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踩单车到市郊,进了白水塘村。我在一家小店,买了一瓶矿泉水,经店主同意,将单车放在小店的门侧。我同那个温和的店主打过招呼,一个人沿着乡村土路,踽踽独行。
田野是个大氧吧,空气清新,令人畅快无比。时值收获花生的季节,田垌上,这里,那里,都有人支起深蓝色的遮阳伞,有妇人正坐在小塑料椅子上摘花生。她们说说笑笑,轻松,自如,愉快。而正在田里拔花生的那个男人,却不轻松。
我虽然乡居多年,熟悉农家的耕作和生活,可那时候,因为年轻,对那种生活,总感到太辛苦,有几分寂寞,怅惘与无奈,时有丝丝缕缕的厌倦情绪,萦绕心头。
而现在,当我在城里工作,生活了40年之后,对乡村的劳作和生活,反而感到新鲜,有趣,平静,闲适,恬淡,亲切,大有“白鸟忘机,看天外云卷云舒”之感了。
青年人与老年人的想法,毕竟有些不同。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青壮年,都向外发展,到那繁华热闹的城市务工经商,留在本村本土的,除了那承包大面积土地耕作的人家,就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或须要接送孩子上学的妇女呢?
此刻,我在离那收获花生者不远的田径上驻足,静静地观察那个男人弯腰翘臀,微低着头,头颈向前伸着,双手向两侧不断地移动,左右开弓,猛拔花生,拔起随手扔下。
从那男人的背影看,他是一个身体壮实的汉子。从他敏捷熟练的劳作中,也可窥见他是庄稼人中的好把式。
一垄垄的花生地,估计那长度当在300米左右。我正这样的想着,那汉子已经拔完一垄,转过身去,拔左侧那垄花生了。
蛇有蛇路,鳝有鳝路。犁有犁路,耙有耙路。这庄稼人干活,自然也有他清晰的思路。
我看到那拔花生的汉子,一块花生地那么大,花生垄那么多,他就偏偏选中间那一垄先下手。
当他拔第一垄花生时,随手将花生带藤一并扔下,隔那么几尺一小堆,待他拔左右两垄地上的花生时,两边拔起的花生则向中间那垄地扔,又扔得那么准,宛如投得很准的三分球。三垄地的花生一一拔过,中间那垄地堆起的花生藤,每堆就恰好一抱。
那摘花生的妇人走过去,抱起就回到遮阳伞下摘。我想,这看似简单,却有他的道理和学问,非不熟悉农务者所能为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看来先贤的话,并非虚言。
那汉子拔完3垄花生之后,才站起来,转身抱起一堆花生藤,向遮阳伞那边走去。看样子,他是想喝水,或者想抽两口大碌竹?
我在乡村生活期间,无论是犁田耙地,还是拔秧插秧,那些男人感觉腰痛了,想歇一会儿,伸伸懒腰,那理由和做法,便是几个男人一起,走到田头树下,轮流托着那支大碌竹,吞云吐雾抽水烟。这个偷懒的办法,在集体耕作的那个年代,最为常见。
我正这样想着,不料那汉子扔下那一抱花生藤,远远看见了我,就喊:阿叔呀,太阳那么烈,你一个人站在田基上看风景,不怕晒么?过来坐坐,喝杯茶水啰!
我应了一声,正踌躇间,他旁边的一个女人转过身,向我这边看了看,也喊道:阿叔,过来喝茶喽,不用客气,别拘论哈。
听那妇人这般说,我也就说声好呀,就到,便沿着那条笔直的田基,径直到了他们的遮阳伞前。
打过招呼,各自笑笑,那汉子左手拿了一个透明胶杯,右手提起一个花色浅蓝的大保温瓶,给我倒了一杯茶。
我赶紧伸手接了,捧在手里还感觉微烫。那茶色,那茶味,宛如正山小种。我心里暗想,在这田头地角,竟然能喝到这么好的热茶,现在乡村的生活,真是大不一样了!
当我同那汉子面对面说话时,从他的容颜看,也不是什么青壮年了,按我的经验判断,该是60岁左右的人。只是他一个劳动惯了的人,如今生活好,显得身体依然壮实,满面红光,精神特别好而已。
待我一杯热茶下肚,正想像往常到乡村采风一样,耐心同这老汉聊聊天,多了解些农事乡情时,却见他对刚才招呼我的那个妇人,如年轻人一般挤眉弄眼,突然大笑道:
阿叔,想不到你一个读书人,眼力这么差!你认不出我和阿琴了么?你站在那边田径上,我们招呼你过来喝茶的时候,就认出了你。你这副秀才身材,这张秀才脸,好像变化不大,好认!
我一头雾水,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俩在我的记忆里,确实没有什么印象。
这回那妇人开口了,笑吟吟地说:阿叔,你不记得我们,这也难怪,那时候建筑工地多,施工人员多,你又是坐办公室的,认得几多人?不过,我们不但记得你,连我们只见过你一面的女儿阿菊,都记得你。
这更奇怪了,他们那见过我一面的女儿?怎么会记得我?这不是天方夜谭么?我正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说什么好时,那妇人才说:
阿叔,将近30年前,我们在你们公司做建筑工,就住在预制场的砖瓦平房里。我们的女儿阿菊,刚适龄上小学,想进县一小读书。报名要城镇居民户口本,我们都是农村户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无法好想。
蚁子上谁的脚,谁就踢跶腿呗。那些想自己的孩子进一小读书,又没城镇居民户口的人,纷纷找关系,校方才松了口,说有单位证明的,也可以报名。
我去找工区长,想他帮帮,他一口回绝,说没有户口,开什么证明,报什么名?农村不也有学校么?回农村读啰!从工区办公室出来,我的眼泪洒洒落。偏偏被工友珍姨看见,她就骂我:
阿琴,你这个傻婆!你的眼泪贱是吧?哭什么哭!放心去做你的工啦。中午下班,我们请半天假,下午带上阿菊,去报名!
我知道珍姨善良,平常就肯帮人。她虽然是职工,但也同我一样做力工,又不是什么干部,能有什么办法?我一边做工,一边想,心里乱扒扒的,总是不踏实。
想不到,下午珍姨带我们母女,直接到你的办公室。见了你,你叫我们坐,我不敢坐,也不敢张口。小菊那双龙眼核似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望着你,也不说话。
你微笑着,静静地听珍姨说了我们的情况,看了看小菊,拉开抽屉,拿出公用信笺,才问孩子姓名,出生年月日,刷刷地写了起来。签了章,递给我,你才说:
这又不是什么违反原则的事,怎么能耽误孩子上学呢,快去一小报名罢。报不了,再找我,总有办法的。
从你的办公室出来,下楼梯的时候,我忍不住,眼泪又洒洒落,珍姨骂我生贱,证明都开好了,还哭什么?开心才是!
她哪里知道?当一个人最无助的时候,有人肯帮一帮,那种感激涕零的心情?
我听她这样说,印象中也似乎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候农村的孩子,除了中考成绩优异,能上城里的县一中高中部就读外,其余中小学生,是很难进城读书的。
这回,又轮到我有点好奇了,便问:那小菊现在呢?
妇人朗朗一笑,说:她师范大学毕业后,在广州一家职业技术学院教书,这些年,她也帮了不少人,我们这边的农村,就有很多子弟到她那间学校学得一技之长。
听妇人这样说,我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看来,这做人哪,能帮人的时候,还是尽己之力,帮一下人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