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2017年的清明节没有下雨。这是我自去年8月结束援藏工作返沪以来的第一个清明节,算起来已经有三年多没有亲去父亲坟前上香祭拜了。故人渐行渐远,虽然在我心中,父亲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但难抵岁月流逝,有些记忆也已开始泛黄。坟前,儿子依我指示在跪拜爷爷,他未见过他,他也未见过他,对爷孙双方而言,都是陌生的。看着儿子不谙世事的脸庞,心中有个声音告诉我,有些人和事,于我而言是不应遗忘的。写下来,便是对父亲最好的纪念。

菩萨佑我老父在天之灵

自立与坚强

        爷爷名讳云培,长得人高马大,大碗米饭吃得,大把农活干得,在生产队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一把好手。奶奶姓黄,名讳梅仙,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目不识丁,一辈子只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业,生了五个儿女。父亲行四,最上头有个大姐,可惜年轻时生病去世了。现在的大姑姑(无锡方言称呼姑姑为"BaBa",发两个短促音)实际上是父亲的二姐,大伯则是老三,小姑姑就是五妹了。爷爷能干,一家七口人全靠他一人在地间田头刨食养活。在当时,当家的能干,就能赚工分,家里过日子就不会差。所谓三年自然灾害那几年,家里粮食极为贫乏,可日子还要过,活还是得照干。爷爷要带食物回家养活一家几口人,不够怎么办?爷爷就硬抗着饿着肚子干活,把食物大都省给了家里人。“人是铁,饭是钢。”时间一长,铁人也撑不住,爷爷突然得了疾病,坚持了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村里老人们都说爷爷其实是被活活饿死的。那时候父亲和小妹(小姑)才刚懂事,大姐(大姑)已经出嫁,大伯十几岁,也只能开始干活养家,硬是撑起了家里的大梁,所以父亲特别听大伯的话。

        父亲名讳瑞洪,是个农民。年轻时在东北盘锦当过炮兵,复员后回到老家,没接受复员安排的村治保主任的工作,而是托关系去了一家拖拉机厂工作,是国营企业。父母亲应该是在父亲复员后和去拖拉机厂工作这一段时间里认识的。母亲是上海知青,上山下乡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工作,后来考了师范学校,在黑龙江省佳木斯市第二十九中学里当老师。外公解放初期开过一家小铁匠铺,文革时成分被划分成了小业主,用当时的话说就是成分比较高。所以母亲在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里,只能表现得非常积极,做不了红卫兵,就和另外几个家庭成份高的人组了个造反小队,抱团取暖,写大字报,参加造反活动。当初去黑龙江插队的时候,母亲也是满腔热情,带头参加,到了文革后期,造反热情已过,思乡之情顿起,后者逐渐压住了前者,母亲就开始想回家了。可走出去容易,“插队落户”的关键是后面两个字眼,再想回上海哪会那么简单。外公当时想了曲线救国的办法,托无锡老家的人牵线,把在无锡的父亲和在黑龙江的母亲撮合在一起。

        直到我出生,母亲一直没调回来,外公外婆就把我带到上海,一起生活到四岁,所以我和外公外婆的感情一直很好。我是76年末出生的,这一年,中国走了好几位大人物,随着民众被压抑情感的集中爆发,文革四人帮头头们也随之走到了末路。大约我四岁的时候,母亲托人想了办法,终于申请调回到了内地,在无锡东降(注1)镇小学当语文老师,结束了两地分居的局面,这样一干就在无锡干到了退休,至今户口也未迁回上海。父亲那时已经在无锡拖拉机厂工作了,我们家一个工人,一个教师,我跟着母亲当了居民,当时我们家的收入比农村的乡亲们要好一点,生活条件也要好一些。我还依稀记得家里买了台十四吋黑白电视机的情形,灰面红壳,放在自行车后座上推着回家。村里人当时都没有电视,就来我家看,每每到了晚上,家里的卧室会挤满看电视的村里人,当时也没几个频道,也忘了有哪些节目,就是一帮子人围着台14寸黑白电视机看个稀奇。后来,各家陆续都买了电视,这样的场景才逐渐消失。

        父亲的自行车当时也是稀罕物,凭票购买的,28寸老凤凰,骨架结实,俗称“老坦克”,前梁上架了个小凳子,后座上垫着布片,就这样驼起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还依稀记得父亲带着我和母亲出门的情景,我坐在车前的小凳上,父亲先带着我起步上车,骑一小段后母亲再从后侧方跳上后座,车子晃上一晃,加了速度后又稳稳地往前驶去......我靠在父亲的胸膛前,温暖而舒适。父亲有时会在耳边悄悄问我,爸爸妈妈哪个好呀,我会大声说妈妈好!然后再悄悄的小声问父亲,你打得过妈妈吗?父亲说打得过,我又说其实我觉得还是爸爸好!父母亲笑的很开心,车子骑多远也不会觉得累......

        后来拖拉机厂不景气,父亲又在老家附近东绛镇上的轧管厂里找了个开吊车的工作。在几十米高的吊车上吊钢管,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可这一吊也是好几年。上学了,有时候我会去父亲厂里吃中饭,父亲会帮我买一素一荤,一个搪瓷大碗打上米饭,一只大鸡腿加一份烧白菜,再浇上一勺鸡汤,一搅一拌,啃一口鸡腿,吃一口湿漉漉拌着白菜的鸡汤饭,味道鲜美无比。后来轧管厂效益也不行了,我父亲就又托朋友找了个燃气公司的活,负责人就是父亲的朋友,两人关系还算不错。有一年这个负责人腿骨折了,要在家静养,公司就让我父亲代管了一段时间,有小半年时间吧,父亲做事很认真,管的挺好,公司效益也不错,本以为到了年终至少奖金能多拿点,结果那位负责人年前回来了,因为和上级领导有亲戚关系,生怕父亲抢他饭碗,竟硬是打压父亲,那年的年终奖金甚至还不如往年。父亲无心恋战,心灰意冷,又离开了这个单位。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后,为了生计,父亲决定去做一个屠夫,年近半百开始学杀猪。在无锡老家,屠夫不是什么光彩的职业,村里人背后都会说一句"杀猪的",言带轻佻戏虐。母亲在我老家的镇上是个小有名气的小学老师,还是教导主任,认识的学生和家长很多,颇受人尊敬。当时,父母亲没对这一职业表达过什么看法,父亲很认真的做,还专门请村上的另一个老屠夫吃饭,向他学习怎样杀猪,怎样解剖,怎样切肉。母亲则是尽量支持父亲,还把学校食堂的生意拉来一些给父亲做。我当时已经上了高中,寄宿在外,每周回家一次。我忘了父母是怎样把这一决定告诉我的,也没多想从事这一行背后的意思。只记得父亲做的很辛苦,每天一早四五点钟就要出门进猪肉赶早市,有时顺利的话上午10点多能差不多卖光回家,但这种情况并不多,大多数时间都要近中午才能回家。父亲买了一辆柴油助动车,用来运猪肉。车子不是什么好车,发动起来要使劲拉车后的一根“辫子”,往往要拉上好几次后才能点着火。有一阵子车子的排气管出了问题,消音器不起作用了,一打着火的动静震天响。那些日子每天早上4点多,我就躺在床上听着门口的父亲一次一次发动着车子,发动机的一阵轰鸣后,“嗙嗙嗙”的震天巨响由近及远,告诉着整个村子的人,有人已经早早出门了。

        有一年我家翻新院子,把原来的围墙向路边扩了一米多,和邻居大伯家的围墙持平 。工程做到一半,村里的大队治保主任找上门来,一本正经的要执法,说我们建的是违章建筑,要马上自行拆除,不拆就公事公办。父亲又是递烟,又是说好话,可就是不管用。父亲脾气上来了,就想上门去找这人说理去,凭什么别人家能盖,我们家就不行?母亲拉住了父亲,她给镇上的领导打了电话,镇上的领导又打电话到村里,一圈兜下来,我们又去治保主任家送了条牡丹牌香烟,事情就办成了,围墙照建,也没人来干涉了。说起来这个治保主任年龄和父亲相近,小时候一起耍过,可现在有了点小权却是眼睛长到了脑袋上。治保主任这个位置据说本来是要让转业回家的父亲当的,可是当时村里的条件实在太艰苦,父亲就找关系去了无锡拖拉机厂,位子空了出来,这个叫荣生的人才做了替补。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风水轮流转,转到那个时候,村里有点小权的都想方设法要捞钱,捞不到钱就要捞实惠,办事有关系就是乡里乡亲,找不到关系的则是一点人情味都不讲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家里情况其实已经不怎么好了,父亲一开始是没有工作没有收入,转行后靠杀猪卖肉的小生意,利润很薄,仅够家里的日常开销,母亲的工资则要供我上学,余粮不多。还好在此之前盖了房子,虽然日子过得艰难,但还算衣食无忧。这种情况父母亲很少向我提及,把我保护的很好,尽量不影响我的学业。而那时的我则是很天真,自以为是的幸福的活着。


与人为善

        村里人都说父亲是个好人。村里有个独居老人,没钱想吃肉,每次只买5毛钱的肉。别的摊位都不屑做这小生意,只有父亲会把肉卖给她,还会搭点碎肉和猪头肉或者猪内脏,每次只多不少,其实就是半卖半送了。类似情况不止发生过一次,也不止对一个人这么做过。父亲走后,我又看见那个老人,她看见我就抹眼泪,口中不停地重复“瑞洪是好人啊,罪过啊罪过(无锡方言里可怜可惜之意)......”

        父亲的人缘很好。我印象里父亲和别人说话总是笑眯眯的,从不与人针锋相对。母亲常说他在街上要遇到熟人的话,就算是隔了两条街,也是一定要叫到身边,递根"大前门",再聊上几句话,烟不抽完是不会放人离开的。他做猪肉生意时,村里的市集上已经有两家老生意了。一开始,这两家会联合起来排挤父亲,父亲并不在意,只是尽量和他们和平相处,以诚相待。时间久了,三家铺子也就相安无事,甚至有时还会相互照应一下。

        父亲是个孝子,奶奶但凡有点伤风感冒或身体不适,他都会当件大事来对待,挂号看病,陪床照顾,无不冲锋在前。父亲也很听大伯的话,大伯当家早,未分家前家门的事情都是大伯做主,父亲从不反对。就拿造房子的事情来说,母亲当时是想在东降镇上造房或买房子的,可是大伯一句回家造,父亲就回家和大伯一起翻建了老宅子。当时母亲一万个反对都没用,一向听母亲意见的父亲在这件事上做了坚持。后来老宅子拆迁,我们也分到了房,这房子实际上就是父亲给我留下的物质遗产。凡是关于奶奶的医疗问题,用最好的药,找最好的医生,住最好病房,尽管当时家里条件比大伯家差了许多,但在费用分摊上父亲只听大伯的,对半开,从无二话。

        外公外婆对父亲这个女婿也是非常满意的。我在无锡上了学后,外公外婆每年都会到无锡来住上一两个月。他们的到来对我而言,就是每天都成了节日。外婆会做一手好菜,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外公会带我出去玩,对小孩而言玩什么并不重要,反正很开心。父亲对两老也非常好,两老有什么要求,父亲一定会照办的。

        父亲是个聪明人,做生意的时候算账不需要用计算器,直接心算,分分角角都不会出错的。父亲做菜很好吃,会烧一手无锡家常菜。食材都是常见的,小鱼小虾螺狮是河里抓的,青菜罗卜是田里种的,黄蟮泥鳅是地里钓的,荠菜草头是野地里挑的,绿色环保,绝无污染。最喜欢跟着父亲到家后的河里抓鱼,用两根竹竿撑起当中的“强盗网(网眼子小)”,河里一放一搅一赶一捞,每次都有收获。有次抓鱼,竟然捞到一条大鱼,足有九、十斤重,邻居家有开饭店的想要收购,父亲没同意,自家享用了。河里没有污染,野生鱼儿味道鲜美。夏天父亲也常常会去抓黄鳝,自己用竹子做的黄鳝钳,形似一把大剪刀,钳头刻出大齿纹,晚上出门来到田埂上,看见猎物对准了一剪而下,再大再狡猾的黄鳝也无力逃脱;也有下钩子的,傍晚时看好了黄鳝洞,半夜里放下自制的黄鳝吊钩,第二天收钩子时,都能收上十几条大大小小的黄鳝来;还有现钓的,用钢丝竹签自制的吊钩,穿上饵料,直接放入洞中,感觉钩子一震之时,猛地压钩起钩,就能钓出馋嘴的黄鳝来......那时候农药还没有滥用,黄鳝怎么也抓不完,我们更是乐在其中。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去了上海南汇工作。临出发前,父亲告诉我,在单位里为人一定要认真工作,本分做人,如果领导安排任务,哪怕有十足的把握,也要保持谦虚态度,不要张扬,万事留一线,告诉领导“我可以试试看,尽量做好”,要用事实和业绩来体现自己的能力水平。父亲就是个农民,也不会讲什么漂亮话,但这些告诫我始终铭记于心,奉命于行。


平凡而真实的活着

        父亲的名讳是“瑞洪”二字,也有写成“才洪”的,因为其在无锡方言里的读音是一样的。除了家人外,其实没人会在意这一点。父亲在世人眼中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但对于我和母亲而言,他是我们家庭的脊梁,于我是父爱如山,山崩地塌,母亲则会说:“人走了,天塌了……”

        父亲没有什么爱好,最喜欢的文娱活动就是斗地主和打麻将。我上小学那些年,父亲麻将打得多。常常是一到晚上,父亲早早的晚饭做好,让我和母亲吃完,收拾好碗筷,一帮麻友就找上门了。他们情绪高涨,往往四个人打,边上还站着7、8个围观的,一群人凝神聚气,烟雾缭绕,劲头十足,常常一打就是通宵。时间一长,母亲开始反对,父亲就不叫人来家里打了,而是去别人家打。母亲心疼父亲,怕休息少影响身体健康,就和父亲吵,父亲总是或沉默以对,或笑脸相迎,不正面冲突,争取和平解决。

        后来我家搬回了石塘村老家,村里流行斗地主。乡下地方,打牌都是带彩头的。村里有几个人,牌打的好,记性也好,竟靠打牌就有了一份不错的收入。父亲经常和他们玩,父亲记性也好,但眼神不好,老花眼,打个牌,看牌要远远的举着看,常在一起的几个牌友年纪都比父亲小,上下家随随便便一瞟就可以瞄到他的牌。父亲还有点小脾气,无锡方言里叫“哽劲”,劲头来了就喜欢做地主,不管牌的好坏,一冲动就要坐庄。其结果可想而知,常常会被另三家打趴下。父亲又是老好人,牌友们“三缺一”,只要一来叫上父亲,他就会前往搭对子。父亲经常输钱,时间久了就传到母亲耳朵里,说父亲打牌"骚地主","骚"是"骚做",在无锡方言里是"不管牌好牌坏总是想做"的意思,是带贬义的,"骚地主"就是"不擅长打牌又喜欢做庄"的意思,这也是母亲最反感的地方。牌友打牌时会没有节制,赢了别人不让走,输了会想再赢回来,经常会通宵达旦的打牌,为此母亲会对父亲发脾气,父亲自知理亏,也不回嘴,沉默以对。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当时父亲他们的筹码确实算不上大,但由于他的”哽劲”,父亲经常会面临钱输光光的窘境。有次我放假回家,时间有点晚,我们村在郊区,没车了。我就打了个的回家,兜里没钱,就跟师傳说回家给钱。车到家门口,我进屋取钱,家里没人,我楼上楼下找了一遍,没找到钱,下楼时师傳还在等。我招呼了声就跑到邻居家,看见父亲正在打牌,我没多想,就问他要车钱,父亲有点窘,手下意识的在身上上下掏着,气氛很尴尬⋯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大伯来了,他听到家门口的声音,出门看到司机,问明原委已经把钱垫付了。后来怎样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是觉得很丢脸,另外也约莫明白了家里的真实经济状况。当时村里人收入其实都差不多,又都是乡里乡亲,赢光别人的钱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倒也没什么人看笑话,至少明面上如此吧。


亲不在

        大学毕业后,我离家在上海南汇工作,孤身一人,刚开始工资不高,基本够自己开销,家里对我的要求是,能存就存点,省着点花,也没让我往家里补贴什么钱。父亲走的那年春节,我是在无锡过的。回沪前,我知道父亲那几日手气不佳,手头没什么钱了,就悄悄塞给他500元钱,告诉他先用着,牌么少打打,不够花再说。可我是知道的,在当时的农村,闲暇时光不打牌还能做些什么呢?父亲拿了钱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他很高兴,跟我默契的点点头,我忽然感觉父亲也老了累了,个子也矮了。这是我工作后第一次给父亲钱用,也成了最后一次。不过还好有了这一次,给了我一些自我安慰,每每感叹现在和以前的生活水平差异时,我总还能想到父亲虽然享受不到现在的好日子,但总算是用到过我挣来的钱的,心里会好过一些,少一分自责。


意外

        父亲出事的前一天,母亲在上海。当晚坐车回锡,我还答应父亲,等母亲上车后就打个电话回家的,结果我竟把此事给忘记了,终成恨事。当天晚上我值班,一个人睡在值班宿舍。第二天8月5日早上六点不到,手机声把我吵醒,我一看是无锡的区号,心下奇怪。接起电话,对面居然是大伯的声音,只说早上我父亲脑溢血发作,已送到医院抢救,让我快带点钱赶回家。我脑袋嗡的一下就炸了,匆匆忙忙向领导请了假,等提早赶来的接班人员到了岗,又向单位借了2万元钱,浑浑噩噩匆匆往家赶路。早上7点多从南汇出发,坐车赶到上海火车站,买票上火车,回到无锡时已过中午时分。坐着11路公交车前往五院,我心里不断想像着父亲会是什么样子,不断安慰自己是不是虚惊一场?说不定已经回家了呢?诸如此类云云。到了5院的车站,我下了车,在医院门口就碰到了大伯。他脸色凝重,也不多话,把我带到了医院的ICU抢救室外。看见母亲强撑着站在病房门口,我喊了一声“妈!”,终于确认这一切竟是真的。

        大伯跟值班护士打了招呼,让我进ICU病房看父亲一眼,只记得病房里灯光昏暗,父亲躺在一堆针针管管中间,双目紧闭,头发被剃光,头顶开了孔,几根血红的管子从孔里穿出......喉头开了孔,也插着管,一旁的呼吸机一抽一吸,维持着父亲的呼吸,心电图疲惫的跳动着,勉强发出的“滴滴”声表明了父亲还在挣扎求生。我勉力喊了几声“爸爸”,得不到任何回应。如此情形下,我恍惚间与父亲感同身受,瞬觉头晕脚软,心跳加快,喉紧欲吐,无法呼吸,我甚至无法认出面前病床里的人就是我的父亲,那一向疼我爱我,视我为骄傲的父亲......

        没多久,医生就要赶我们出去等消息。在ICU外的等候区里,母亲斜躺在木凳上,有气无力的把出事前的情形告诉了我。前一天晚上母亲火车回家比较晚,父亲一直在等着,直到母亲进门安顿好才一起休息。那天早上,父母早早就醒了,正在说着话,突然父亲就叫嚷着:“头疼!头疼!不行了!不行了..."母亲不知所措的时候,父亲已经不省人事了。我后来常常想,其实父亲在那一刻该是已经走了,也希望他的灵魂就这样去到天堂,不要再忍受四十余日针插管刺的苦楚,不要看到亲人痛苦疲惫的表情。可在当时,我多希望他就这样醒过来,像往常一样叫我一声:"JW,你回家啦?快吃饭吧,晚上我再给你做碗粉丝水铺蛋吧......"

        母亲一阵忙乱,回醒过来后,赶紧敲了隔壁大伯的门,大伯和伯母(无锡方言里叫阿姆娘)赶来后,打了112,可救护车离我们村太远,为节约时间,大伯又去敲了邻居家的门,邻居开了车送我父亲到无锡市第五人民医院抢救。初期急救后,医生找到我母亲,告诉她因为父亲脑子里出血很厉害,超过了一般理论可救出血量的十倍,而且送来的时间也拖久了,抢救已经没有必要了。可在母亲再三坚持下,医生还是把父亲送进了“ICU”病房。这样,一救就是整整四十天,噩梦一般煎熬的九百六十多个小时。


煎熬

        父亲的主治医师姓杨,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年纪轻轻,已经是副主任医师了。杨医生对父亲的治疗是抱乐观态度的,也给了我和母亲很多希望。父亲的病因并非一般的脑溢血,根据CT显示,父亲的脑干内侧血管里长了一粒肿瘤,正是此物压迫,导致血管破裂并发脑溢血。这肿瘤靠近脑干,位置凶险,手术难度很大,父亲昏迷,各方面指标都无法支撑手术,只能保守治疗。一般病人脑中的残血消融后,都有可能苏醒。但父亲出血过多,又有肿瘤压迫,始终没有苏醒迹象。父亲在ICU里抢救了十来天,情况稳定后转到了脑外科特护病房,等待奇迹来临。期间大多时间都是我和母亲在照料,后来我暂回上海,又请了一个护工。母亲身心俱疲,仍勉力支持。家里存款很快消耗一空,我刚工作不久,除了每月工资,存款也不多。好在母亲单位借了一笔钱给母亲救命,后来一直到母亲退休前,才把这笔钱如数还完。跌跌撞撞的,父亲坚持了四十余日,他的生命始终是用喉咙插管和呼吸机器维系的。直到杨医生面对询问也已支吾不言,父亲最后的情形实在不堪回首,不忍触及,按下不表了。


凶兆

        父亲出事前,有一天突然对大伯说,他得了重病,可能看不好了!大伯让父亲别瞎说,年纪还轻,不会有事。父亲这时候应该感觉到了什么预兆了吧?那年春节,父亲有次上楼,走到拐角时突然摔了一跤,把在房间看电视的我吓了一跳,冲出门去看情况,父亲已经起身,表现出没什么事一样,我也就没多问了。这次摔跤究竟是真的没事,还是因为头痛导致的呢?现在也无从知晓了。父亲出事前,也曾因为身体不适到镇医院做过CT检查,可没查出什么来,吃了点药了事。当时如果换家好点的医院,换个分辨率高点的CT机器,是否就能看到那个肿瘤了呢?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不然应该很好卖吧?


幻境

        父亲最后的日子是在家里度过的,看着他体温渐凉呼吸渐弱,我无能为力,束手无策,直到最后那一声长叹,父亲再无声响。我终于大呼一声,哭了出来,父亲却是再也听不到了。是夜,堂兄见我多日劳累担心我支撑不住,替我守灵,让我回房休息一下,准备应对后事。午夜时分,我刚睡下不久,忽然就听到父亲在门外叫我,叫的很急,我睡得疲倦,无力应门,房门忽又被敲响,敲门声很用力,一阵紧似一阵,我昏昏沉沉无法起身,挣扎许久忽然惊醒,恍惚间去帮父亲开门,房门一开,门外空无一人,而敲门声仿佛仍在耳边回响,我才想起父亲竟然已经远去,人魂殊途,怅然若失......现在回想起此事,似幻似真,仍然难以分辨当时究竟是梦是醒......


祭文

        公元2002年8月5日到9月14日,吾父突患急病,虽全力送医抢救40余日,奈何祛病丝断,无力回天,终撒手人寰,年仅54岁。时赋祭文一篇,诵读于吾父灵柩前。原稿已经遗失,现凭回忆,记录、修改并补充,大致如下:

        可怜吾父,浦公瑞洪,正值壮年,素来本分守己,勤劳担当,敬老爱幼,诚恳待人,在乡里广有善名。然天有不测风云,吾父于近日忽遭大难,突发恶疾,苦救不得,回天乏术,终英年早逝,年仅五十有四;可怜吾母,遭此大难,虽身单力薄,仍勉力维系,四十余日,不离不弃,散尽家财,欲力挽狂澜于不倒,奈何天妒英才,终不得其果。今吾父灵柩在前,英灵不远,然已天人两隔;吾心悲戚,惶惶若失;吾母失魂,泪眼凝噎;一众亲朋,抹泪暗叹;乡邻好友,唏嘘不已。念及人生无常,惟愿生者坚強,逝者安息......呜呼哀哉!父亲走好!呜呼哀哉!父亲走好!

        古语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丧父之痛,如无经历,实不可想象其中悲痛!父亲走了十多年,每每想到,仍是会心头阵痛,哀伤不已。特别是逢年过节,中秋除夕,清明冬至,或阖家团圆,或焚香哀思,心中都会念及我的父亲,不知他在人生的彼岸那端,一切可都安好?

        9月27日又续:2月19日是父亲的生辰,他走的那天是9月14日,用无锡话讲来,竟是“你要救,救要死”之意,难道冥冥之中竟有天数,让父亲难逃此劫不成?一晃多年,父亲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回头。这些年,每逢父亲忌日生辰,从来不需要想起,不经意之间,心中总会“咯噔“痛一下,又闪回当日情景,悲意顿生!恐永远也无法忘怀,只随着时日的流逝,会越来越往内心深处藏去。


注1:东jiang(四声)的jiang是个错体字,在字典上查不到。原字是把“降”的“耳东旁”换成“提土旁”,读音一样。有了电脑后,这个jiang字也是打不出来的。可能是当时修字典的时候就没有把这个错体字编入,反正一直将错就错的到了现在。网上查查,还能看到有用“降”的,也有用“绛”的,都是没有修改过来的。

PS:本文写于2017年清明前后,数次补充、修改成文。现已是12月初,暂时封稿,只做小修小改。以此文纪念我那在天国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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