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

腊月二十九一大早,外头的天还被一层轻纱笼罩,半遮半明中带着几丝朦胧,夕阳红老年公寓黑黢黢的202房间,传来窸窸窣窣翻开柜子的声音。虽然声音时轻时缓细微地响声还是惊醒了浅睡在同一房间的茂林老汉。

他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带着刚醒来音线的嘶哑喊了一句:“谁在那儿?”

“啊!茂林你醒了!”黑暗中一名老者的声音传过来。

“天还乌漆麻黑的,老刘头儿你不睡觉瞎折腾什么?我耳朵又不聋不醒才怪呢!你这是又犯梦游症了?”

“呸呸呸,眼看过年了你才梦游呢!就不会盼我点好!”老哥俩在一起贫了几句嘴。

“反正你也睡不着,快快快帮我瞅瞅,看我这身衣服妥当不?”说话间“啪”地一声天花板上的吊灯被唤做老刘头儿的拨开了。房间里“倏”地亮堂了起来。

白炽灯照亮了房间的每个角落,茂林老汉也如魇梦中醒来人慢慢恢复意识。怕他老眼昏花瞧不清楚,老刘头儿特意转到他床前,紧贴着他的铺子以便他看得更仔细一些。他扯了扯已经套在身上灰黑色棉绒的半截子大衣,高抬着没有几搓发丝的脑袋一脸求助地看向他。

“你仔细看看这衣服我穿着合身不?是不是太小了,我咋总感觉它老是往屁股上窜呢?还有这肩膀,怎么往下耷拉啊!我以前穿起它可是既合身又帅气呢!”

茂林老汉瞅了瞅他穿在身上的衣服忽然想起什么,没好气地说:“都大把年纪了也太心急了吧!你现在就穿上不怕等到过年的时候弄脏了啊!再说了,你儿子不是今中午才来接你回家吗?这会儿穿上干嘛?一把年纪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喜欢穿新衣服。”

茂林虽然嘴里埋汰着他,抬起一只青筋暴起的大手,却已经将他后面的西服底边卷进去的面料给扯了下来。

“还小呢!你看看又肥又大的,丑死了!”刚刚底部被老刘卷进了半腰上,难怪自己觉得小。现在扯下来摆正后却感觉有点儿大,尤其是两只膀子既肥大又宽敞,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袍子。

“不管了不管了我看挺好,肥点才好呢还能伸缩胳膊!”老人一脸得意又找来镜子左瞧瞧右看看,越看越顺眼,脸上的喜悦随之流淌,整个人也多了几分精气神儿。

时针指向八点,茂林穿戴整齐下床后还和过去一样,要约起刘老汉去餐厅吃饭。

“呵呵!我今天就不去吃了,万一孩子来了找不到我该着急的……他不好意思地拒绝着。老刘不去吃饭茂林只好自己一人颤巍巍地走去餐厅,今天来这儿吃饭的人不多,就连平时与他同一排饭桌的桂花儿今天也没来。

“这人都上哪去了?他纳闷地自语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拍拍脑壳苦笑了一声:“看我这浆糊脑子,桂花儿昨天就被女儿接回家过年去啊!昨儿她和自己告的别!临走时还提前祝自己新年好呢!”

这换做之前,早餐他能吃一个鸡蛋一小半馒头外加一小碗儿稀粥,今天不知咋滴只喝了一碗粥就回了房间。走廊里平时吃饱了饭就猫在自己房间听曲儿走棋的老家伙们,今日太反常了,半头晌子又钻进洗手间捯饬来捯饬去的,这是要过年了,都忙着洗吧干净后等着孩子来接回家团圆吧!茂林老汉背着手心里反味儿着。

十点半的功夫,一辆闪着黑色光亮撅着屁股的轿车停在公寓门口。推开车门下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小伙子,人长得帅气不说身上崭新的黑大衣越发显得英俊潇洒,一看就是个有身份的人。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后,和先前每次来一样没有进公寓的大门,而是站在院子里抽烟,大概是受不了走廊里一股子老年人的尿骚味儿,还有远近不一立着的痰盂。

这时,掌管茂林几个房舍三十多岁漂亮的小马姑娘进了202室,人一进门笑容已经堆满脸蛋儿。

“刘大爷,您儿子已经在下面等您了,您收拾好了吗?我帮您拿着包裹送您下去!在这提前祝您老春节快乐身体健康!”小姑娘人漂亮声音也甜,朝老刘拱供手笑着嚷道。

此时的老刘像是一个精心打扮的新郎官儿,就差胸前挂朵大红花了。人一脸欢喜神采飞扬,连声应答:“好好好,谢谢丫头。”之后刚要转身离开,又驻下脚寻思了一会将手里攥起的一个黑布兜放回了床柜,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窘迫嘴里说着:“这儿还是不拿了,我儿子家没地方盛,儿媳妇喜欢干净……”

小马姑娘将老刘送下楼,不一会儿见大门外黑色的轿车关了车门绝尘而去,屁股后面留着一股子浓浓的黑烟散落公寓门口,越飘越高越飞越远直到四分八散不见了影子。

老刘幸福地坐上儿子的洋车回家过年了,剩下茂林一人守在硕大的屋子里面。他呆呆地瞅着大门外一辆辆疾驰而过的车子走神,刚才只顾着羡慕老刘头儿有家人来接,忘了顺便问问小马姑娘,他家里的几个孩子有没有给她来电话说一声,什么时候也把他接回家。

平时和老刘俩人在一起都觉得拥挤的屋子,今天突然变得空荡起来。空气在屋子里上下乱窜搅得茂林老汉有些燥烦。他摸出放在床头的手机查看了来电,里面并没有自己期望的号码拨进来。他又翻开电话簿,只见他那三个孩子的号码齐刷刷地排在一起,就像他们小时候睡在老屋大炕上时一样的乖巧。那时候三个小家伙每天晚上早早地爬上大炕,贴在自己身子上粘着要讨故事听,一双双大眼睛纯真明亮,就这么干瞅着他们心已经醉了。

早上起床,他们又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转悠,去喂牲口去田埂上,小双双小脚溜得真快啊!撵都撵不上。老三那时最小了跑不快,软磨硬泡也得跟在爹爹身边,无奈他只得眯着眼睛将他张开的两条小短腿搭在自己宽宽的肩上。那家伙倒好人没走到田里,屁股底下的尿汁儿像黄汤水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淌……茂林想着想着干瘪的嘴角不知何时已微微扬起。

这几天来老年公寓接父母的走的人很多,每天都能看到一张张深凹着皱纹红光满面的老脸,还有门口停靠着的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车辆。

茂林想着,要给大儿子去个电话问问,啥时候来接自己也好准备准备,像老刘那样提前将新衣服找出来穿上,免得儿子来等误了时间。

电话一拨出去,老大那头并未接通,嘟嘟声响了有三四分钟才听见了儿子的声音。

“喂!

茂林赶紧说话:“大伟啊!我是爸爸,你啥时间来接我啊!

“哦爸啊!我现在在医院。”那头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解释说:“是我岳父生病了,我在这陪护走不开啊!您再等等,看看老二有空先把您接回去家去。”

“爸,我忙的脱不开身,我岳父拍片子出来了,不跟你说了!”茂林还没反应过来,电话那头儿啪地挂了。

“奥,是亲家公生病了。他不是还有儿子吗?你个女婿跟着操心个毛儿急。”

茂林老汉虽然同情亲家公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病了,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儿子跟着忙前忙后弃自己不顾,心里就有一窝子火要发。

他又找出二小子的电话拨了过去,那头儿倒是接的挺快。

“爸,怎么了?”二儿子小军一接起电话声音就飘了过来,随之飘来的还有一些嘈杂地吵闹声。

“军啊!你看你什么时间接我回去?公寓里的人快要走光了。”

“我哥没去接你吗?我忙着开年终会,年关了一大摊子事儿等着我收拾,您就别再添乱了好吧!”说完也“啪”地挂了电话。

茂林手里拿着电话,大脑一时半会儿都没有从儿子的话里走出来。上了一会儿神,他才闷闷得把头转向窗外,明明立春已有多日,头晌还大好的天儿,此时又变得阴沉起来。目光穿过窗户的玻璃往远处眺望,西南方向的上空,正有一大片乌云向四周逼近,这天,又要变脸了。

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幺女兰兰,心里一喜赶紧找了号码拨过去。

“喂爸……”兰兰刚一张嘴,手机里就传出鸡鸣叫的声音,这声音茂林老汉可熟悉呢!以前老屋里就养过它们,只不过进了城多年,好久没有听到它们欢快灵动的声音了。

“爸,是你吗?”

“兰兰,你这是没在家啊!”茂林忍不住终于问了一句。

“嗯!我们回我婆婆颍州老家了,今天刚到,正领着小宝在鸡圈里看鸡呢!这些年一直没有陪着老人过个年,建春说以后每年都要回来一家团聚。爸,有事啊……”

“没……爸能有什么事,就是想你了……”

“等过完年我就回家看您!”

“哎好,好好……”这次是他先挂了电话。女儿难得有心回家陪着公婆过年,自己岂能说让她来接自己的话。

三个孩子电话打遍了,茂林也就了了心事,自己一人躺在硕大的屋子里,难得的享受了一把空旷的滋味。因为心情不济,晚饭他并没有去吃,早早的熄灯睡下了。

第二天就是年三十了。一大早又来了一波儿因为工作忙顾不上接老人回家“孝顺”的好孩子。门口依旧一如昨天一样的热闹。他们这边的习俗,一直都是吃了除夕夜的饺子年夜的大餐才算过年,因此这时接老人回去准备也不算晚。


茂林年三十这天一大早也穿戴整齐,思想着大伟和小军今天肯定能来接自己回去,还是早早穿在身上,人一来直接走就成。他心里和老刘一样的想法,都不想把功夫耽搁在穿衣打扮上。

他等啊等,一直等着小马姑娘来喊自己的名字。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他拿起拐杖,本打算去走廊看看,当走到走廊看到自己最期待的那一幕上演,儿子拥着母亲女儿搀着父亲一边说笑一边拥簇着走向楼梯口,两条腿情不自禁地随着人流涌了上去,一直冲出院子走出大门。

等他醒悟过来人已经站在门外的柏油路上,来往穿梭的车子一辆接一辆打身边疾驰而过,呼啸的风热情得在他身上摸索游离,打着旋儿又顺着他单薄的身子擦过,而后调皮地扯着衣摆使劲儿地摇悠,有几次他笨拙的身子差点儿被它们晃倒。

自打进了老年公寓,他像国宝文物每天被安置在专属的房间里小心地护着,一日三餐也有人尽心地伺候吃喝。如同一头被桎梏了自由的驴,来回在吃与睡的地方转圈儿,自己都数不清已有多年没有独自一人行走在路上。宽敞通达泛着闪闪光芒的马路,晃得他晕头转向两只脚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正当他在马路上走走停停,毫无目地游荡的时候,“倏”地一声轻微地刹车声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一辆浅绿色的出租车缓缓地停靠在自己身旁,车窗玻璃摇下露出一个穿着青蓝色制服中年男人的脸。

“大爷,需要送您一程吗?”茂林抬头看了看车身顶棚镶着的一块儿“家顺出租”的牌子,又看到小伙子身上穿着正式的工装。看明白了这是城市正规的出租车。他想了想,与其这样没头绪地走,还不如坐到车子里。具体去哪他还没想好,等上了车慢慢想吧。他摸了摸身上的衣兜,心里有了几分小确幸,幸好今早儿穿衣服的时候,他把孩子们给的钱都揣进兜里,兜里有钱打个车也方便。司机帮他开了车门让他坐上副驾驶的位置,自己上车后就问他要去哪里?

去哪?他还真没想好。他想去大伟家,大伟家住在一个高层小区17楼,他只知道楼层高度并不知道他们在哪条路上该怎么走?小军家住在市郊别墅区,那里貌似有个小山头儿,地方偏僻路也很远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

“大爷,您老要去哪里?年轻的小伙依旧笑眯眯地模样抬着眼睛看向他,询问着。茂林老汉想了一通,最后报出一个地名,司机爽快地答应,然后歪着头帮他系好安全带,自己坐稳了喊着走喽!车子飘飘悠悠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公路上飞驰而去。

这头儿的除夕夜,小军坐在自己家里宽大的厅堂里正准备吃年夜饭。大桌上已经摆满大大小小的盘子,里面坐着五花八门的美食。年关酒店生意火爆,一落黑儿就有派送人员把提前定好的饭菜送了上来。要不是他爱人一直坚持说在家里过年才有年味儿,他早就携着他们娘俩进了高档酒店,那里多舒服啊!地方大灯光好又有人服侍,也省了盘盘碗碗来回地搬运。

菜挑了几筷子塞进嘴里嚼着还是那个味儿,这些年都吃腻了。开了一瓶红酒还没等着沾嘴儿,他看到桌上的手机突然想起什么,随手拨了脑子里那个记得烂熟的号码给大哥大伟。

“嘟嘟……那头电话仅响了两下就通了。“哥过年好啊!先给你和爸、嫂子拜个早年!”电话一通大伟还没来得及张嘴小军就逐个儿问了个遍。

“啥意思军儿,爸不是在你那儿过年吗?怎么糊涂了?”大伟嘴里一边嚼着东西一边咧着嘴笑着说。

听着这话小军“腾”地撂下筷子站了起来。

“哥……哥……爸不是被你接走了吗?”那头一听立马不淡定了:“什么?我接走了?没有啊!我只接了我老丈人来家过年啊!

“你个混蛋,你怎么不去接爸!”小军的眼眶“倏”得红了,眼睛里迅速染了气雾。手上“啪”地扣了电话,然后抖索着翻找老爹的电话打了过去,然而那头儿并没有如期待的声音传来耳膜,而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冷冰冰的语音提示: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听到这儿,他的两只手已经开始有些不听使唤,哆嗦着又翻找到老年公寓的号码。

公寓里的电话响了多遍才有人接听,那头一个男人不耐烦地嚷道:“大过年的要送老人进来也得等到过了年吧!”现在不收。说完就要扣下电话。

“喂、喂喂师父,我想问问202房间的李茂林还在那里吗?”

“202?”那头虽然不情愿,可以并没有挂下电话的意思。嘟囔着“我想想……走了!”

“什么?什么时间走的,是谁接走了?”

“是走了,我去锁的门,202房间两个都走了,我想起来了是走了。?那人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话,而是铁了心一样较真儿着人到底走没走。

“能查到是谁接走的吗?”他不死心的又问了一句。本来他想打给小马姑娘的,突然想起她的老家在遥远的山村,每年陪老父母回家过年是她年底都要完成的心愿。她的假期是腊月二十八,二十九的车票已经是最后的期限了。

“大过年的工作人员都回家过年了,去哪查?是他的亲人接走的吧!要不还能是谁?”见问不出什么两头儿都挂了电话。小军心里比先前稍微好受一些心里想:“肯定被兰兰接走了,这个马大哈永远改不了丢三落四的毛病,接走后就不会给俩哥哥来个电话啊。”

他又坐回位子上靠在软绵绵的靠背,拿起电话给妹妹兰兰打了个电话,但是电话一直打不通。重新给妹夫打了一个同样的状况,响了多遍就是无人接听。他烦躁地抬起眼睛看了外头,天已经被一层黑幕笼罩,远处的街道流光溢彩灯光闪闪,除了这几年禁放烟花爆竹外,节日的街头还是被装点的有了过年的喜气。但这样美丽动人的夜晚,让他的心情怎么也欢畅不起来。

妹妹家不在县城,大过年的开车去她家也不像话,那就再等等再等等,天一亮他再过去。当下最要做的是要和大哥尽快碰个面。这时坐在大桌另一角八岁的儿子阳阳嚷着:“我要吃大餐喝饮料,我要压岁红包。”儿子越是嚷他心里越是不痛快。在这个合家欢聚的除夕夜,自己当儿子的竟然把老爹弄丢了,想想自己真不是人。

“吃吃吃就知道吃,滚蛋……!”妻把眼一瞪怒气冲天得把孩子护在身后冲他嚷着:“你跟个孩子叫什么劲儿,你爹能去哪儿?大过年的真不让人省心!”听了她的话,李军攥着的拳头握地更紧了,要不是今晚是大年三十,他真想和妻子干上一架。

他冷着脸拿起车钥匙去了库房,开了车门不做犹豫就爬进了驾驶室。妻子抱着儿子冲出门外跑到前头,拍打着风挡啪啦啪啦地响。没办法他只得摇下车窗玻璃,妻子迅速的贴过来喊:“开门开门,是要去大哥家吗?我们一起去!”三个人上了车子在城市灯光摇曳的大街上极速奔驰着,平时车流如梭拥挤的街道,因为过年极少有车子滑过,只有远近不一一盏盏的霓虹灯孤零零的在半空中飘荡。过年了一家人都团聚在开开心心的吃吃喝喝,谁还想着往外跑?

进了大哥的家门,映衬在铮明瓦亮的白炽灯下房间的大转桌上,也同样摆满了盘盘碟碟,五花八门的美食你贴着我我挨着你,一副要把桌子挤破的势头。去到大伟家时,大伟正低着头挨着老丈人地训斥,见到小军,老先生抬着虚弱的声音对着他们弟兄俩说道:“你们啊!虽然事业做的成功,但是拍着胸脯问问自己,有谁关心过你们的父亲。别以为送他进养老院有吃有喝他就会高兴,他想要的并不是吃穿不愁的日子,而是想着儿女的陪伴。

之后又训斥上了自己的女儿:“摸摸自己的心,你这儿媳妇做的可好?平时只知道往家里跑照顾你的亲爹娘,你公公也是你的亲爹啊!明儿找不他回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真给我丢脸!”老头儿带着病后的憔悴,饭也没吃独自回了房。

再说老汉茂林,自打进了出租车望着车窗外迅速倒退的梯田,看着被薄雪覆盖半掩着的岭后山,听着收录机里播放着陈红甜甜的歌声: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帮爸爸捶捶后背,帮妈妈洗洗碗……浑浊的眼眶瞬时积满了泪水。在这万家团圆的日子他心里各种滋味共聚心头。想想和他同把岁数的老人们这时已坐在家里,和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一大堆的人一起看春晚说笑话,那样的日子该有多美啊!而自己大过年的这是要去哪儿啊?哪里才是他的家?

出租车小陈儿其实自打老头儿一上车就察觉出不妥,按理说这么大岁数的老人,该有子女陪着坐在暖气房里,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节了,今天这位老先生一个人却在马路上逛游,问了多次都不知该去哪?

他本来是想今天跑回家去和爷爷奶奶团聚,一看还有活儿拉干脆再做一单就收工回家。一路上他见老人不开心,一直找着话题想逗他一乐,谁知当问到老人的子女以及家里的情况时,老人脸上的愁苦更浓了,噙在凹陷眼窝里的泪水已经在里面打起了转转儿。

“大爷,您要去的地方是您自己家吗?家里还有什么人?”他看着老人不爽,连忙找话来说。

“嗯,里面没人了,就我一个!”等了半天,老人才有反应回答说。

小陈心里“咯噔”一下,他将车子放慢了速度,找了一处边缘停了下来。

“大爷,那您回去咋弄?这大过年的就你一个人怎么行?家里有吃的吗?

老人摇了摇头,像是累了也像是被人揭起了伤疤一样,整个人带着惆怅蔫蔫地打不起精神。

“大爷,您老信我吗?”

茂林老汉没想到司机小陈会这样问他,还以为人家说的是信不信他是正规出租车司机,所以点了点头。

“那好您坐稳了,咱们这就出发!”小陈不知为何一下子脸上高兴起来,又像做了新决定一样的轻松。一路上听着风快活的哨音,车子唱着一支支快乐的歌在宽敞的马路上朝着光明奔去。看着远处越来越清晰的景物,一抹残阳钻进了车窗,晃在两个人的脸上,每个人像涂上了金粉一样的光亮。不知是沿途不同的景色吸引了茂林老汉的眼睛,还是远离城市的乡村有了几分朴素可人的亲切,老人的心情莫名的好转起来。

路过一座加油站小陈过去给车子加满油,顺便打了家里的一个电话。车子继续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一座偏远的小山村。车轱辘一辗进村庄的路崖,远处鸡鸣狗吠快乐的叫喊已经传至耳旁,还有目光所及处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民居,竖起的烟囱像一杆杆旗子,袅袅的炊烟顺着里面缓缓地升至上空,而后又被风送至小院围着墙头厮磨盘旋,才缓缓离去。这久违了的乡间气息裹着一丝丝泥土的芬芳,与生硬冷漠混凝土构造的城市随处弥漫的汽车尾气有着天壤之别,使得茂林老汉脚步一踏进来就爱上了这里。

车子在一座石头垒砌的门楼前慢慢停靠。此时黑色的木门两侧各一高高悬挂起一盏红彤彤的灯笼,张贴在门框上红灿灿的纳福春联,与门楣上一张张迎风飘动的挂门笺交相辉映,成了乡村年里一道道靓丽的风景线。

熟悉又陌生的画面,亲切抚面的乡村,让被搀扶下车的茂林老汉两只粗糙的大手不由张成拥抱姿态。他的唇微微颤抖浑浊的目子似有水光流动。他似乎看到了曾经与自己和孩子们一起留下欢歌笑语风雨飘摇的老屋。

就在他还在屋子跟前哀伤的时候,从大屋里蹒跚着走出一男一女两个耄耋老人,两人一张叠满褶皱的脸上眯着笑,上前几步抓住茂林的手拍打着发出爽朗的笑声:“大兄弟贵客啊!欢迎,欢迎……他们虽然年纪苍老,但是步伐稳健精气神儿十足。老人已经接到孙子在车上的电话,说要带一位老先生来家里过年。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这是好事啊!过年嘛!图的就是热闹喜庆,现在生活好了吃穿不愁了,过年还准备了不少的年货呢,就怕他们吃不完!

他们的步子刚一迈出大门,尾随在身子后面冲上来两个蹦蹦跳跳的小萌娃,两个孩子欢呼着冲到小陈身边,一人搂着他的一条长腿,嘴里呀呀呀爸爸爸爸的叫个不停,像树上的小百灵鸟儿,声音悦耳煞是动听。

紧接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追着孩子们的脚步也跟了出来,扯下其中一个挂在小陈腿上的小娃儿抱在怀里,咧着嘴朝着茂林甜甜地喊着:“大爷,欢迎您老来我们小村子里过年……走走走,外头冷咱们进屋暖和。说完拥簇着老人的肩膀往主屋里走。此时茂林的脸上挂着从没有过的欢愉,喉咙里像有东西堵着,眼眶不知何时又染上了水雾。

大伟一家和小军坐在宽大的客厅里,守着满满一大桌子菜心里百感交集。谁也没有心情拿起筷子。给妹妹兰兰打的一个接一个的电话终于通了,当兰兰对着俩哥哥解释说父亲并不在自己家里时,兄妹三人再也忍不住隔着屏幕大哭起来。小军眼眶猩红朝着大伟喊:“哥,爸为什么要出走?我们帮他找了最好的养老院,里面的待遇那么好,多少老人想进去都进不去,他为什还要离开?我不就是去接的晚了一点吗?”

大伟并没有听小军的咆哮,坐在沙发上垂头丧气地把头埋在腿腕儿里,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深深地自责着自己的不孝。

“快看,爷爷上电视了!”突然阳阳手捧着手机屏幕大喊着。阳阳妈妈将脸伸了过去一瞧,瞪大眼睛急忙招呼大家:“大哥、李军快来看,这不是咱爸吗?”

几个脑袋迅速凑了上去,只见手机里播放的是一段抖音视频。茂林老汉穿着一身灰黑色的绒衣,和一对老夫妻排成一排坐在凳子上,一张老脸上泛着绯红,眼角蓄满了泪水,朝着趴在红红的毯绒上磕头的,两个穿戴喜庆的小萌娃张着手。小娃娃们银铃般的喊声在大屋里响起:“老爷爷老奶奶给你们磕个头,祝老爷爷老奶奶过年好身体好……!”之后又换成一对年轻陌生的面孔也屈膝跪在绒毯上,朝着三位老人磕了几个头,说着祝福的话语,一家人这才高兴着拉着手上到摆满美食的大桌上。屋子狭小落旧,到处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却收拾的干净利落。唯一的那张油呈漆不规则脱落露出里面斑驳木体的大桌,尽管没有现代旋转式圆桌的气势和档次,每一处桌角却染了年代的包浆,隔着荧屏似乎也能闻到它身上特有的家的气息。

镜头又对准了穿着灰黑色绒衣的老人,两条腿上各坐了一个小娃娃,最小的那个一边喊着老爷爷一边搂着老头儿的脖子亲了亲他苍老的脸颊,老头儿一脸满足的胡子翘得老高,两只眼睛因为快乐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儿。

落尾儿还打上了几句煽情的字幕:陪伴是最好的孝道,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视频结束了后,两个大男人都是哭成了泪人,身上高档的衣服面料这一撮那一簇糊满了鼻涕,头发凌乱的耷拉在头顶,整个人看上去狼狈极了,全然没有了当初洒脱自信的模样。兄弟俩眼里含着泪捧着手机大喊着:“爸,我们错了,您等着,我们接您回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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