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喜欢去那家二手书店。

许多人对书有洁癖，喜欢买新的书。崭新的纸，清香的墨，脆生生的字。可是，我偏爱旧书。翻旧的纸张，滚着毛边，还有些破损，甚至还有褪色的笔记，划的重点，记的心得。一本书就是一个故事。二手书，是故事的故事。

这家叫“哉”的二手书店里，有一位新鲜的店员。那一天，我照旧在傍晚光临。一进门，便看见收银台里的她。干净，明媚，甜美，像一朵开在晨曦中的花。我一个恍惚，心中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不禁轻叹：生活如此美好。

那一天，我选了一本温飞卿的诗集。付账的时候，她正在收银。

“您好，请结这一本。”我将书递给她。

“谢谢，一共是二十五元。”她笑容明媚。

从此以后，我更喜欢这家二手书店。

[2]

初春的傍晚，我又来到“哉”。

“晚上好。”她看到我，与我问好。

我竟有些羞涩，向她点头微笑。然后，走到最里面的位置，在一张藤椅上坐下，翻看一本二手的《石头记》。在这里，有许多这样的藤椅，可供灵魂栖息。如果你愿意，还可以点上一杯现沏的碧螺春，或是手冲咖啡。这也是“哉”的妙趣。

“在看红楼？”桌上忽然多出一杯咖啡。我抬头，对上她一双笑眸。

我心中一动，当下哑然：一朵轻云刚出岫。

“尝尝我冲的咖啡。”她向我眨眼。

“你也爱看红楼？”我问。

“以前读书时，最喜欢看。后来出社会，忙着生意，竟是荒废了。”

“啊，我还当你是大学生。”

“毕业很久，闯荡多年。经历过生意失败，一夜赔光，只能出来打工。”

“你看起来只有十六岁。”

“谢谢你，你很温柔。”

她为我冲的是肯亚咖啡。喝起来很平淡，但却不乏亮点。

她是一个热情开朗的姑娘。与我聊起天，告诉我自己的故事。说起那些年，在做生意时，有过怎样的风雨，又经历怎样的变迁。她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姑娘，让我不禁放下手中的书，微笑去倾听：是啊，有什么故事，会比眼前这个生动美妙的姑娘，更加有趣呢？

“你发现了吗？我只穿白色。”她眨眼。

是的，我很早就注意到。她穿白色很好看。

“其实，生意失败，只因我太贪心。”她说：“从此我只穿白色，告诫自己清心寡欲。”

这么美的姑娘，当然有贪心的权利。即便将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全都赋予她，也怕不足够匹配她的美好。命运，的确应该眷顾她。

“现在的我，更喜欢平淡。平淡之中，不乏亮点。”她说：“所以我喜欢肯亚。”

“可是，真的会甘心吗？”我问。

她看着我，笑的更浓。我知道，她明白我，正如我明白她。

正如第一次见面，她便看见我，我也看见她。

我和她都是一样的人。躁动的，热烈的，不满足的人。

“你很温柔。第一次你来结账，我就感受的到。”她说：“声音笑貌露温柔。”

“你也很可爱。”

“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我无法回答，只能微笑。

“你结婚了吗？”她忽然问。

“没有。”

“有女朋友了吗？”

我说：“你很可爱。”

“谢谢。”她认真看着我：“你有女朋友了吗？”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在我的心中，何尝没有这种共振？只是，有些事情，总是讲究先来后到。无论心中，有怎样的浪漫情愫，但还是要面对现实。面对责任。

“有，就在上个月。”我只能承认：“我们晚了一步。”

“真是可惜。”她自然明白，叹了一口气。

让这么美的姑娘失望，真是一种罪过。但是，我无法对她说谎。

“她是怎样的姑娘？你追她？她追你？”她问。

“没有。我们一见钟情。”

她沉默许久，点点头：“真好。真是可惜。”

“我们晚了一步。”

“我叫明珠。”她眨眼。

“谢谢你，明珠。祝你幸福。”

年轻真是好，可以任性而为。美丽的姑娘，可以撅着小嘴，去要求一块糖果。可惜，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有着责任与担当。我的女朋友，虽然不爱看《石头记》，也分不清李煜和李渔。但是，她很爱我。我们终究是晚了一步。

何不相逢未嫁时。

[3]

后来，我依旧傍晚去“哉”，却再没见过明珠。

冥冥之中，我能感受到，明珠一定还在这里。只是，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默契，她有意避开我到来的时间。或许，是因为那一天，我和她说了太多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因此，也便没有再见面的理由。

我和她，都是明白人。

但是，心中还有失落。每次去“哉”的时候，内心的深处，还是有一丝摇曳的亮光，希望能够再见那一张明媚的笑颜。可是，每一次果然又落空。我知道，自己的盼望很不应该。但我无法对自己说谎。正如，我无法对她说谎。

明珠是一个好姑娘。她的美好，果然像她的笑容一样，干净，明媚，又甜美。她虽同我一样贪心，但也同我一样自持。我知道，我并没有看错她，她是一个真正值得被爱的姑娘。热情，勇敢，生动，可爱，又有所敬畏。

我知道，她在有意避开我。但是，我并不后悔，当时承认对她的好感。毕竟，有机会说出心里话，对我而言已经是一种满足。这就够了，是的，并不用奢求什么结果，这样就足够了。并不是所有的爱慕，都一定要在一起。

于是，我也恪守默契，总在傍晚去“哉”。这是我和她之间，不用言说的默契。在平行的时空中，我和她不会再有交集，这是我们彼此的默契，彼此的守望。

明珠是一个好姑娘。她值得真正被爱。

[4]

几个月后，我又见明珠。

原本，我以为早已忘记她。许久不见，我也已习惯没有她的“哉”，甚至隐隐觉得，或许她真的是离开了。再去“哉”时，心中也渐渐平静，只为觅书，不为觅人。那一天的故事，如同一本旧书，翻过了，就是翻过了。

但是，我却又见到她。

那一天，下着大雨的午后，我跑进“哉”避雨。这一次，我违背以往的习惯，在非傍晚的时候出现。我一头扎进“哉”，迎面就看见收银台中的明珠。果然，她还在这里。我心中轰然，一种绝望的欣喜，死灰复燃。

明珠在结账，没有与我对视。但是，我知道，她知道我来了。

许久不见，她剪短头发，更为清瘦。她依然美丽，只是明媚之余，多了一些棱角，有一点凛冽与冷峻。她并没有看我，但是我能感受到，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与我对视。我看见她，正如她看见我。

鬼使神差，我选了一本《石头记》，走向收银台。

“您好，请结这一本。”我将书递给她。

“谢谢，一共是二十五元。”她很职业化。

我接过书，无法多言。这么久不见，她过的好不好？为何剪短头发？因何变得清冽？但我甚至，没有关心她的资格。是的，我只是一个曾经的熟客。结过账，我也没有继续留下的借口，只能怅然若失，向门口走去。

或许，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但是，在离去的时候，还是不禁回头，想要看她一眼。这么久不见，我始终无法忘记她明媚的笑颜。回头的一刻，不偏不倚，竟对上她注视我的目光。她站在收银台后，默默注视着我，眼中是难以言说的温柔与惆怅。

我心中轰然。原来，至始至终，她都与我一样。

“明珠。”我全身的血液，都在向上涌。

她慌忙低下头。

“对不起。”我返回收银台，将那本《石头记》递给她：“请收下，一定要幸福。”

“我明白。”她紧攥住书角。

此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