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面观音寺

 

1

明崇祯年间,各方势力割据,起义四起,瘟疫横行,饿殍遍野,百姓叫苦不迭。

工匠夏安福早些年跟着父亲学了些木匠活,凭借这手艺,才得以在这乱世中艰难生存下来。父亲在他二十岁这一年去世,因家境贫寒,也未曾娶妻生子。无牵无挂的夏安福,索性做起了云游木匠,四海为家。

早些年国泰民安,夏安福的日子也颇为惬意,没有工活的时候,便游山玩水。近几年满人入侵,大明王朝岌岌可危,难以自保,更别说百姓的日子了。夏安福常常忙了一整天,才赚得几个烧饼得以果腹。

这一日,饥肠辘辘的夏安福行过数个山坡,听见铃铎铛铛作响,又行了半里路,终看见一条宽阔的大路引向一片绿荫,其中掩映着一座恢弘的寺庙,庙门处立一朱红匾额,上有五个金字“青面观音寺”。

又行了四五十步,走过一座石桥,见不远处人头攒动,人人皆对庙门口所挂木牌议论纷纷。庙门口的人颇多,似是整个镇子的人都来看热闹了。夏安福一点点挤过看热闹的百姓,不知挤了多久,挤得满头大汗之时,才勉强到得庙门口。走近细瞧,木牌上字体娟秀,上面写着,因地动,庙中主殿观音阁内柱列倾斜,主殿外观现已向西扭转,现招工匠五十名,修复观音阁。观音寺即日起关门谢客,待阁内修复完善,施主方可敬香。

夏安福对自己的手艺颇有信心,便想找方丈应下这差事。他在庙中转了一圈,没见到任何人影,却听得庙中一隅有隐隐的诵经之声,循着声音,终在一参天古树后发现一间佛堂,和尚依次坐于蒲团之上,口中喃呢不停,夏安福听不懂经中内容,只觉头晕目眩,双腿如深陷泥潭,身子逐渐松软,渐渐瘫倒在地上。

数个时辰后,夏安福在一个似睡非睡的麻木状态中,一个哆嗦的醒来。他梦到自己修完观音寺,不久便死于瘟疫,尸首就埋在那参天古树之下。得瘟疫时的痒麻难忍的痛感犹在,自己全身被挠得鲜血淋淋仿佛就发生在刚刚。恍惚中夏安福不知身在何处,他忽地起身向周遭望去,听得外面人声、鸟声一切如旧,他的惊魂才忽悠一下落定,原来不是在什么未知的地方,自己还在寺庙里。

可能是许久未进粮食,所以产生了幻觉,想到此处,夏安福才忆起白天想来此处讨个营生,不料晕倒在此。思索间,门楣响动,是观音寺的老方丈来此探望夏安福。老方丈想得周到,早已备好了斋饭,放在乌木食盒里,由小和尚端进来,铺在夏安福的睡榻旁。

老和尚等夏安福进些吃食,身上有了些力气,才拈须开口问道:“不知施主从何处而来?到小庙有何贵干?”

“我老家是远隔千里之外的清水县,我云游到此,见门口的木牌上写着招工,便想讨个营生。我跟随父亲学木工多年,修复寺庙的活更是不再话下,方丈不放心尽可以出题考考我。”夏安福说罢,便撩起衣袖准备展示一身的绝活。

老和尚见状,忙摆手制止,面露难色地说:“不是我不许你这差事,只是工匠今早就已招满。施主还是修整完后,早些上路,另觅它处吧。”

夏安福忙从床榻翻身下来,跪倒在老方丈面前,苦苦哀求道:“这乱世,讨个营生不容易,我不求工钱,只求温饱,望方丈发发善心……”

老方丈扶起夏安福,再次摇头回绝了他的请求,并转身叮嘱跟在身后的小和尚,明早送施主出门。

小和尚便也向夏安福施了个礼道:“施主早些休息。”

老方丈缓步踏出门口,对着夜空长叹一声,也不知对谁缓缓说道:“此地不宜久留。”

夏安福重回床榻,辗转反侧之际听得窗外锣声敲了两下,知晓已是二更十分,待鸡鸣之时,就要收拾行囊离开这里了。他满以为求得这个营生,便可三月不担忧吃食,不料碰得一鼻子灰,没有半点收获。

夏安福随手在床边摸件衣服,披上,踱步到院中。庙中山影将沉,月色之中,柳阴摇动,一群虫鸟隐在暗处鸣叫。他望得天上蝙蝠,尽往一处飞落,便跟随成群的蝙蝠往寺庙尽头探去。走过几处,抬头望见一黑塔,乌鸦、蝙蝠尽在塔尖环绕,久久不去。

塔身有数十米之高,月光之气聚于各层塔檐,飞鸟扑棱棱而过,明暗交错之际,好似海面之上,波浪翻涌。数十个铃铎在月色中随风摇晃,它们以各自的速度发出不同声响,这股响动慢慢汇聚到一起,发出一股巨大的嗡鸣声,好似众和尚念经般波澜壮阔。

原来早些听得铃响是这里发出的,驻脚望去,只见塔檐上悬一黑漆金字匾额,上书“观音阁”。推开塔门,并不见观音全貌,只有一飘逸裙摆垂覆于莲坐之上,仿佛有一阵风吹来,便会随风飞扬。夏安福拾阶而上,上得四层楼高,位于观音脖颈之间,再抬头终见观音全貌。只见观音上眼睑处高,下眼睑处低,自有一种下视芸芸众生之感。

夏安福不禁感慨,好大一座观音像,难怪需招五十名工匠。

观音阁的屋顶、房梁之上,均绘有佛家壁画。夏安福往窗边移动,想细细辨别画中内容,可每移一步,却感觉有无数只眼睛紧紧跟随。他猛地回头,却并未发现任何怪异之像。而立于窗边,他又发现这壁画完全不能久视,画中人物的眼睛栩栩如生,满屋顶的眼睛全都怒目圆睁,注视着他。夏安福好似进入了冥界,满屋顶的鬼神对他一生的功过进行审判。他心头一紧,忙闭上眼睛,躲避这无名的审视。

心中稍觉安定,再睁开眼,夏安福发现自己竟莫名移至于观音像之下。那观音像又与刚刚的不同,呈一头双面,一面沉静、安详,另一面脸色铁青,嘴角微翘。夏安福注视他的时候,他也紧紧的盯视着夏安福,稍不留神,他竟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副獠牙。

2

夏安福觉得这次的晕厥比昨日的痛苦,似是头上挨了一棍子般头疼欲裂。耳边明明闪过很多声响,但就是挣扎不起来,如梦魇般被压抑。许是到了巳时,太阳直射到眼皮,他才觉得脸颊有些发痒,发烫。他“唿”的一下,浮出水面般,从一片混沌中醒来。

眼睑上有薄纱略过,一旁还有女子的笑声,夏安福伸手挡住阳光,才看清,自己旁边蹲着个小丫头,她头上梳着两个发髻,一边发髻上还插着一株绣球花。

小丫头蹲在一旁,正用裙角拨弄他的脸颊。她看见夏安福睁开眼,捂住嘴,偷笑道:“你可算醒了!你为什么睡在这里呢?”

“我也不知怎的,胡乱就在这里躺下了。”

“怎么个胡乱法?我怎么不会胡乱躺下呢!”小丫头见这人一脸憨态,又不住得笑起来。

夏安福也不知这小丫头为何发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一味的跟着笑了起来,只是这一笑,在小丫头眼里变得更傻气了。

“你是昨日来这里觅活的工匠吧?”小丫头道。

“你怎么知道的?你也是这寺庙中人?”

“我昨日想进来烧香,在庙门外看到你只身一人,背个包袱就进来了,到这里的工匠都是你这个打扮。”

夏安福听到这话,不禁觉得沮丧,自己的脚步再快点,也许就能应下这差事。佛家万事都讲究缘分,看来自己与这寺庙无缘吧。

小丫头见眼前这人颇为忧愁,眼珠骨碌一转,指了指头顶的观音像说:“有什么烦心的事,就求求菩萨吧。”小丫头说完,双手食指插入两个耳中说:“你求菩萨吧,我不偷听。”

夏安福不解,“有用吗?”

小丫头把手放下,疑惑道:“你不是慈云镇的人?”

夏安福摇摇头。

“我们镇上原有大大小小十几座庙宇,但香火都不及这间观音寺旺。而庙中的众多神明中,也数这座观音最灵了。时间久了,其它寺庙渐渐败落,整个镇子只留下这一间寺庙。”

“难怪昨日寺庙外围了那么多人。”

“我听我们老爷说,以前也没人留意这间寺庙,后来这起了一场大火,整个寺庙成了一片废墟,只留下这座观音阁,这个寺庙的老方丈说这是真身庇佑,所以火烧不尽。从那以后,这座观音像的面庞就成了乌青的,不过说来也怪,明明火也没烧到她……”小丫头说到此处,突然停住,吐了下舌头,爬到观音像下双手合十,慌忙地磕了几个头道:“菩萨莫怪,菩萨莫怪。”

小丫头冲夏安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快向菩萨求个心愿,自己则退出观音阁外,在门外等他。

夏安福踌躇了一瞬,随即起身,跪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道:“夏安福初到贵处,并无过分请求,只求菩萨保佑我能找个得以果腹的营生即可。”

小丫头等的时间不长,便见夏安福提着包裹从门内出来了。

“这就要走?”小丫头道。

夏安福略微点了点头,并未细说详情,便朝庙门走去。

小丫头急忙抓住夏安福的衣袖朝相反的方向走,“庙门早关了,你是打不开的。”

“那你如何进来?”

小丫头拽着夏安福走到寺庙尽头的围墙,拨开杂草,只见窄窄的一个洞口。夏安福低头皱眉,这是狗洞,如何钻得?

夏安福还在迟疑不定,小丫头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她的声音从墙外传来,“快点,别被人发现了。”

夏安福无奈,只得紧跟其后,从狗洞钻了出去。

墙外人流如潮,熙熙攘攘,竟是一条热闹的市坊。百姓看到有两人从狗洞钻出,也不惊慌,只是微笑颔首示意,小丫头则欠身答礼。

“认识?”夏安福说。

小丫头笑着摇摇头道:“当然不认得,我怎么会人人都认得,我们慈云镇就是这样的,街坊都很热情的。”

夏安福抬眼望去,整条街上的百姓确实如小丫头所说,他们每个人都眼神真诚,表情带着善意,无论谁瞥见他,都会微笑示意。

夏安福在外云游多年,去过的地方不少,但这样和善的小镇还是第一次见到。只是这笑容背后,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百姓们的微笑背后还藏着另一幅面孔,就像昨天一头双面的观音像。

“想什么呢?”小丫头打断了夏安福的思绪。

“不知小姐贵姓?”夏安福将话题引到了小丫头身上。

“我……”小丫头指了下发髻上的绣球花,“绣儿,我们家小姐给我起的名字。”

“绣儿姑娘好,我叫夏安福。”

绣儿笑了一阵,偏过头看看他说:“一看你就没有娶妻。”

“绣儿姑娘怎知?”

“娶妻的人哪有你这样傻的?”

夏安福在原地怔住了,他不知自己哪里傻了,更不知怎样回答绣儿的这句话。两人一路无话,行至一个岔路口,绣儿猛地拽起夏安福向旁边的小胡同拐了进去。

“再往前走就是我们家设施穷人的粥铺了,让小姐看到,我就要回去了,我们从这个方向走吧。”

“绣儿姑娘为何不回去呢?”

两人话还未说完,前面有脚步响动,是位女子跟随丈夫一步一步行至不远处的匾额之下,女子叮嘱丈夫:“晚上早些回来,我备好酒菜等你,你遇到的奇妙女子亦可以讲与我听。”

丈夫点点头,撩起长衫,转身进入门内。

夏安福抬头一看,只见门口高悬两个红灯笼,匾额之上吊着个红绣球。大大的红绣球将匾额上的字遮去大半,但上面的字仍能看得到—醉满楼。

夏安福盯着那几个字,名字像是青楼,但女子目送丈夫的神情又不像是到了烟花之地。

“那是什么地方?”夏安福问。

真是个呆子,绣儿无奈地摇摇头,“青楼不晓得?”

“妻子送丈夫来青楼?”

“这有何不妥?我们慈云镇家家都是这样,只要丈夫想来,便可来。不过,我们老爷说,早些年也不这样,这烟花柳巷之地也不在街市上,而是藏在更深的巷子里。自打那场大火,小镇一切都变得和睦了,真是菩萨庇佑呢!”

“这么说来,慈云镇家家户户都没有什么烦心事?”

“当然有了,比如我们家小姐,近来就颇为忧愁。她的心上人,半年前进京考取功名,到现在杳无音信,我们小姐急的无处去寻,便日日在粥铺前守候。我们小姐本来就体弱,老爷担心小姐急出病来,便让我来观音阁求菩萨保佑,小姐的心上人早日平安归来。”

“当真如此灵验?”

“可以说是有求必应,所以你向菩萨所求之事尽可放心,菩萨一定会帮达成心愿的。”

夏安福马上就要离开慈云镇了,也没找到什么活干,看来菩萨到自己这里就不灵了。不过,求菩萨保佑也是图个心安,并未指望她有多灵验。夏安福内心苦笑了一下,对绣儿说:“你们小姐意中人叫什么?如果我日后碰见,便可相告你们小姐相思之苦,让他尽早寄封家书。”

“叫宋今斯。”绣儿犹豫了一会,低下头又对夏安福说了句话,但声音太小,夏安福的头凑到绣儿的唇边,才听清她说,”那你以后会给我写信吗?“

他先是一怔,随即微微一笑:“我云游在外多年,还从未给谁写过书信。绣儿姑娘如果不嫌弃,我可以把路上的奇闻异事讲与你听。”

绣儿郑重的点点头,“怎么会嫌弃呢!我们宁府整个镇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如果写信,到时一打听便知。”

绣儿说完,拐出胡同,一路小跑,跑回了路口的粥铺。夏安福在胡同口探头望出去,只见绣儿在粥棚下朝他的方向,使劲挥了挥手。宁家小姐以及下人也都朝胡同口望了过来,他们不知绣儿在对谁挥手,眼神略微茫然,但嘴角仍挂着微笑。

慈云镇的十月仍是风和日暖,微风所过之处,杨柳拂动。镇上所有的小径都栽满鲜花,夏安福沿着鲜花铺就的道路了开了小镇。

踏出界碑的那一刻,慈云镇温暖和睦的氛围突然变得缥缈,好像前世的记忆。怎么形容这个镇子呢?“诡异”两个字浮现在他的心头,没错就是诡异,小镇之中无论是人还是物,处处透漏着诡异的氛围。

夏安福走出小镇许久,才发现脖颈之处竟已全湿了。

3

慈云镇通往外面只有一条山路,夏安福在绵延的山路上行了十几日也不见任何人影,而包裹中的干粮早已吃光了。饥饿难捱的他渐渐没了行走的力气,每行几步,便觉天旋地转。幸好一路之上还有些山泉水,夏安福靠着这泉水,终于翻过了这座山头。

这一日,天色渐晚,山林中刮起了寒风,夏安福又行了半里路,终在雪花飘落之时,在树木交杂中,望见数间草屋。草屋旁还有间破败的寺庙,寺庙的黄土墙壁裂出一道缝隙,里面有些许火光透出来。

夏安福径直往前走,不小心又被脚下的大石头绊了一跤。跌跌撞撞地终于来到破庙门前,推开门,只见屋内中间架着一簇篝火,红色的火苗一蹿一蹿地往上跳。夏安福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黑暗,才看清,篝火旁坐着位瘦骨嶙峋的老汉,手正伸向火焰处取暖。火堆旁还煨着一个瓮,里面不知煮了些什么,透露着一股久违的肉香。

夏安福盯着那个翁出了神,寺庙深处的供桌上突然有一人先呻吟了一声,然后用嘶哑的声音,说:“爸,水。”那老汉立马从瓮里舀了一勺肉汤端了过去。

供桌上的人将些破衣服团做一块当做枕头,枕在头下,数条棉被紧紧裹在身上。寺庙里的光亮不足,夏安福看不清那人长相,只觉得他的脸上黑红一片,似是两大块冻疮。

老汉照顾完儿子,回到火堆旁继续暖手。他看见夏安福不住地望着那个翁,便开口说:“不是我不与你吃,只是看你衣着、相貌,不似穷苦之人,怕你瞧不上我这瓮里的东西。”

夏安福闻言,马上低头,拱手道:“我数日未尽半点粮食,如果给我些汤喝,我便感激不尽,怎敢瞧不上老先生瓮里的东西。”

老汉听完,便从瓮里舀了些汤,夹了些肉,送与夏安福。

夏安福接过,一口便将碗里的东西吃光、喝光了。尽管汤里没放盐,夏安福却也觉得香甜,忍不住问:“这是什么?不放盐,却也美味。”

“黄鼠。”老汉也不看夏安福,紧接着又说了一句,但这句话像说给他自己听的,“这世道有的吃就不错了,老鼠怎么了,就是蛇我也敢吃!”

夏安福内心震惊,但也不觉得恶心,只是没料到在慈云镇待了几日,外面的世道变得更加艰难了。

老汉提过一个木桶,又往瓮里加了些水。他一边搅和汤里的东西,一边说:“最近周围的村子都染了瘟疫,我记得上次全村人都染瘟疫还是是50年前,我5岁的时候,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赶上一次。不过这次与上次不同,上次是瘟疫碰上干旱,一场大火将好几个村镇都烧没了,这次是碰上了寒冬。你看我儿子的身体,也不知还能活几日。这老天爷是想绝了老百姓的活路啊!”老汉唉声叹气了一会,然后话锋一转说:“你从何处来?”

夏安福赶忙回答说:“从西面的慈云镇来。”

老汉手中的汤匙顿了顿,身子往篝火的方向凑近,在火苗的缝隙处,觑着眉眼,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夏安福的话:“从西面的慈云镇来。”

旧庙中的篝火渐渐暗了,老汉从歪倒的佛像后面扯过条破被子递与夏安福,然后往篝火中覆盖了些土,自己则躲到佛像后面睡觉去了。

火渐渐灭了,但仍有些燃着的木柴发出“必必剥剥”地爆响。老汉的儿子躺在供桌上,时不时发出疼痛的呻吟声。伴随着这些声音,夏安福也渐渐睡着了。

鸡鸣时分,天刚蒙蒙亮,夏安福被凛冽的寒风冻醒了。一睁眼,几尊罗汉像正自上而下的注视着他,寺庙虽破,但它自有的威严还在。

夏安福坐起环顾一圈,供桌上的破棉被、篝火旁的瓮都在,却唯独不见老汉和他的儿子,夏安福叫了几声,无人应答。他们是趁我睡着连夜走了?怕我抢他们的粮食?夏安福肚子还是饿的,一切也来不及多想,稍作休息,天完全亮时,便提起包裹,重新上路了。

沿着昨夜行走的路继续往前走,夏安福注意到前面有几块从土地里斜出来的石头,上面遮盖着许多树枝和枯叶。昨夜就是被这样的石头绊倒的,这里怎么有这样多的石头?夏安福走过去,抹去杂物,原来是座不规则的墓碑,上面刻着王陈氏之墓,他又去看其他墓碑,上面同样写着“某某人之墓”,而众多墓碑中,有一个写着的竟然是“宋今斯之墓”。难怪绣儿说他音信全无,原来是死在了路边。 在这多灾多难之年,死亡也变习以为常,只是苦了宁家大小姐,日日为他牵肠挂肚。

夏安福不知又走了多远,又听到远方数十个铃铎铛铛作响,放眼望去,庙门口的牌匾在雾霭中若隐若现,上书几个大字—青面观音寺。

4

观音寺的门前依旧挤着许多人,夏安福看到眼前熟悉的景象觉得自己真是饿昏了,走了这些天,竟然又回到了慈云镇,不过也好,虽不能修葺寺庙,却也可以混写斋饭吃。

这次夏安福并没有从正门挤进来,而是来到寺庙后面的院墙,找到上的次狗洞,从洞口钻了过去。不料,寺庙修葺之余,老方丈正指挥几个小和尚在后院拔杂草。

小和尚看到夏安福却也不惊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干活。只有老方丈看到夏安福略微皱眉道:“施主因何故未走?”

夏安福拍去身上杂草,对老方丈说:“方丈有所不知,我已离开慈云镇十多日了。但由于过度饥饿,因此乱了方向,所以一路又走回来了。”

老方丈突然抬眼,瞪着夏安福,惊慌道:“你的意思是,你已离开,却仍能按原路回到慈云镇?”

“确是此意。”

老方丈抚起长须,思忖道:“看来你与我寺庙缘分未了,你且留下来干活吧。”

夏安福大喜,忙拜谢老方丈,第二日便领了衣物,参与观音阁的修葺。

修葺观音阁的人数远多于五十人,夏安福听工友说,因近日观音阁歪斜严重,需要赶工期,因此加大了人手。四层楼高的观音阁,每层楼都安排了二十多个工人,他被安排在了第四层,佛头后面的位置。

观音阁是榫卯结构,建筑歪斜是由于地震时斗拱零件的缺失造成的,想要使观音阁更加牢固,便要增加中间木柱向中心线的斜撑。如此确是个大工程,所需木料也不少。然而夏安福也不见有任何木料运送至寺庙。观音阁中忙碌的工人,每人只拿把锤子,每天只在随意位置叮叮当当敲打,阁楼中损坏的部分便修好了。夜间休息时,工友们还会互相捏肩捶腿,以减轻一天的劳累。

庙中奇怪之处还不止于此,这一日,夏安福又发现佛头后面并不是浑圆的,而是逐层向里凹进去,如果以此为扶手刚好能爬到佛头顶端。他发现以后,并没有马上爬上去,而是趁天黑之际,工匠们都睡着了,悄悄进入观音阁,爬到了佛头顶端,手指关节轻轻上叩,果然顶端的木板成中空,是个暗层。夏安福五指撑起木板,用力上举,第五层暗阁豁然呈现在眼前。

暗层的房檐过低,只容一人弯腰通行。夏安福双条腿抵住佛头,双肘杵于暗层的木板上,弯腰匍匐于地面。只见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布,掀开布料一角,下面竟是一张张写满字的黄表纸,纸的边缘画满了各种古怪的符号。夏安福随便抽取几张,仔细去辨认上面的字。而上面的字竟是一个个人名,绣儿,宁家小姐,宋今斯,全部都在上面,就连夏安福他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目。

夏安福心头一惊,抵住佛头的双脚险些悬空,而藏于阁楼中的什么小动物好像也因此受到了惊扰,在黑暗中“唿”的一哄而散。其中不知什么动物,在慌乱中还咬了一口他的手指头。夏安福忙把手向后一缩,整个人失去重心,从佛头上滚了下来。

佛像见此景,发出瘆人的笑声,但这笑声并非一人所出,是连同房梁上的壁画一同发笑。他这次看清了,这哪里是青面观音,分明是黑脸阎王,而壁画中的人物则是阎王身边的阴兵鬼将。夏安福吓得连滚带爬回到了休息处,连夜写了封书信道尽庙中诡异之事,并向绣儿询问慈云镇可曾发生过瘟疫,死伤多少?

夏安福从狗洞钻出,在街上摘了朵绣球花塞进信封里,又找了好久才寻得一个更夫。他把信交给更夫,给了他一些碎银子,并叮嘱他务必把书信亲自交给宁府的绣儿。

“前面不远就是宁府,先生且放心。”更夫道。

夏安福见更夫拿着书信走远了,才慌忙地又从狗洞钻了回去。头刚刚探进洞口,胡同口突然一阵锣响,引得众村民全部来到寺庙,远远的四五十个火把,照耀得黑夜如同白日。紧接着庙里的和尚还有工友也来了,他们手拿棍棒,将夏安福的脖颈戳在地上。他的另一半身子还在狗洞之外,却也被人控制住了,不知是谁早已缚住他的双腿。夏安福整个人趴在地上,完全动弹不得。

老方丈站在人群之首,也不慌张,等夏安福口中停止咒骂,才从衣袖中缓缓掏出一封信。信抽出,信封里的绣球花也一并滑落。他将信举到夏安福面前道:“可是你写的?”

一封信有何碍,夏安福不解,犹犹豫豫的答了声“是”。

老方丈借着火光徐徐念道:“我已确认宝贝就在寺庙的阁楼之中,今晚丑时便可动手,寺庙后院墙下有个狗洞,我且在这里与你接应。”

信还是那封信,只是信上的内容全都变了。

“说,这信是交给谁的?”一小和尚说。

如果信里是这样的内容,那可无论如何不能说是交给绣儿的,夏安福低下头,咬紧牙关,任凭谁问什么,却再也不说一个字。

大家没了法子,面部表情仍是微笑的,但内心想法却歹毒,有说放火烧死他,有说浸猪笼仍到河里淹死他。

老方丈轻咳了一声,大家闻声止住了喊杀声,所有人都静下来听老方丈说:“他谎称修葺观音阁,混入我庙中,原来是觊觎我庙中宝贝,但佛祖慈悲为怀,全且放了他,但大家记住他的模样,切不可让他在踏入本镇半步。”

大家随即让出一条路,由几人押送夏安福快步离开了慈云镇。快到慈云镇的镇口时,那几人合力用棍子一戳,把他推出了慈云镇,然后连同他的破包袱一并仍给了他。

夏安福全身到处都是擦伤,狼狈不堪、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小镇。

刚踏出慈云镇,却听得界碑后面有声响,原来是绣儿已在此等候多时。

5

绣儿扶着没有半点力气的夏安福到一处大树下休息。她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几个烧饼,撕成一小块,一点一点喂给他吃。

夏安福从小吃过的苦不少,只是没经历过这等冤曲。然而落得如此囧境,却仍有绣儿姑娘在一旁照顾,纵是铁石心肠,也能明了她的心意,夏安福忍住满肚的委屈,温柔地说道:“你怎知我在这里?”

绣儿把信递给夏安福说:“不是你写信要我在这里等的?”

夏安福接过信,信封里的绣球花也在,信上的字也确是他的字迹,只是内容又与老方丈念得不同,完全是另一封信。也不知是何人在暗处捣鬼,为什么偏偏跟他夏安福过不去。

绣儿见夏安福渐渐有了些力气,把手里的烧饼塞到他的怀中,赌气背过脸,不理他了。

夏安福见状,哄了半天,绣儿才扭过脸说:“我真是看错你了,你何故去打那庙中宝贝的主意?”

“我真是冤枉,我何曾有觊觎宝贝之意,我只是觉得那观音阁古怪,发现了那暗阁以后便想上去看个究竟。况且那暗阁中并没有什么宝贝。”

“寺庙阁楼上藏有宝贝,是我慈云镇人尽皆知的秘密。我刚到宁府那一年,也有个外乡人偷进暗阁,然后老方丈也说他是要偷宝贝,便把他赶了出来,从此再不得踏入慈云镇,想来跟你的情况是一样的。如果没有宝贝,那阁楼里藏的是什么?”

“人名,连我的名字也在上面。”

“人名?这倒是从没听人提过。”

“你是什么时候到宁府的?”夏安福又问。

“十岁吧,我只记得我娘要出镇子去找我爹,便再没回来,后来宁家老爷便把我领回去当丫鬟。”

“你爹娘叫什么?”

“记不得了,只隐约记得我爹姓王,我娘姓陈。”

夏安福想起镇口处的墓碑,只是不知道那王陈氏之墓是不是恰好就是绣儿娘亲的墓碑。他又想到宋今斯的墓碑,便说:“绣儿姑娘,我想起一事。我前几日出得镇口,看到了宋今斯之墓,恐怕那就是你家小姐思念之人。”

绣儿久久看着夏安福,忽然露出久违的笑脸说:“你真是被打晕了,宋今斯是何人?”

“不是你家小姐日日挂念之人吗?你还为此到观音寺求菩萨保佑?”

“我到观音寺是给我们家小姐求个好姻缘,如今已有良人上门提亲,择日便可完婚。”

夏安福瞬间明白观音寺为何灵验了,关键之处就在于,如果所求之事不能实现,便有人篡改他们的记忆。只是操控整个镇子的人是谁,是那个观音像又或者应该叫阎王像,还是老方丈?

夏安福还在思考整个镇子的蹊跷,渐渐觉得绣儿全部身子的重量倚了过来,借着月光之色,他发现绣儿竟成了一截阴森的白骨,连上面的的衣服也都腐烂了,像是已去世多年。

夏安福本想让绣儿先回宁府,等他赚些钱来,便来迎娶她,只是这些想法还未说出口,绣儿却稀里糊涂的去世了。他连夜在树下挖了坑,并在树旁刻了几个标记,等找到能刻石碑的镇子,再来给绣儿姑娘刻立个石碑。

天渐渐亮了,夏安福环顾一圈,看清了周围的环境,原来不远处就是那个乱葬岗。他带着满肚子的疑惑,一步步离开了这个诡异的地界。

令夏安福没想到的,就在他离开的瞬间,连慈云镇的界碑也逐渐消失了。

6

青面观音寺已经全部修缮完璧,就连庙宇内的其他菩萨塑像也都粉刷了一遍。整个小镇像过年一样,家家户户都来到庙里烧香拜佛,村民依旧如往常一样,像菩萨诉说种种心事,祈求菩萨保佑他们心愿达成。

整个寺庙依旧数观音阁的香火最旺,连街道上都弥漫着寺庙中的檀香。

宁家小姐带着她的夫婿也来庙里烧香,祈求菩萨赐他们一个大胖小子,她的身旁跟着一个跟绣儿一样大小的丫头,只是她比绣儿胆怯,常常躲在小姐的身后,不敢与人讲话。

整个镇子,没有因为夏安福的出现、绣儿的消失,发生任何改变。人心依旧虔诚,大家依旧和善。这是老方丈用尽毕生力气,努力维系的一个早已不存在的小镇。

此时的老方丈正端坐于阁楼之上,口念往生咒,超度那些瘟疫之中早已丧命的亡灵。

阎王像下,村民的愿望尽收老方丈的耳中,他们的心愿承载了子孙后代,数百年的时光,只是老方丈如今已八十有余,他们的心愿怕是不能一一实现了。

往生咒念了一半,老方丈突然想起一事,他的手一抬,从地面飞起一张纸,他的拇指上去撵了撵,夏安福的名字凭空消失了,“是我老了,让你两次误入此地,我早就说过,此地不宜久留。”

老和尚将那纸放回原处,口中诵着“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而阁楼之下,是百姓们喃喃的祈愿声。

十年后,世间早已改朝换代,成了满人的天下。夏安福也早在多年前回到了清水县,现也娶妻生子。对于那个乱世,夏安福很少对妻子和儿子提起,不是他不想提,只是对于那几年的记忆实在是模糊。他只记得,他曾给一个姑娘立过一个碑,是王绣儿之墓,还是夏王氏之墓?每每想到此处,他都觉得好笑,竟然连是否娶过她都忘了,当然那个墓碑在哪?就更记不得了。只是有一座二十米高的青面观音像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他翻遍县志,终在慈云镇县志找到了答案。

嘉靖四十五年,慈云镇遭瘟疫,后又遇大火,全镇村民葬身火海,立于唐代的观音像也在火灾中坍塌。火灾中只有一小和尚因在外化缘躲避了大火,他在慈云镇外立一界碑,以纪念灾难中不幸去世的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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