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画坊

小轿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穿过隧道,一切陌生的山脉消失,眼前出现熟如大象脊背一样的石山,家乡的景致再现。程贝妮带着七岁的女儿,赶往故乡的小镇。时已深冬,几星期前的雪已融化干净,山野枯黄的草在风中颤抖,偶尔有些许红绿色的果子点缀林间。

这让贝妮觉得很奇怪。山上枯草叶中,隐约露出如同单人靠背沙发的坟头,山下的树庄偶尔响起爆竹,宛如过年一样。程贝妮想:这还没过年的鞭炮一定属于新人婚礼的。

“妈妈,我们是看外公吗?”女儿坐在后排的童椅上问。

“嗯,这是,也不是。”程贝妮说着奇怪的话。她现在省城一所理工大学任数学老师了,时光仿佛是一种轮回,而遥远的记忆是一艘海船,把我们带向远方的天空。

青色围墙的小院,挂着长串的玫瑰花枝,紫色花瓣引来麦田的蜜蜂,把光的影引入晨雾里。小贝妮背着画夹,赶入山林的画坊夜校,参加儿童画的比赛了。

母亲有些不放心,用手拉拉女儿肩上的背包带,说:“不要紧,又不是高考,不紧张就行!”

贝妮的父亲,是一家公司的小职员,一个月前骑电动车发生意外车祸,在家养骨伤。他看着邻居家的孩子们,都还差一年才上学,就终日在奥数班、钢琴班的小道上来回奔波,心里便不是滋味,又总觉得女儿整日呆在家,并面对一口古井傻望,不是个事。那古井白天能映出青色的天,傍晚过后,天一黑,井口黑洞洞的,像深奥的人眼。一想到解放前的房东姨太太,稍不如意,便闹着要死要活的跳古井,便感觉浑身发凉。做父亲的想:人还是需有些事情磨磨才好!也就同意孩子和她母亲的要求,让女儿去画坊学画。尽管学费有些贵,也就咬咬牙了。

母女俩人的影子,在晨光的小道上,长长的落在后面,淡红的光雾从院墙对面的城墙倾泻下来,古色古香的画卷,漫漫展开,向远方的山林移动。

在现实的感觉,母子俩那天好像走了很远。但过后的心理感觉,却很近,仿佛就在意识转换的瞬间。

这是在古城墙的一个山脚下,青绿色的草地,弯曲淡褐色的园路通向一所木房子。那房沿是白色的人字坡,苹果绿的木墙,一组一组的条木版,像刻在记忆中的线条。一条一条。白色的木门窗的框,映着孩子们活动的影子,又像演着安徙生的童话剧。

贝妮欢快地跑到木教室的第二排,那里有要好的同学。虽然彼此同班才三个月,但已亲如小姐妹了。有两个女孩子特地给贝妮留好了座,防止在木房过道里,来回奔跑的男娃抢了位置。

母亲则与几位陪读的家长,坐在最后一排守望着。

教绘画的女老师稍微矮胖些,脸颊圆圆的,笑时嘴角两个酒窝。离上课还有约摸五分钟,她从后门急急唤了贝母,两人出了教室,到走道暗处的一个墙角,女教师好像很神秘,对贝母说:“这学期的学费带了吧?”

贝妮母亲是小镇的清洁工,一想到在家疗骨伤的老公,经济上有些拮据。贝妮母难为道:“下星期就把学费带来。宽限两天把。”

女教师很客气,微微一笑,路出两个小酒窝,道:“下周又要排新课了,费用不及时到账,教务室不能排孩子课了,那我也挺为难的。”

贝妮母道:“下周一定的呀!”

    画坊屋南面淡蓝色的窗帘半敞半开,上课刚开始,教室前后两扇茄紫色的门开着。北过道的窗外,黑青色的城砖,被风月蚕食,剥离得如像一幅一幅古老的画卷。

女教师手揑一只粉色彩笔,等着教务室送来的比赛命题。她觉得这样久等课堂气氛有些焦躁,小孩子们坐在课桌前,不时小打小闹,就乘势再辅导一下吧。

她从讲台里拿出一张水彩画,正好是小贝妮的。那是上一周授课时,老师让同学画的静物:透明的花瓶和两串黄色香蕉。女教师一下惊住了。这花瓶上色彩涂抹的阴影恰到好处不说,花瓶上还有细小的人影,像是自己的影。

画坊教静物画,是把所画静物摆在讲台上,然后在旁边摆上老师画的范本。女教师记得当时她的范本画上,玻璃花瓶上并没有人物的投影。她举起贝妮的画,向学生们赞叹道:“贝妮宝贝的画得好,值得在座的宝宝们学。她观察细致,并没有仅仅按老师的画模仿,是自己经过仔细观察得到,很不简单的。”

这样一番夸赞,坐在前面的贝妮,和最后一排坐着的母亲脸上都一红,即开心又不好意思起来。

约半小时以后,日本国那边传真来了,中日小朋友比赛画的主题是:樱花。并附有比赛画面的说明,樱花的花枝是近景,背景为自由发挥,并不是想象中的临摹画法。

   每位小朋友参赛的画,被女教师精心收卷包装好,送到市里由专家们评定了。贝妮母子离开画坊木屋,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飞雪在淡青蓝的天空旋转,然后慢慢飘落在松林与起伏的小山道。

贝妮一下显得很开心,举起红扑扑的双手,让白雪落在手掌,使它们慢慢在手心快乐融化。孩子感到,路边所有一切隆起的小山包,不一会就将变成许多小矮人,愉快地在雪中微笑,再过两天到画坊作画时,她一定要把这个想法画出来。

离家门口近了。母亲看着柏油路边,有几块下水道盖板不知怎么移位了,并没有盖好。虽然这并不是她管养的地方,但她却埋怨起这区域的保洁工。乘着雪还没有完全覆盖苍茫的大地,母亲半蹲下,弯着腰,吃力地盖上铸铁盖。她手膀用力间,忽然又想着女儿的学费了。

远远母女俩能看见自家的小平房了,室外温度已降至零度以下,大雪很快把小镇的道路,还有远处层叠坡面的房顶,化成茫茫一片雪白,遥看就像曾发行过的一枚民居邮票里的景致。

母女俩人进了楼道。这是一栋二层四开间的房子,坐落在小镇主柏油路的西街,是贝妮曾祖父遗留下来的,现在由三个叔伯和贝父分别安家居住。房屋中间楼道很黑,各家门口摆放着鞋柜与伞具。

小贝妮刚踏入漆黑的楼道,就被二叔家的小堂哥,从身后迎上来,用雪蒙住了眼睛。小童伴们见了房外的雪都很开心,贝妮放下画夹,就近在路边的积雪处,冒着风雪搭起梦中的小雪人。雪人矮墩墩,胖乎乎,两眼用大红枣一点缀,像小精灵一样,守在道路旁。它看着来往的车辆和行人,吃力地前行。

“算了,算了,我感觉学画没什么出息,镇上钱家的老二,从艺校学画毕业出来,至今没有工作,摆个画摊,整天在街上游荡,现在照相机都普及了,谁还需要画?”贝父在楼上扯高了声音喊。

“早上还好好的,说准备给贝贝交学费,怎么我们母女俩中午回来,你忽然就变卦了?”贝母站在昏暗的楼道口,她也不嫌家务事让屋外的亲友听见,继续道:“你看,你看,小贝贝自从学画以后,也愿意与同伴交往了,看她多开心呀!”

“妇人家,懂什么?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才不怕呢,况且,理数课的学费比画画便宜一半呢。” 贝父道。

贝妮家的门开着,南窗一股雪地原野反射的光雾,像清澈的水一样泻到原本昏暗的楼道。贝父柱着双拐,站在楼梯平台上。

那天上午,一个数学老师好友探望了贝父。他觉得贝妮是一个很聪慧的孩子,恰好自己也在招学前班。于是,他掏心晒肺,对贝妮未来的前途,向好友提出新的建议。

贝父想着友人精辟的分析,就很激动。而妻子的回嘴,让贝父更坚信为孩子爱好重新选择的必要。他觉得妻子不应多说话,应当顺从自己。贝父是镇上户口的人,娶了家在乡下,生活境况并不好的眼前这个女人,妻子才有条件把的户籍迁到镇上,转为城镇吃皇粮的人。

贝父这样一想,内心竟产生一种暴躁的情绪,他忘记仅一脚掌距离之外是楼梯台阶。贝父急火攻心,紧前一步,要压住妻子稍稍增长的势气,他用手臂挪动右手拐杖,身体便一下悬空,从楼上滚落到楼下。贝父小腿一阵巨痛,原先尚未长好的小腿折骨处重新断裂。

母亲紧张地扑过去,伸出双手接住贝父。这时,贝妮的一个婶婶和一个伯母听到楼道外巨大的震动,慌忙打开房门跑了出来,也没问清原由,就责怪起贝妮的母亲,她们并没有关心贝父的具体伤势,却回忆起旧日的时空,道:“叹,我们当时就不同意娶这个乡下女回家,也不知咱的,我家这兄弟被这小媳妇迷住了,这下道好,气出这等事来哟!”

贝母怀里揽着躺在胸前的丈夫,道:“老公,我们不上美术班了,不上了还不好嘛!”

     原野的厚积雪,过了一个星期,屋顶、路面才露出原的本色彩。几片初冬没有落尽的梧桐树叶子,随着附在上面的雪花,沉重地落在地上,然后散成浪花一样形状。喜鵲的窝巢,密织的枯枝团,依然高悬在枝杈间。

贝母穿着桔黄色有背心,骑着保洁三轮车,在小镇的道上沿着路牙清扫。远处一个穿粉红色滑雪杉的老师急忙跑了过来,她来自山涧的画坊,是贝妮的美术老师。

女教师的脸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讲起话来,嘴鼻冒着淡白的水气,像蒸汽火车头弥漫在空间的烟雾,慢慢蒸腾,向着遥远的天际。

“我上您家里去过了,邻居说您不在。这会,我还能在路上找到您,太开心了。上星期贝妮没来画坊上课,是因为雪天路滑吗?我告诉您,您女儿的画,在中日小朋友绘画比赛中获奖了,是二等奖呀!”女教师道。

贝母眼里含着的泪,慢慢滚了出来,落在自己手上,烫烫的,母亲道:“小贝贝以后不能来上学了……”

女教师很惊讶,说:“这孩子很有绘画天赋的,学费吗,奖学金可以免掉一半的。”

贝母道:“就是不要学费,贝贝也不能去学校了,真的。老师,我求求您,贝贝获奖的事,跟谁也不要再提了。”

女教师露出挽惜的神情,仿佛路的积雪还没融化,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返回画坊的路上。淡红色的晚云,衬着老师的背景,层层叠叠。

贝母吃力地骑着保洁车,赶往回家的路上。

每天这样来来回回,她都很习惯了。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中青年人,骑着电动车从她身旁擦车而过,忽然那人刹住车,回头望着她,喊:“玲,是你呀!”

贝母不敢想,也不敢认的,是青年时候在乡下追求过她的二柱子。因为男方当时家里条件不好,除了二间茅屋就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了。

“是你?”贝母脸一下通红道,一方面感到好奇,他怎么到镇上来了?一方面又想草草结束这样尴尬谈话。

“我到镇矿上打工了,收入还行吧!“二柱子笑着,也羞涩地低下头。路上不时有熟人朝他俩张望。镇子小,已婚的男女都不好意思多搭讪,只是把一份乡情留在心底就满足了。

贝母能看见自家二层楼的房屋了。白框边的窗玻璃,依旧反射着晚霞的光辉,只是那光渐渐变成深紫色。

贝妮正与一个堂妹在房门口小院,跳着橡皮筋游戏:“一米二米三,三幺幺,幺幺九,九九幺……”孩子们数着,快乐地蹦跳,小身子好像要被皮筋弹到空中。

“小贝贝,你的画获奖了。”贝母心里想着,但嘴上没有说出来。


程贝妮的车在落漆的画坊大门前停下,已经几十年了,房后的雪松枝干增粗,树叶茂盛。她牵着女儿急急跑入画坊卧室的小屋,但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贝妮童年的一个学友站在房门口等她。

“老师呢?”贝妮问。

“她已经走了。”童年的学友道。这时,过道东窗射入淡黄色的日光斑,窗外的绿植在阳光下,如同老师课堂的油画一样唯美。

程贝妮想:还是自己来晚了,如同十年前归乡看望身患骨癌的父亲一样,又错过了与长辈生命在世上同时羁留的最后光阴。现在程贝妮想着,要好好照顾在身边,一同生活的老母。

归乡的贝妮,此时怀念着父亲,是他又让自己学数学;那是书写宇宙的文字; 程贝妮同时也怀念启蒙老师,是她教自己学绘画,那是描绘宇宙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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