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天使替我爱你

我有一个哥哥,他是我六岁时爸爸妈妈从北京领回来的,他比我大三岁。爸爸给他取名叫佑一。他是妈妈朋友家的孩子,我不记得他为什么来我家。反正从那以后,他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

那年的北京很热,我穿着白底蓝色碎花的连衣裙,带着从景点买来的珍珠帽子,类似香妃的那种,珠帘顺着头发散了下来,尽管皮肤被晒得黝黑,但我依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公主。只是连衣裙有点紧,因为是去年的衣服。妈妈说,我的语文只考了94分,为了惩罚我,不给我买新裙子。她说,如果不是哥哥,她也不会带我来北京。也许从那时起,我就觉得,哥哥是我的保护神。


他并没有因为来到一个陌生的家庭而沮丧害怕。他一直灿烂地笑着,像春日里第一缕阳光,温暖而不刺眼。他有一点害羞,但还是会像大哥哥一样陪着我聊天。在北京胡同里,我哭闹着要去厕所,他默默地牵着我的手,问了带着红袖章的爷爷,领我去了洗手间。离开北京的最后一天,他说,他好想再去一次长城,我开心地说:好耶!长城很高,虽然它安稳地伫立在山上,但我总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好像时刻都会跌进悬崖里。他拉着我,一步步慢慢地往上爬,不时地回头看我。爸爸妈妈在中间歇息了一会,放心地把我交给了他。我们去了烽火台,傻笑地站在那里,瞭望着远方和群山。而对于爸爸妈妈来说,只要在照片上写下到此一游就好了。他们永远没有机会再看见2000年7月21日傍晚的夕阳。

之后的日子里,因为住校,他并不总是呆在家里,但是,每当我伤心时,他一定会在我身边。当一年级的我被调皮的小男生拿石子丢时,他会很生气地护着我,挡在我前面把孩子说教走,大概是因为七岁和十岁的身高真得天壤地别,那时候,他只要站在那里,男孩子都会吓得跑掉。我总是会被欺负,可能是妈妈的拳头教会我顺从,小学的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生气。到了高年级,男孩子手中的石子变成了难听的绰号,女孩子会跟在后面笑,老师总是偏爱机灵的小孩。记得有次办黑板报,结束后女孩子们赖在教室里不走玩游戏,而我只想要回去找哥哥。第二天老师瞪着眼睛对我说,佐西你能不能有点集体意识,大家都说你昨天偷懒早走。我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他总是会在这时出现,看着校门口哭红眼睛的我,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去找她们质问。直到她们一一道了歉,老师故作镇定而敷衍地说了声都是误会,他才有些许消气,然后买只冰激凌给我,载着我回家。


不仅是校园里,在家里,他也是我生活的最后一点勇气。我总是由于各种原因被妈妈打,带血的巴掌,近动脉长达8厘米的伤口,微曲的鼻骨,变形的手指,他说这些伤疤都刻在了他的心里,他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可是他真得尽力了,他为我夺过菜刀,拉扯开妈妈死死掐在我脖子上的手,还有那仿佛会随时戳瞎我眼睛的毛衣针。他总会在我坐在地上蓬头散发地哭泣时,抱着我,和我一起哭,他总是在我孤单绝望时摘下我一边的耳机,和我一起听歌,然后默默不语。他是我狭小无光甚至因满屋的黑胡桃色而略显阴郁的房间的一道光。每当这时候他总会在家里陪我,睡在我的上铺,和我一起聊天,我哭着哭着就笑了,尽管妈妈骂人的回声还会在客厅里旋绕。但是有他在,我可以全然地屏蔽掉这些。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叫苏祥。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哥哥的教室门口,我在那里等他出来,想问他今天回不回家。

正当我东张西望时,苏祥伸了个懒腰出现在我面前,然后愣住了:“你,你找你哥吗?”

“你说佑一?你怎么知道他是我哥?”

“哦,你哥告诉我的。” “你们关系挺好得嘛!” 我笑了笑低下了头。

“还好,还好,也就是从小学一直认识到现在吧。” 他挠了挠头,语气怪怪的,还一副我看不懂的表情。“佑……一,他……今天晚上要做化学实验,应该回不了家了。他现在就去化学老师办公室帮忙拿试管了。”

“喏,” 他把手上的果粒奶优塞给了我,“你哥让我给你的,让你回家路上喝。”

“哦”,我低下了头,本来失望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摸了摸瓶盖,哥哥永远都这么好。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突然抬起头。

“苏祥,大家都叫我祥哥。” 这一幕让祥哥觉得似曾相识,可能是说了太多遍了。

“那祥哥哥,我走啦,拜拜!”

“别!”他突然拉住我的胳膊,我身体抖了一下,他可能感受到了什么,忽地松开手。“那个……我忘记说了,今天你哥让我送你回家,你今天的考试结束太晚了,他不放心。”

“……”还没等我拒绝,他就随着上课的铃声跑进了教室,然后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我在校门口等你啊。” 从初三上学期开始,我就变得越来越社恐,越来越不爱说话,那天和苏祥的那段话大概是初三以来最长的一段了。

从那天起,我哥不在的时候,他都会载我回家,算是除了我哥之外和我最好的朋友了。我哥能为我做的事,他都会做。他说:“谁叫你是佑一大少爷的妹妹呢。” “哈哈哈哈哈哈~” 每当这时我都会发出少有的笑声。他说他第一次见我时,我拿着冰激凌,奶油沾满了嘴唇,傻傻的。

他还会告诉我关于我哥的故事。“你哥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吓我一跳,他会和我一起打篮球,还会和我一起坐在双杠上聊天,说你。他阳光又温暖,他说他妹妹原来也是这样的。”

到了初三下学期,我的情绪变得越来越不受控制,我会一直呆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说一句话。我害怕交流,甚至我的父母,我想活在一个四周焊死的铁屋里,这样谁都看不见我。比沉默更可怕的是狂躁,我会因为一点小事,歇斯底里地大叫哭嚎。哥哥也越来越少回家了,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虽然苏祥还是会每天送我回家,但除了再见我也说不出一句话。

有一天我站在哥哥教室门口,往里望了望,哥哥不在,苏祥也不在,我抓住了迎面而来的女生,“学姐您好,请问佑一在吗?我是他的妹妹佐西。”

“佑一?我们班没有这个人哦。你走错教室了吧。” 女生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怎……怎么可能?我每天都在这里等他啊??”

“真得没有啊,不信你再问一个人,哎!哲安,你告诉这个妹妹我们班有叫佑一的人吗?”

“当然没有了,妹妹,递情书前先打听好班级啊!” 女生怂了怂肩转身走开。留下我一个人呆在走廊的落日余晖里。

“不是这个教室吗?可是……我已经来了整整三年啊,三年里每一天我都会在这里等他啊。怎么回事?穿越时空了?还是在梦里?”

呆滞了一会,我慌乱地从书包里翻出手机,“对,打电话给苏祥,他一定知道怎么回事。” 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脑子里塞满了恐惧和悲伤。

“嘟…嘟…嘟……” “喂?佐西怎么啦?”

“我在你的教室门口,想找我哥来着,可是问了班里的同学,他们说从来没听说过佑一这个名字?这是怎么回事,祥哥哥,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忍不住哭了起来。电话那旁是很长的一段寂静。

“佐西,” 他突然开口说了话, “你别害怕,我现在去找你,等我。” 别害怕是什么意思,等他要干什么,我拿着电话起身走向走廊的栏杆,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走!” 我的胳膊突然被抓住,抬头看到祥哥哥担心的脸。还好他没有消失,还好他还在!

“去哪里?你要带我去哪里?是不是去找我哥,他转校了吗?出什么事了吗?你们瞒着我做了什么?”

他微微低下头,很快又抬起来,笃定地望着我,“你哥没事,你最近压力有点大,这样,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放松一下。你哥在处理学业上的事,放心,我不会骗你。”

“真……真得吗?” 虽然我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

“嗯!”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拉着我走向车棚。一路上头发被风吹得胡乱搭在脸上,空气里开始有了初秋的凉意。我喜欢这个天气,但却有点不太真实。

“到了!”

“这是哪儿?” 我抬头看了看招牌:“ 巷怡心理咨询室。” “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我低下头,开始抠手,眼睛停留在手指上,“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神经病,像我妈说得那样?” 我咬着嘴唇。他突然用双手托起我的脸颊,他的手指细长,我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和骨节的舒展。

“我是觉得你有点傻!”

“啊?” 苏祥二话不说直接拉起我的手直奔了进去。

那天我睡了很久,只记得有个漂亮温婉的阿姨温柔地和我说话,说着说着我就睡着了。梦里,我站在烽火台上看夕阳,可是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梦里我会被同学欺负,但赶走我的不是哥哥。我还是会被妈妈暴打,但只有我一个人听着mp3抱着双腿坐在地上抽泣。我去哥哥教室门口的时候他总是不在,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说认识他的人是苏祥。这个噩梦好长好长,我的身体一直往下坠,我以为我再也醒不过来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阿姨已经不在了。只剩下苏祥在我的床边。

“你醒了。”

“我……”哽咽了半天竟说不出一个字。“我妈觉得你太累了,想让你睡一会儿。有什么事下次再说吧……”

“那是你妈妈吗?” 我小小声地问道。

“嘿嘿,对,不然我怎么会认识医生呢。”

“我们回家吧。” 我挣扎着准备起身,但感到四肢绵软。他握住我的肩,轻轻地推我躺下。

“很晚了,就在这里睡吧,明天还有早自习。我和你妈打电话说了,我在这里陪你。”

“你疯啦,你高三了啊,你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你不回家看书吗?”

“切~你太小看我了吧,我学习好是因为智商可不是死读书。”

“切……” 我笑了。他突然认真地看着我:“明天,后天,大后天,我一直陪你住在这里好不好,我知道你不想回家,我妈也说你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你不用担心我,” 他抢着说,“喏,那有个桌子,我可以在那里看书,你还可以监督我。” 我低下头笑了,没有反驳。

从那以后,我和他每天都会到诊疗室里。每次我都会和阿姨聊天,他会去另一间屋子回避我们的对话。

阿姨告诉我,我哥哥走了。我哥哥和我合二为一了。我哥哥一直和我共用一个身体。他是我的次人格。他是为了保护我而出现的。而现在,他可能要去过他自己的人生了。多么荒唐而可笑的话。我抗拒,我不接受,我哭嚎,我崩溃,我不相信生命里这么重要的一个人就这样被橡皮擦轻易地擦去了。

阿姨从来没有试图反驳过我的抗拒。她抓着我的手,温柔地看着满脸泪痕的我,听着我混沌不清的话。慢慢的,我开始能在她的安抚下静下来了,日复一日的聊天让我开始习惯一个人的生活,让我开始拼凑起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回忆碎片。其实,我很早就察觉到异样了,我时常在一号晚上睡着睁开眼却已经是三号了。我以为我脑子不太正常,我知道这不符合常理,但我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强迫自己相信只是自己记忆发生了错乱。却没想到最后以这种方式,把我打回了现实。

每次聊完天,我都会哭,苏祥会从房间里出来,递给我一张纸巾,拿笔敲下我的头,“哭什么,今天的物理学会了吗,我考考你。” 他每天都会用这种借口,辅导我功课,他比其他高三生少去一半的时间复习,但无法否认,他真得依然名列前茅。


他说,他妈妈和我爸爸是同学,我爸很早就意识到我和其他孩子不一样,总是神情恍惚,自言自语。一会沉默不语,一会开心大笑,有时活泼得像个男孩子,大大咧咧的。阿姨听了这个情况以后,就嘱咐和我一个学校大我三岁的苏祥照顾我,可是他一脸的烦躁,他说他不想照顾一个小屁孩。但是有一天放学,他看见有个小男孩向我丢石子,我站在原地大哭,过了一会儿,又突然擦干了眼泪,捡起地上的石子使劲儿朝男生丢了回去。苏祥看傻了,这是什么样的神奇女孩,那一刻,他突然很想保护她,他说,回到家,脑子里总是会有一个小人儿站在那里哭。之后的日子里,他一直悄悄地跟在我后面护送我回家,遇见有高个子男生欺负我,他会趁我不在狠狠地打回去。他跟了我整整八年,我却一点也不知道,这么想起来有点头皮发麻。

他说,他和我哥相处得也很好。他们会一起打篮球,虽然我哥矮矮的。他们会一起说起我。我哥说,他保护了我这么多年,但始终不能真正陪在我身边,他害怕次人格会占据我的身体,所以他求苏祥让阿姨帮我们融合,这也是为什么我最近总是找不到他。我说,我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是不是很好笑。他说,缺的那部分我来帮你补上。我红着眼睛看着他。慢慢地,我开始学会笑,开始能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开始觉得可以打开铁门,出去呼吸一下空气。他说,你们真得好像在一起了。


后来,苏祥如愿去了国大,在他的辅导下我也成功考上了本校的高中。高中三年里,他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我吐槽着点我名字的物理老师,讲着刚从同学那里听来的八卦,还会对他的大学生活东问西问。

他说:“佐西,你的话实在太多了。”

“兄弟,你能不能对我弟妹温柔点儿。” 电话那边隐约传来他室友的声音。

“女朋友?苏祥,你有女朋友了?”

“害,别听他瞎说,你接着说。”

我的心咯噔一下,忘了自己还要说些什么。

为了考国大,三年里我几乎手不离书,但我并不觉得枯燥,因为每晚都会有他和我煲电话粥。既然我不像苏祥一样聪明,自然要多努力一些。查分数的那天,我半闭着眼睛,手搭在鼠标上,感觉全身都在发抖。

“叮~”谁这时候给我发短信。我瞟了一眼手机:643分,想上国大哪个专业啊?噗嗤~我对着手机憨憨地笑着。

国大新生开学得晚,我去的时候已经入秋了,我拉着行李箱,老远就看到他穿着oversize的白衬衫,手插着裤兜站在大门口,微笑地看着我。我这才发现他真得好高,185的他在门口显得格外突出,他真好看,要不是话太多,他简直就是现实版的江直树。其实我知道,他的话多半是为了哄我开心。


晚上他带我逛了校园,我们一边走一边聊,他意外得很安静,我一个人兴奋地问个不停。我们走了好久好久,虽然我知道国大的校园很大,但也不至于走了两个小时还没走完。

“苏祥,这个湖我们刚才好像来过呀。” 我指着岸边的一块大石头。

“佐西。” 他突然提高了嗓门。

“啊?”

“我……” “我” 他吞吞吐吐地。

“怎么啦?”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磨叽了,快说!”

“做我女朋友好吗?” 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猛地低下头,拼命地控制住不自觉上扬的嘴角。“你……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 换作我吞吐起来。

“我没有啊……” 他无辜地看着我。

“那……我总听见你室友说……弟妹………什么的。”

他的脸刷得红了,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我……我一直和他们说你是我女朋友。不然他们老替女生给我送情书。”

“佐西,我喜欢你,所以,你喜欢我吗?”

我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他呆了一秒,随即揽过我的腰,低下头温柔地吻了下去。他的吻有薄荷糖的味道,是我寄给他的。那个吻很长很长,长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我们只想和对方紧紧地融在一起。


晚上回到寝室,我激动地辗转反侧,索性下了床,拿出初三时的日记本,从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就决定好好地面对过去,然后重新开始。

我翻到最后一页,陌生的字体:


【小姑娘,感谢上天让我陪了你八年。我很幸福,我要离开了。下辈子,我不会再占用你的身体了,我要换一个方式和你见面。你不要哭,会有天使替我爱你。

                                                          白佑一

                                              2008年1月21日

泪水填满了我的眼睛,我用钢笔在后面写下:哥哥,下辈子我还要当你的妹妹。但能不能陪我久一点?让我可以真实地拥抱你。我现在很幸福,他很爱我。

                                              你的妹妹白佐西】


寒假我拉着他的手路过诊疗室,“为什么叫巷怡诊疗室?”

“当年妈妈让我取的,我想了想,就选了我们名字的谐音,怡,是因为我希望我前面的小女孩能开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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