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家村小学五年级里，班里最让人羡慕的就是赵成龙了。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媳妇们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不想再受熬成婆的旧媳妇们的刁难和控制，开始流行分家。可是，大家都穷，分家能到分间草房的都算富有，更多的时候，是村里批块宅基地，然后或借或贷，背上一屁股债，草草垒出一个新窝。

    新婚，接下来就是生孩子，那时候没人避孕。虽然计划生育执行的无比严格，处罚力度也很大，可是农村里都认为多子才能多福。

  生了女儿的，生几个也要生出个儿子来。有了儿子的，还要多生几个。村子里最厉害的一家生了七个女儿，大家表面上都戏称七仙女，背地里却口出恶言，说那家祖上没有积德。

    有了这样的压力，男人更是暗暗较劲，女人却不记得自己从小到大受到的忽视，把所有精力都放到仅有的儿子上。

  儿子是宝，女儿是草。

  可是，再宝也是穷，整个国家都是穷，农民更穷。

  新婚分家，青年男女，急急生了一堆孩子，女人营养不良却还是要上地干活，要做家务，干园子里的数不尽的活。男人虽然农活照做，但是家里活是绝对不染指的。不因为醉酒耍威风而揍媳妇一顿，就算是好男人了。因为作为一家的主要劳动力，男人是天，是顶梁柱。

  赵成龙家有四个顶梁柱，他爷爷，他爸爸，他二叔，他小叔。还有他妈妈和他，组成了有点奇怪又似乎合理的一家人。

  赵成龙是杨家村里的男孩中的真正的宝，当时流行盖中盖，大家都叫他宝中宝。他爷爷是这个大家之主，一个固执强势但却爱孙如命的老人。

  大家都穷，他家不穷。四个主要劳动力，加上他妈妈，有五个。他二叔智力有些问题，痴痴傻傻，可是力大无穷，干起农活也是一把好手，每次农忙时他家四个男人扛着锄头排着队上地，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他在粗糙散养的一堆孩子里是家里的独苗，万千宠爱，在大家过节才能买上两块五分钱的小淘气的时代，他竟然可以吃五毛钱一根的火腿肠，而且每天吃两根。

      全家都叫他宝贝，这样温情细腻的称呼出现在东北的农村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没有那么多宠爱的孩子也都拿这个来笑话他，叫他赵宝贝。

    虽然大家爱拿赵宝贝的名字和他的傻叔叔来取笑他，可是心里还是羡慕的。

    可是李佳从不羡慕，李佳是李倩的堂妹，虽然叫杨家村，据说过去村里有个杨姓的大地主，可是也许是被打倒了，现在李姓才是这个村子里的大姓。

    李佳白皙清秀，可是女孩本身就没什么地位，更何况家族里还有个李倩。所以，她一直是被忽视的。

    也许是因为被忽视，也许是早慧，她很小就能看淡和看清很多。虽然赵宝贝拥有的关注和爱她都没有。但是她学习好，虽然不知道短期内能带来什么，但是她相信，很久以后，她一定会凭借这后天的努力拥有更多。

    更何况，她还知道，赵宝贝喜欢她。

    赵宝贝并没有像其他这种家庭被娇惯的男孩一样，虎头虎脑，黝黑油亮，带着一点野蛮的跋扈和粗壮。

  相反，他瘦弱羞怯，虽然风吹日晒，却比班里的大多数女孩子都要白。如果不是因为宝贝这个称呼，和跟其他人相比太奢侈的零食，他在班上本该是最安静最容易被忽略的那种人。

  才小学五年级，李佳还没有太大的男女之分，可是女孩子还是纤细敏感的，她隐隐知道桌子里那莫名多出来的贴纸和零食，大概是谁放的，虽然小孩子都是又馋又穷，可是骄傲和固执还是与生俱来，她每次看见，都是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更何况还发生了一件在班上比较轰动的事，那时候厕所的内墙像一块内心展示板，尤其是男厕所，有的是骂人的，有的是歌词。可是今天的男同学都用一种诡异而隐秘的目光看着李佳，偷偷的谈论着什么，他们的谈话里隐约提到男厕所。

  李佳是谁在那里写了骂他的话，叫来同班的弟弟李龙，派他去侦查。

李龙很快回来，义愤填膺的说：姐，不知道是哪个混球写了你的名字。

李佳心里了然，却还是有点愠怒，问：谁骂了我什么。

李龙说：没人骂你啊，就是写了个***喜欢你。

李佳：那你擦掉了吗？

李龙：啊？擦掉。

李佳：要你什么用，快去。

李龙飞奔而去。

  回来看见李佳还在生气，拍着胸脯说：姐，你放心，这事交给我，看我知道是谁，怎么揍他。

  李佳回头，看见赵宝贝正在偷偷看她，见她回头立刻满面通红，立刻低下头去。

  李佳心里出现一丝厌恶，却也有一些不忍，说，算了。

  赵宝贝的美好生活并没有延续太久， 因为他爸爸生病了，而且据说治不好，在最后的时刻，家里因为他妈妈的去留，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战争。

  他爷爷是一家之主，提出了匪夷所思的要求，用钱娶来的媳妇不能浪费，老大没了，跟老二接着过，可是再能干，老二是个傻子啊。

  李佳见过几次他妈妈，在壮观的四个男人的铲地队伍后，脚步有些慢，就会被大声呵斥。大家都说赵宝贝长得像他妈妈，可是从没看清过他妈妈长什么样过，她永远是弯着腰，低着头。除了地里的活要照干以外，她还要做所有的家务。一个固执的老人，一个自己男人，一个傻子二叔，一个比自己小的多的小叔，还有一个儿子。她一个人，要照顾这一大家子。

  虽然这个农村的女人大多过着相似的生活，略好一点也不多，可是李佳想起这样的未来，还是一阵寒意。能做什么呢，只能尽量往前走吧，尽量尽量的去摆脱这种命运。

  他妈妈极力抗争，村里人也有些闲话，他爷爷又想出了新的办法，让她跟小叔过，小叔和她相差十几岁，差不多是像儿子一样带大的。这下，不只是儿媳妇，小儿子也极力抗争。最后，他爷爷下了决定，必须和老二一起过，不同意就打。

  后来他爸爸死了，然后就听说他妈妈跑了。

  李佳听大人说他妈妈走道了，她还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只觉得奇怪，走道不就是在路上走吗？后来才知道，原来走道是改嫁的意思。

  后来，他妈妈出现在村口，整个人新鲜了很多，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大家都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脸，原来个子很高，很苗条，长得也不错。据说新找的那个男人对他很不错，还答应她可以带孩子过去。她想带走孩子，当然未果，大家见证了她眼泪汪汪的离开。

  然后，这在漫长的岁月里就成了一景，每隔几天，他妈妈就会出现在村口，可是连面都没再见上。固执的老头对这个忤逆叛逃了的女人用他唯一的武器惩罚，对赵成龙严防死守，这时候他已经不是赵宝贝了，村口眼泪汪汪的他妈和学校里眼泪汪汪的他，都没冲破他爷爷的防线。

    后来他妈妈想去学校偷偷见一面，被他爷爷发现，然后迅速辍学，送到远房亲戚家。那时候没有电话，更没有网络，他妈妈万般伤心，却也只能作罢。

  没有人知道赵成龙去了哪里。

  其实李佳见过他一次，她考上了重点高中，有一次坐客车回家的时候，因为雪天路滑，客车绕路走了一条新路线，在一个陌生的镇上，路边都是修车房，里面有两个满脸油污的学徒，虽然穿的很破烂，但是李佳还是认出了他，因为他太白了，满脸满身的油衬的他的白更白，可是他的白却也衬的衣服和手都那么黑。

李佳赶紧转过头去，她已经长开，成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在这个重点高中，依然辛苦，可是已经看得到美好的未来在展开。是不曾喜欢过的，可是这点过往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也不知道如何处理，只能迅速转过头去，希望他没有看到坐在窗边的她。

车开走了，她却觉得窗外有一道投射过来却又迅速低下的目光。

      然后再无消息。

      后来李佳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全国的人才和智慧汇聚而来，瞬间淹没了她，那点小乡村里出众的聪明和勤奋在这里不值一提。

    暑假回家的时候，大家都兴奋的问着这个高材生的首都见闻，李佳却意兴阑珊，只想快点走开。终于，人群中另一个话题引走了大家的兴趣，原来是赵成龙，据说去了南方，赚了大钱。呆的城市没太听过，叫东莞。他妈妈改嫁后又生了个男孩，还是找他爷爷要过几次联系方式，没有结果后也就心死了。

  可是赵成龙很有出息，虽然没上过几天学，据说在那做了领班，还是经理。多厉害，南方，据说离着深圳不远。那可是富得流油的地方。如果不是他回来告诉大家这个地名是哪个字，大家都以为第二个字读元或者完。还据说他过年回家一次，给家里扔了不少钱，也去看了他妈妈，给新出生的弟弟也扔了个大红包。

    真是没看出来，原来那孩子命这么好啊。

    对啊，那孩子一看就白净秀气，有出息。

    他爷爷真是留对了，这回养老可有保障了。

  对了，他小叔娶这个媳妇真是娶对了，没嫌他家，两个人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呢。刚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又借了这个大侄子的光。

  李佳有些头晕，就回去准备睡个午觉。

  大学的生活平淡又无聊，某天中午，她打开电脑，准备查个资料，看到一条好友申请，头像有些眼熟，通过后，原来是赵成龙。

  一看还有一个头像在蹦，是弟弟李龙，一点开，一大串信息跳出来。

  姐啊，你知道我在哪呢，我在东莞呢。

  你猜我和谁在一起呢，赵宝贝啊。不对，现在得叫人家龙哥了。

  我不是弄个男装店吗，有个人介绍说这边有个批发市场又便宜又好，结果我一下火车，过马路走的急了，差点被车撞到。结果一下来你猜是谁，赵宝贝啊。

  不对，现在大家都叫龙哥了，真气派啊，人模狗样的。都混成这样了，还惦记你呢。我才知道，你知道当年厕所那字谁写的吗？是他。

  kkkkklllllllkkkkk@#

哎 姐他抢我键盘，看我都摁了什么，我两刚喝完，他拐弯抹角的。我都知道，就是要你qq嘛。

  我问他他还脸红呢，都白被大家叫龙哥，我去他们的单位喝的酒，真气派啊。进去都叫龙哥真有面啊。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啊。

  不行，我要吐，我先走了。

  李佳有些小恼怒，对于不喜欢的爱慕者，这不是荣幸，而且烦扰。想瞬间拉黑，却又觉得不太好，毕竟同学一场。

  她正在发呆，听见一条消息来了。

  打开，是他。

  你最近好吗？

  好。我下午还有课，我先下了。

  一直没再联络，他的qq空间定期上传一些照片，开始只是夜色和霓虹，后来却都是一排排艳丽暴露的姑娘。

  这时候，东莞的名声也渐起，虽然身在象牙塔，李佳也大概猜到了他的职业，心头一阵厌弃，赶紧拉黑了。

  第二年的暑假，她约了同学一起在学校旁边打工，虽然妈妈百般不愿，还是拗不过她。只是打电话的时间，妈妈问东问西，迟迟不挂，这一天话题都聊尽，正准备挂断，妈妈突然高声说，你记得吗，你那个小学同学，赵宝贝，死了。

  啊。。？？

  就是，原来他在那边不是什么正经经理，原来东莞是干那个的城市，据说他是个小姐领班。估计生活也乱呗。

  钱都花没了，病也没治好。现在就在家里的炕上躺着呢。大小便失禁，也没人管，屋里的味啊。

  他爷呢？

  他爷不是前几年就死了，跟你说过你也不记得，不知道什么病，肚子特别大，在炕上等死，最后死的时候是睁着眼睛死的，就是因为没治住儿媳妇，死不瞑目。

  他小叔呢？

  他小叔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哪顾得上这个侄。再说了，艾滋病可传染啊，他小叔媳妇抱着孩子回娘家了。他二叔又是傻的，天天看他侄子都快烂了，他还对着他笑呢。

  他妈倒是哭着回来说要照顾他，可是还有个家放不下，那家还有个小的，两头都是肉，只能舍了这个没希望的了。

  他妈走的时候嚎啕大哭，可是能怎么办呢，大的小的，只能选一个啊。

  哦，我要去图书馆了。

  那快去吧快去吧。

  李佳背上双肩包，准备去还上次借的书。校园里的夏天葱郁美丽，林荫道里骑着单车的快乐男女，草地上练口语的姑娘，还有小树林里卿卿我我的情侣，阳光看似均匀的撒下每一个人。可是，有人知道，有一个他们的同龄人，在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死去吗？

  图书馆里明亮安静，就像天堂。他没想过拥有这些美好吗？可是，他曾经有过机会吗？

  然后读了研，东莞的问题突然被重视，被整治，开始真正的人尽皆知。某天宿舍里在讨论，大家都在一致批判那些自甘堕落的男人女人们。李佳慢慢的推开了门。

  那些从小在平静富足中长大的孩子，怎会明白，在这个时代，真的有一些人，永远无法摆脱环境和局限。走上这条，甚至已经可以说是最好的路了呢。

  又怎能知道，那些一直行走在黑夜里的人，也曾伸手渴望过，却被永恒拒绝的，他们始终未曾拥有过的  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