏，在我心里，他就是个孩子，他真的会提出离婚吗？千万不要，我不想让陆天忱再有什么情感上的折磨了。

我看了看陆天忱，“是不是你该给妍妍打个电话问一问？别让孩子一个人承担。”

“我现在不想跟她说话，我想我听到她的声音，就会忍不住愤怒。”

我抚了抚他的脸，笑了，“你瞧你，怎么跟小孩子似的？要不，你给庄晏打个电话？侧面问一下情况？你当父亲的该有知情权，你该关心关心他们的。”

陆天忱看了看我，摇头表示无奈，但也接过了我递给他的电话。我起身去卫生间解决了一下，顺便也整理一下自己。这一天下来，我都快成了疯婆娘，没梳头没洗脸。再出来时，陆天忱已经挂了机。

“怎么样了？”我急忙问。

“还能怎么样？正闹着呢，庄晏说他要离开美国一阵，婚是一定要离的。他无法忍受一个不信任自己一直欺骗自己的妻子。”

“那妍妍呢？”

“不知道，我想她也无能为力了吧？人做什么事都得付出代价的，她还年轻，希望这次以后，她能更成熟一些。不过我了解她，她不会因此就怎么样的，她很坚强。”

我还是放心不下，“可是，如果仅仅因为这件事，也不至于就非要离婚啊？两个本来相爱的人是可以做到原谅的。这样对他们都没有好处。”

“那你说怎么办？”陆天忱看着我，“这种事情是别人干涉得了的吗？”

我沉吟了一下，“天忱，妍妍肯定是不想离婚的，问题在庄晏身上，要不我试试劝劝他？也许他能听得进我的话。”

陆天忱当然记得曾经我和庄晏的关系，他想了想，然后看着我说，“如果你觉得你可以帮到他们，那你就试试。”

陆天忱拿电话拨出号码，然后递给我。我一时竟有些心跳加速。自从上次分别，我一直都没跟庄晏联系，我以为从此以后，大家就是天涯陌路了。他还年轻，有着灿烂的前景，又拥有了一份美丽的爱情，该让他彻底把我忘掉，彻底把他年少时的荒诞忘掉。同样没想到的是，今天，我又要听到他的声音了，我在他心中还美好吗？我的话他会听吗？

电话被接起，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他的声音很低沉，很明显情绪很糟。

“爸，你不用劝我了，我知道我这样做会伤害你们二老，但我无法忍受继续跟她在一起的生活。”

我微笑了，轻轻说，“庄晏，是我。”

电话那端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然后他的声音一下子激动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是玉姐吗？真的是你吗？”

“是我，庄晏。”我微笑回答。

“你是说你在我爸……你在他的身边？”

“是的，我在他身边。”我说，然后我简短地把我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陆先生他来这边开拓事业，也是帮我渡过难关。就是这样的。只是巧的是，他得知你们的事情时刚好我就在他身边。我们都很惦念你们，所以我决定打这个电话，能跟我好好聊一聊吗？”

“这么说，你是来当说客的？”庄晏该是已经相信了我的话，声音中不再充满惊讶，而是愤怒，“玉姐，如果事情是发生在你身上，你怎么样？你接受得了这样的欺骗和侮辱吗？你知道吗？我每天学习工作都非常忙，但我必须花一定的时间陪她，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我告诉我自己，她的生命可能随时终止，我要让她在有生之年享受最美丽的爱情，最幸福的婚姻。我心无旁鹜，就是一心照顾她，我甚至舍不得她为我做一件事，为了能让她的生命多维持几年，我几乎把她捧在手里，含在嘴里，我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她，照顾着她。每周我都带她去医院检查，每天我都把药和水放到她手边。可是我却是世界上最大的笨蛋和傻瓜，她看病从来都不让我在场，我也从来没亲眼见过她把药放进嘴里。每次她都有各种理由把我支走。我一直以为她是在跟我撒娇，一直以为她不忍心让我得知她的病情，所以我还因此更心疼她。我哪里知道那个医生是她的好朋友的父亲？不知道她编造了什么见鬼的理由让那个外国人陪她一起骗人？现在我全清楚了，我是世界上最愚蠢的白痴，从我认识她，她就一直在愚弄我。我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所以，玉姐，你不必劝我，你劝不了我。”

庄晏的声音很大，情绪很激动，他让我理解了他为什么如此愤怒，当一个人把全身心的精力都投入到爱情中去，竟发现对方一直在欺骗他，任何人也没有办法不愤怒。

“我明白，庄晏，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尽量平和地说，“可是，听姐一句劝好不好？千妍她骗你是不对，但她一定是有所顾忌，如果你不认识我，也许她早就对你说了，对不对？另外，她是真心爱你的，你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你该体会得到的，她没有欺骗你们的感情。这很重要。再也许，她是因为太享受你给她的爱情，希望你们永远这样相亲相爱，甜蜜下去。她也许是怕你知道真相以后，会全心投入到工作中去，减少了对她的爱。总之，不管怎么说，你们的感情是真的，你们的爱情是真实的，这个肯定错不了。所以，庄晏，你需要冷静。你可以先跟她分开一段，互相好好把感情和问题考虑清楚，然后再做决定。一对明明十分相爱的人为什么要离婚呢？陆先生都已经原谅了她，他可是这件事情中最大的受害者，对不对？他都已经原谅了她，你还有什么不能的呢？爱情可以平息一切的，不是吗？-”

庄晏没有打断我，虽然他说不让我劝他，但我说了这一大堆，他也没有制止。我知道，他在给我面子，也还珍惜我们之间的情谊。末了，他才轻轻叹口气说道，“玉姐，我知道你为什么打电话或者他为什么让你打电话，是你们都觉得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会给你面子，会听你的话对不对？那现在我告诉你，玉姐，我确实珍惜我们之间的情谊，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有一席之地。所以，我接受你的好意，这个面子我必须给你。我眼下不会跟她离婚了，但是，我必须要跟她分开，我受不了再跟她朝夕相对。如你所说，我要冷静，那么我就需要空间。所以，我把我的事情安排好后就回国，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我要去找你。”

我有些尴尬，庄晏他竟然要求回来找我，我该是不该让他回来？

“庄晏，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必须。”他在那边坚决地说，“自从离开中国，我就一直没有回去呢。本来我并没有一定回国的想法，我打算去欧洲旅行，好好放松一下心情。这里我得强调一下，我可不是靠陆家过活的，我是靠自己争取的全额奖学金，另外我也帮导师们工作，他们会付我报酬。在这里，我完全自食其力。但是现在我知道你的消息了，那我就必须回国一趟。去看看你，趁这个机会。我知道以前你想与过去做个了结，不跟我们任何人联系，我理解你。但是现在，你已经重新接受了陆先生，其它方面又有什么好顾忌的了呢？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该尽些绵薄之力，出手帮一帮你的，另外，我想你，真的很想你，我想看到你，不可以吗？你不要说不可以，OK?”

我无奈地笑了，“好，我答应你，但是你要告诉我，千妍她现在怎么样？”

“她一直哭闹着，请求我的原谅。又声明我要是跟她离婚，她就死给我看。我本来就是想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会死给我看的。但是现在，有玉姐你开口了，我不会那样做了。我会跟她说，我先回国一趟，好好冷静一下，如果我可以原谅她，就一定会再回到她身边，OK？这样可以吧？”

说到死，我一下子想到了曲菁菁，心里面不觉打个冷颤，连忙请求，“庄晏，千万不能对她太过分，临走之前一定跟她好好沟通。我不是跟你讲了阿文的事吗？那个女孩就……”

“你放心吧，玉姐，不可能。”庄晏打断了我，“陆千妍可不是那么脆弱的女人，她不会那么做的。我知道她这样说就是因为舍不得我，我理解她的心情。你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就算为了你我也会处理好的，好吗？另外，她也一直在忙于学习，虽然人家‘有病在身’，但是一直没有放弃对未来的追求，这一点一直让我敬佩得五体投地来着。”庄晏的语气里就有了讽刺的意味，“现在她快要毕业了，正在搞论文，相信她不会因为感情而放弃最后一搏的。”

“那好吧，只要你能让千妍安好无事，那回来呆一阵子也行，家里父母也早都想你了。”我只好妥协，又告诉了他我的电话和地址，才挂了机。

陆天忱一直在旁边听着，他早都明白了我们的对话。我放下电话，看了看他，很有些无语。陆天忱拍了拍我的手，“我理解你的心，你尽力了。他们分开一段也好，互相冷静冷静，好好想想。”

“可是，他要来这里看我，我没办法拒绝他。”我低头说。

“来就来吧，你既然让他知道你在这儿，他就一定会来看你。回来散散心也好，你也正好趁机劝劝他。他是个好孩子，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让他们分开，爱得好好的人都不应该分开。”

“嗯，我会劝他的，他现在长大了，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冷静之后，他会妥善处理他们的感情的。听他讲他们真的十分恩爱的。”我微笑说，“好了，这回时候可真不早了，你可得休息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差不多就恢复了。”

在我打电话的时候，护士已经来过，给他测了血压和体温，并服了药。我打了热水，给他洗了脸和脚，服侍他躺下，我才也洗漱了一下，关了灯，躺到另一张床上。

屋子里变得昏暗，走廊里也很静，我只听得见两个人彼此的呼吸声。我知道陆天忱没有睡着，他同样在静静地躺着，聆听我们的呼吸。

“天忱，你得睡，这次我们已经把话说多了，身体要紧，别想太多，好好睡，好吗？明天我再陪你聊天。”

他答应，“嗯，有你在我旁边，我一定会睡得着的。”

果然他比我先睡着了，虽然也许他根本不想睡，但他累了，他还在病中，他虚弱的身体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而我或许是因为睡了一整下午的原因，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这一天一夜之间，我受到的冲击震动实在是太大了。陆天忱总算转危为安，也答应不再计较过去的事，这真令人庆幸。可庄晏又突然出现了。虽然他不会再掀起什么波澜，可是我何时能得到平静，何时能真正过上安稳的日子呢？还有阿文，他在那边怎么样了？他能好起来，回来见我吗？

心疼陆天忱，惦念阿文，担心庄晏，又觉得自己可怜，这一夜，辗转反侧间，我又偷偷流了许多泪水。

陆天忱的病情恢复得很好，到第五天的时候，就已经轻松自如地下地走动了。医生给他做了检查，宣布都没有太大的问题了，陆天忱就决定出院。他不愿意呆在医院里，他说呆在那儿就总有快要死了的感觉。他的情况不适合大量输液，药物已经都改成了口服制剂。该注意的如饮食和情绪等方面我们也都了如指掌了，他觉得我完全有能力照顾好他。我遵从他的意愿，给他办理了出院手续，这几天的陪护，我也快成了护理专家。方梓言开车过来，把我们两个人连同大包小包的药送回了家。

我把大卧室的床单被罩都换了新的，然后让陆天忱躺在上面。

“好了，从今天开始，你就躺在这张床上，好好享受我的服务吧。”我笑着说道，“现在就听我的，先睡一小觉，等我做好美味的午饭时再叫你，好不好？”

陆天忱同意，向方梓言说，“今天中午也在这儿吃吧，趁吃饭时我跟你聊一聊生意上的事。”然后他指了指我，“现在我都得听她的，不让说话就不敢说话。”

方梓言笑了，“好的，正好我想吃玉姐做的饭呢，你安心睡好了。”

我给陆天忱盖上被子，轻轻关了门出来。方梓言跟在我旁边，不无担忧地看着我。我来到厨房，他也跟到厨房。我回头看看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说吧。”

他凑到我跟前，小声说，“陆先生就这样在你这儿养病吗？”

我点点头。

“可是，他家里知道不知道他病了？你该不该通知一下那边呢？我的意思是说，这是不是不太好？他总是在你这儿呆下去，好说不好听的，一旦他妻子或他公司的人知道了他养在你这儿，跟你住在一起，会怎么样呢？我不想再让你承受没必要的委屈，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无奈地苦笑了，“梓言，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我能怎么样呢？陆天忱的内心被伤得很严重，也很脆弱，我不忍心再违背他了。他不要我通知他家里，那我就不通知，后果怎么样我也不管了。我愿意用这一段时间的照顾和陪伴了却他的心愿。他已经跟我谈了心里话了，他不会再强求我跟他在一起，他只是希望能照顾我，同时让我陪伴他一段日子，让他把心里的话全都倾诉出来，也就罢了。”

“可是我担心经过这一段以后，他会更舍不得你。”

我摇摇头，“不会的，我觉得他变了许多，很多事情可以想得开了。连他女儿那样的欺骗他都已经承受了，还能有什么他承受不了的呢？”

方梓言叹口气，“玉姐，我可真没想到，你的过去竟是如此复杂，换个人都承受不住。”

我看了看他，再次苦笑，“这才算哪到哪儿？说不上哪天，会再有一个人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的过去，会底朝天地全部展现在你面前。”

方梓言在我家吃了饭，在饭桌上与陆天忱聊了一会儿生意方面的事情。陆天忱详细了解了商场目前的情况之后，针对具体问题给他提出了许多建设性的建议，又就自己经商以来所得的经验给他讲了一些道理。方梓言酒足饭饱，思想上也受益匪浅之后，高高兴兴地走了。走之前又声明了一遍，有他在，我们尽可放心，他会把里里外外的事务打点好，有问题时再打电话讨扰我们。

“有这小伙子在，可真不赖。”他走以后，陆天忱感叹道，然后看了看我，“你是有福之人，到哪里都有贵人相助。”

我笑着点头。其实我承认这一点。虽然我不擅交际，虽然无论在哪里，朋友都是屈指可数，但他们却都能真心真意地帮我。这确是我的福分。我让陆天忱在屋里来回走走转转，稍微锻炼一下身体，自己则到厨房洗碗。一边洗，一边想着方梓言先前所对我说的话。那孩子担心得不无道理。陆天忱这一阵子总往这里跑，就没人过问吗？杨蓉可否知道实情？如果她知道她丈夫是来帮我的，又开商场又买房子，她会怎么想？她有过怎样的斗争？如今陆天忱在我这里养病一下子就是一周，她就没有什么疑虑？她为什么不过问？

我想我该过问一下，不管是怎么回事，我至少该有心理准备来应对未知。一味的好意有时候也会办坏事，我也不能稀里糊涂地迁就他，搞不好害了他也不一定。把厨房收拾利落，我洗了手出来。陆天忱还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见我出来，就感叹说，“这可真不行，人不能有病啊，你瞧我现在，成了笼中鸟了。”

我过去搀他坐在窗前的藤椅上，笑道，“什么笼中鸟啊，就是让你好好休息两天，过两天，你就可以出去展翅飞翔了。”

陆天忱微笑看着我，“大红，你说话总是这么好听。”

“事实就是如此嘛。”我在他身边坐下来，看了看他，到底忍不住问，“天忱，你都病一周了，我怎么没见家里给你打电话过来？你出来这么久，她就不担心吗？”

陆天忱看看我，“其实我希望你不问这件事。”

“可是我想知道。”我说，“你来帮我我接受，我来照顾你也没问题，但我真的想知道杨蓉她是怎么想的，她怎么可能会愿意让你长期离家？虽然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但在别人眼中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她，她可是你的妻子。”

“好吧，我告诉你。”陆天忱把目光投到窗外，“杨蓉她现在也和从前不一样了。其实在我得病之后，杨蓉就开始逐步替我打理生意了。她本来就是那块料，并不逊色于我。这么多年以来，是因为要照料两个孩子和我妈她才甘心呆在家里的。如今两个孩子都长大了，我妈也过世了，她才又有了做事业的心。尤其是我负了她以后，她感悟得更多更深。她对我说，她终于明白，女人不能依靠男人，不能放弃工作的权利，否则就如同无根草一样了。我第一次因高血压心脏病住院时住了差不多有一个月，那期间她就几乎全面接手了我的工作，除了一些重大问题需要我来抉择以外，日常事务她完全拿得来。也就是说，我的公司现在有我没我差不多都是一样的，现在我只剩下了一个董事长的空头衔。我也乐意让她去打理，看她整天忙忙碌碌的，十分有成就感，脸上也有了笑容，我倒是很欣慰。如果她愿意，我甘心让贤，也能弥补一些我对她的亏欠吧。我来这里是通知她了的，你想想，我是她老公，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行踪呢？再说我从公司账户上支取了那么大一笔钱，她怎么可能不过问？她知道我是来帮你的，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说到这儿，陆天忱卖了个关子，转头来看我。我茫然地摇摇头。“她说什么了？”

“她说，‘我知道，你是个爷们，你去帮她就一定是去帮她的。我相信你不会再走从前的路，干从前的事。那个冉红玉也不是不要脸的女人。所以你去吧，我给你一年的时间自由。我希望一年以后，你能回来，好好经营公司，好好跟我在一起安度晚年，将来一起照看孙子，享受天伦之乐。如果一年之后你不愿意回来，甚至永远也不愿意回来，那我们就离婚。现在我想开了，没有你我一样能活得很好。只是我希望我的晚年，能有你陪着一起度过’。呵呵，你想不到吧？她就是这么说的，然后告诉我，她不会打电话烦扰我的，但是要求我每隔几天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我的健康状况，以免她惦念。”

陆天忱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有什么感想？”

我低下头，“真让我羞愧难当。”

他苦笑一下，“你没做错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强加给你的。如果一定要怪谁，那就是怪我。我让一个女人伤了心，又让另一个女人不得安心。所以爱情有时候是毒药，它也不见得总是高尚的。可是人却总是受它盅惑，做着明知道是不该做的事。我现在就是这样，很不要脸地做着不要脸的勾当。我还暗自庆幸，这两个女人都没有唾弃我，还都把我当个人看。”

“别说了，天忱，你胡说什么呢？”我制止了他，我几乎快崩溃，我不要他用那样恶毒的字眼来形容自己，我不管高尚不高尚，下流不下流，他在我心中，就是一个我爱的和爱我的男人。

“别这样好吗？”我握了他的手，恳求般地说，“不要用那些字眼。杨蓉爱你，才说那样的话，我也爱你，才做现在的事。只是，你最终只能选择一个，那就是杨蓉，她一直在给你机会。而我注定是你人生旅程上的一个匆匆过客，能留下一段美好回忆就圆满了，不是吗？所以，不要再胡思乱想，好好享受在我身边的日子，好好享受我的照顾，好不好？”

陆天忱点点头，“我知道，大红，正是杨蓉最后那番话感动了我，我知道我不能再对不起她了，我答应她一定会回到她身边去。可是我又不放心你，不亲眼看到阿文回到你身边，给你幸福和安定，我永远都不会安心的。所以，我才来这里，帮助你，体味你给我的快乐。这一次以后，我想我该满足了。我真的不会再出来了。我老了，就好好在家中，养养花，种种草，钓钓鱼，抱抱孙子，颐养天年了。”

这番话听得我满心不是滋味，他才五十岁，心就老了，就想着七十岁的人该想的事了。可是我不想劝他，他拼搏了一辈子，落了一身病，只要他愿意，回家好好休养也不是坏事。吃穿不愁，安享天伦，不是要比他奋斗到老到死要幸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