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站在城市的天桥,看着一辆辆呼啸而过的车辆,一道道远光一点点滑近,又一点点走远,只能看到红色的尾灯星星点点消失在夜色中。
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了,我站在这一座年久失修的桥上。秋天的夜色已经很凉,穿着这一件皱皱巴巴的黑色大T恤,裹着这一条蓝的发白的牛仔裤,寒意依然难挡。
鳞次栉比的楼盘,在夜色中或高高耸立,或居低盘踞。一盏盏灯火,在夜色中隐隐地亮着,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个孤独往事。我在黑暗中默默伫立,向着那遥远的家乡凝望。
1
我是一个不配回忆家乡的人,因为我在家乡身名狼籍,曾经过往不堪回首。
那是地处燕赵大地的一个普通小村,因为当地有煤矿,所以有一条铁路,通向沿海。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就盘踞在这里,他们奴役当地的百姓,为他们挖煤运输,源源不断的运到渤海湾,再经船只运回日本本土。
也是在离我家乡100公里的临近县,曾经发生“梅花惨案”。惨无人道的侵华日军在那个镇子,进行了四天三夜灭绝人性的大屠杀,千余人被凶残杀害。直到今天,“梅花惨案纪念馆”仍然对外开放,教育着一代又一代祖国的青少年。只是我不是祖国的花朵,没能开出绚丽的青春。
在我记事的时候,我家已经是方圆十里数一数二的大富人家了。我的父亲做了十五年的村支书,家里总归是有点钱的。后来父亲又开了洗煤厂,母亲又做了十五年的村支书,家里的条件就更好了。
我有一个大姐,我是听父母跟我讲起的,我并没有一点印象。我的大姐在出生后没几年,就去世了,据说是麻风病。我也不清楚麻风病是什么病,只是听名字就很可怕了。
过了没几年,我的二姐出生了,这个姐姐打我出生起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从我记事起,她总是打扮的花枝招展,所有的亲戚小孩们,比她小的,都喊她“神仙姐姐”,比她大的,都喊她“神仙妹妹”。因为大姐的意外去世,所以父母对二姐和我都格外的溺爱。
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的姐姐和我已经有了大把的零花钱,我的姐姐学会了打麻将,她已经领着我四处串门开始打麻将了。每当赢了钱,她就给我买好吃的和玩具,每当输了钱,她就拍拍我的头说:“没关系,再和爸妈要。”
一点点我也长大了,打麻将无师自通,人手不够我也搭把手,就这样我们姐俩一起走上了玩钱的路子。开始只是打麻将,后来又玩斗地主,推牌九,我会的越来越多了,在赌博这条路上走的也越来越远了。
2
1995年,在父母的活动下,我上了大学。如果说大学给我带来了什么收获,那就是我找到了生活的另一半。
那时大家都还在聊QQ,我也沉迷在网吧。那时我上学在郑州,所以看到石家庄的老乡,总会多聊几句,我的那个她就在这时候走进了我的视野。
我们第一次见,约好了一起吃饭。在饭店门口,我看到她,穿一身白裙,亭亭玉立,宛若一株盛开的栀子花。
那天,我好开心,饭桌上喝了好多酒,酒后又一起去KTV。当时正流行刀郎的歌,我在醉意朦胧中,唱了《冲动的惩罚》。
那夜我喝醉了拉着你的手 胡乱地说话
只顾着自己心中压抑的想法 狂乱地表达
我迷醉的眼睛 已看不清你表情
忘记了你当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拉着你的手 放在我手心
我错误地感觉到你也没有生气
所以我以为 你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那个晚上,我第一次深切的爱上了这个女孩,爱上了她的温文尔雅,爱上了她的莞尔一笑,爱上了她的脉脉注视,爱上了她的欲言又止。
分手时,我紧紧的拉着她的手,说着:“你就是我想要找的女人,命中注定的,我要保护你。”而不管不顾她的反抗与娇羞。
此后,我们开始了长达4年的恋爱,直到步入婚姻的殿堂。
3
我的大学毕业证终归是没有拿到,因为心思并没在学习上,所以挂科的课程太多了。上大学父母本来没报多大期望,没希望我金榜题名,只是最卑微的想让我拿个毕业证,可惜这么点要求最后我也没能满足他们。只是当时不知道,将来让他们失望甚至绝望甚至心死的事情,绝不止此。
我家媳妇一直是个积极上进的好学生,稳稳当当,踏踏实实。本科毕业上了班,一边上班一边考研,没几年硕士毕业证也下来了。我帮着父母料理家里的厂子,心想有没有学历又如何,最后还不是一样得上班挣钱?挣钱才是硬道理。
那会刚上班她的工资待遇很低,只有2000多。我嫌她上班太辛苦,挣钱又少,所以对她上班很不满,总希望她在家相夫教子多好,因为这个我俩没少生气。
厂子里没事时,我就和自己的狐朋狗友赌钱,开始只是和自己周围的熟识的人赌,后来范围越来越大,赌额也越来越高,最开始一晚上只是输个三五千,后来一晚上输个三五万都习以为常了。
输钱了心情自然不好,回家了看啥啥不顺眼,所以拿媳妇和孩子出气成了常事。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真不是人啊,媳妇儿子都那么好,尤其是儿子,那么懂事,我动不动就是冷眼冷脸对待,有时候还上手,自己还是个人吗?
直到我从家里出走后,我儿子都一直怕我,我一瞪眼,他就赶紧跑开了。有时候一听到我到家开关门的声音,他就耗子一样哧溜一下钻自己屋里去了。
我和媳妇婚前婚后的感情本来是非常好的,后来由于我的赌博,还有情绪的易怒,也越走越远了。
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每次行房后,她总会小脸粉扑扑一脸娇羞的说:“舒服死了。”然后我就嗤嗤的笑了,“舒服吧,舒服了那就继续来。”
那会我们经常一晚上做十多次,有一次晚上干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第二天早上昏昏沉沉的醒来,都不知道几点了。
媳妇说:“肚子饿了,咱整点吃的吧。”我说:“好,我去弄。”
打开冰箱一看,什么吃的都没有了。我回头冲着卧室说:“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我下楼买点。”
可是刚开了门,没走几步台阶,我就腰酸腰疼腿软的走不动了,只好又爬回床上,说:“媳妇。你试试你能下地不,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只是那样美好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婚后五六年后,由于她的上班,我的赌博,我们的关系已经一点点的冷下来了。
4
2012年后,国家治理空气污染的力度不断加大,我们的洗煤厂也干不下去了。父母都已70多岁,身子大不如前,一家子的收入来源一下子只剩下了媳妇一个人的收入。
好在父母年轻时的积蓄多,所以只能靠父母的积蓄度日。由于没有大学文凭,又没有什么职场经验,我找了好多份工作,都收入微薄。
2014年,我的父亲又患了肺癌,做治疗花了几十万。好在手术非常成功,一直活了下来。但是那段天天跟着老人泡医院的日子,也属实难熬。
异常沉闷的生活,总想找点乐子。我又找到了从前的赌友,在赌博中找刺激。赌徒最大的心理,就是不服气。总觉得自己赌技不比别人差,别人赢了是运气,自己赢了是牌技。所以越赌越不服,越输越要赌。
因为赌博,我典当了我和媳妇的两部车,老爷子的奔驰没敢抵押,后来我和媳妇的车也都被变卖了。手头还是没钱怎么赌?我又开始想到了以贷养赌,开始是网贷,网贷贷不出来钱了,就从社会上借高利贷。
我们曾经在市里有三套房,因为赌博,卖掉了两套,还高利贷,一家人挤在了一套房子里。因为高利贷还不上钱,黑社会找到了家里。那会我已经不敢在家里住了,黑社会的人经常会大晚上的敲我家门找人,人家手上有我的借条,白纸黑字,我的父母想要哭都没有眼泪了。
临走前,我和家里狠狠地大吵了一架,责怪我的父母从小不管我和姐姐,只想着当官挣钱,没让我们走上正路。责怪媳妇不够温暖体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没有一句暖心的话语,而是把我推向了门外。责怪儿子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躲着,让我享受不到一点家庭的温情。在这样的家庭,我不去外边找刺激在家里呆着有啥意义?
我的父亲抱着70多岁的病躯,气的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母亲坐在沙发上号啕大哭,说是“作孽呀,养了这么个孽子”。媳妇只能在一边默默地流泪,儿子蜷缩在屋子的小角落,瑟瑟发抖。
伴随着“砰”的一声关门声,那个屋子里的一切再与我无关,我从此走上了一条流亡路。
5
小区广场上,我无助地站在广场中央,下垂着两只胳膊,低着一颗沉重的不能再沉重的头颅。
周围的人们围成一圈又一圈,我被圈在圈中央,我又一次成了众矢之的。
“小区又不是收容所,地下室又不是他的家,干嘛要住在我们的地下室。”
“有没有懂法律的 ,这算不算侵害大家公共财产,或者干脆物业门岗把好门儿 ,就不让这个人进咱们小区, 行不行。”
“昨天听居委会说,这个人在疫情期间还自杀过,前几天饿的偷拿快递员的饭,没事各个单元转悠。”
“装个防盗门吧,他就不能随便进出了,大家齐齐心装个防盗门,咱们的维修基金还没有用呢,居委会说现在一直在账上趴着呢,不用白不用。”
“不是不让他住,是这个人太危险,地下室吃喝拉撒睡,物业打敌敌畏灭蛆和苍蝇,电梯间里的臭味就是地下室的味。”
“我们摊钱买的楼道公摊,楼道照明,让他免费用,还随便大小便。”
“大家不齐心闹起来不行,等他死到地下室,咱们的房子就是凶宅了。”
“这事要找居委会,它是一级政府,主管辖区居民,三单元派个代表,书面提交给居委会,让他们签收,如果没效果,可以向上一级政府投诉。”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被围堵在这个小区。年轻时的纵情酒色,熬夜聚赌,我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洗煤厂的阴冷潮湿环境,让我的关节也发生了病变,一条腿已经弯曲的不能正常走路了。
每当被围攻时,我只能选择沉默,因为我知道,自己确实给大伙的正常生活增添了麻烦。
我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在这个已经蜗居了一年多的地下室,还能呆多久。110的车已经来了两次了,物业和居委会也已经来了两次了,被谈话,劝离开,还没有强制驱离,只是不知道那一天何时到来?
每当夜色降临的时候,我总会习惯性的一瘸一拐的走上那座天桥。无论酷暑难耐,还是严寒来袭。只有在天桥上,我才能遥望下家乡,只有在夜色中,我才能找到我自己,找到一点点做人的尊严。
在夜色中,我一次次的拷问自己,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是否还会重走老路?我是否能管的住自己一双聚赌的手?我是否还能保持初心,与那朵恬静的栀子花从始而终一直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