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节奏

韵律

一位西北的朋友,趁着刚开学功课少,请了一周的假,不远千里返家过中秋。拿一整天看大戏,在家乡的原野山川散漫行走,躺在爷爷奶奶的大炕上听故事。

我取笑她,挖苦她,刺激她;说她不思进取,不谙世事,不能与时俱进;都临近毕业了,要了解职场,要准备论文,要考虑就业;谁谁谁与你同样的专业,毕业两年工资都近两万了,你要往高处走啊,哪能这么悠闲。

人家也不生气,也不还口,只是淡然地说:急什么呢,车到山前必有路;再怎么着不就是一日三餐么。

那房子车子爱人孩子在哪儿呢?

我想拿现实的残酷再刺激她一把,却是咽下去了:那你好好玩。

看大戏、听故事,这些我十岁之前才有过的、缓慢的、奢侈的东西,在现今高效竞争实用当道的今天,她从从容容地享受着。贫穷与富有,不关金钱与大屋。

创意

中秋正值秋收的尾巴,松软的土地被犁得一垅一垅。种子已播下,劳作了一天,我倚在田头新晒的干草堆上,看圆圆黄黄的大月亮从东边天际线升起来,愈高愈小,越变越亮。

大人终于收好了家什,月亮走我也走,一路往家赶;提早备好的菜肴下到锅里,鲜嫩的家养仔鸡,红烧带鱼,这些平日少见的荤菜上了桌。老人兄弟举杯,妯娌媳妇调侃,大小孩童争食笑虐。

平日里再怎么贫寒,中秋的夜也是丰盛的温暖的,烟火味十足的。饱足的大人孩子,一并移步院落,抬头明月皎皎,低头月饼圆圆。一切的愁苦烦闷,在齐聚一堂的节日里,都如月边的青云化作了烟;大人的心里是亮堂的,秋日的收成是丰足的;一年的劳累困顿已经过去,中秋是忙与闲的分水岭,后头的日子,除了零零碎碎的活计,大部分都是闲散悠然的;孩子们的下一个盼头,就是年与大戏了。

冬日的暖阳照在花棉袄上,孩子们倚着墙根听老人们说了一百遍的故事;稍有一个新鲜的面孔走过来,便好奇友好地围拢了,定定地想从来人处得到一些新鲜消息。

终于,炮竹响起来,从零星到稠密;大戏唱起来,花衣做好了,年就要到了。

这些恍若隔世的悠闲的日子,自初二那一年就一去不复返了。犹如灵魂出窍,我执拗地认为,我的未来在遥远的地方。一旦出发,便再不闻犬吠,再不见炊烟。一路太匆匆,记忆深处农耕相伴的悠然时光,仿若梦幻。

如今,还有人活在这样的慢节奏里,是福气?是避世?一样的天空下,不一样的水土风物而已。


安宁

其实,即使在同一座城,城里城外,不一个区,节奏就差异甚大。

孩子们小的时候生活在关外,高尔夫球场周边绿草茵茵,繁花匝地;勤劳的农人把地角开垦成菜畦,我们便随时能买到新鲜绿色的菜蔬;孩子们逐蜂追蝶,自由散漫;大人三三两两,闲适安然。

好的教育就是把孩子送进名校吗?为了这一步就在好学区买了房。大人孩子匆匆的步履全指向补习班、才艺课,开端是幼儿园,终点是进大学。

你说如今的家长娇惯孩子?那是在课业之外。你没见她的孩子在补习班上哭着不要上,她冷眼旁观,直到孩子哭晕在课桌上。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个名校是父母进还是孩子进?父母操纵着整一个实现过程,混乱而主次不分,本末倒置。

然而生命终不是机器,自幼小就给关进囚笼、套上枷锁,他要么逆来顺受、习惯被约束,毫无创意、了无情趣地生活;要么隐忍不发,一旦获得了自由就张扬发泄出来,比如进了大学开始厌倦学业,丝毫不心疼地把最具创造力的年华挥霍掉。

你把孩子抓在手里,拿自己的功利之心操作他的生命节奏,把他的童年少年按压在补课的流水线上;抓得越紧,他反抗的力度将越大,他反叛的心将越重;他终究将有这样的自由,将有能力来与你抗衡。

稚嫩的小苗经不起外力的极尽干预。在他需要安闲的心态,充足的阳光和空气,往土壤深处扎根的时候,功利的教育、补习却使劲儿把他往上拉。他终于以你希望的姿态快速成材,或长成一株扭曲的观赏木。

然而,越是珍稀的物种,越需要时间的打磨;十年能成白杨,百年甚至几百年才成檀木。漫长的、不见效果的守候,急功近利的心是等不及的。在这样的大环境里,想有大师级的人物面世,难。

成长

一切都回不去了!岁月悠然,童真烂漫,都渐行渐远。我按部就班,催促孩子跟上奔跑的同龄人的步调;他们举步维艰,我却不能手软。

大西北朋友正在过的日子,循着她那方水土舒缓的节奏,犹如时光倒流回我小的时候。贫与富,相对的两个概念;精神与物质,并行的人生姿态。你若自足,一切便好。

我为什么去干预人家的清静呢?我现在的价值观,与农耕时代那个女孩儿的观点,自然相去甚远。我以一己之见,试图把一个纯朴地域的人拉进嘈杂的所谓的文明里,本身就是自视过高,毫无道理。

给我悠闲的日子,我还能安心过吗?西北友人的那份超然的心态,淡然物外的宁静,不是弥足珍贵的吗?

我还寻得回来吗?至少在目前,是不可能的了。现实足以把人拉扯得支离破碎,压榨得精疲力竭。我又有什么资格,苛刻地说人家懒散避世呢?入世的生活我喜欢过吗?不喜欢又能逃遁到哪里?

穷也好富也好,知足就好。因此我便闭嘴了,拿出同理心来,感受别人的安然淡泊;什么时候也不要把自己偏狭的观点,当成别人也该有的东西。

得到了一种,势必失去另一种。就像那个渔夫与富翁:人说到底,穷的富的,都有一个享受安然悠闲的心愿。舍弃穷困时本属于你的清闲,马不停蹄挣钱买房养家教子理财;等到终于喘过一口气,可以坐下来喝一杯茶,享受一下午后暖阳的时候,蓦然之间,华发已生,老之将至。时光悾惚,我终于回到了从前,倚着墙根,晒着太阳,数着南飞的大雁。

忽然觉得,凡俗的自己滞浊愚钝,那个西北的朋友洒脱翩然。

为什么印第安人至今与山林为伍,不耻于都市的繁华霓虹?血脉里祖先的遗传基因写满大自然的华彩,烂俗的声色不足以入他们的耳目。

每一种人生,都有其精彩,都遵循着生命特有的内在节奏。

如是,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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