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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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成召父母回来时,我们正在堰塘边玩小鞭炮。

一毛钱一个的小鞭炮,十厘米左右的引线,点燃后抛到浮在堰塘里的水草上,引线不会被水淋湿,能炸起水花和水草。

尾巴拿着火柴,大元拿鞭炮,“哧”,引线点燃,大元飞快的将鞭炮扔出去,我们捂住耳朵,几秒后,一串水花加水草的残叶飞起来,在我们欢呼着这次水花溅得比较高时,成召爷爷站在公路边的大指示牌下,大声喊,“成召,回来,你老子回来了……”我们停住欢呼声,看着成召,成召把手里剩下的三个鞭炮递给萌子,冲我们摆摆手,“你们玩吧,我回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成召离开后,小元提议去炸白菜,堰塘边不远处有一块白菜地,绿叶白根,长得很漂亮,不过,大概是快过年了,气温在变暖,有的白菜从菜心中冒出苔花,这一种白菜没人吃只能拿来喂猪,炸这种白菜菜主不会心疼,即使被发现了也不会挨骂。

三个鞭炮很快点完,炸裂的白菜叶溅得到处都是。我们从看白菜叶乱飞的喜悦中回过神,萌子摊摊手说没什么好玩的了,大元拍了拍被鞭炮里的火药漏出来弄得发黄的手,问我:“小云,你爸妈今年过年回家吗?”

“诶?不知道啊,他们没打电话回来,你们呢?”

“我妈把衣服寄回来了,应该不会回来了吧。”萌子淡淡的说。

“我们爸妈肯定不会回来啊。是吧,哥?”小元站在地边,仰着头问大元,大元点头。

“不……回……来……呀……”尾巴拖着调。

“我其实无所谓他们回不回来啊,我都忘了他们的样子了。”

“小云的爸妈是有好几年没回来吧。萌子的爸妈去年回来的,尾巴的爸妈也是好几年没回来了,我们爸妈也是一样。惨了,我也快忘了他们的样子了。”

“管他回不回来呢,成召还没有来,我们去他家看看吧。”尾巴对这话题不感兴趣,他踢了踢横在自己脚边的一个白菜苔花。

2、

我们住在一个小镇里,小镇是沿着公路建起来的,镇上有一所初级中学和小学,都修在公路边。镇子以初中和小学为界,初中下面是公路街,小学上面是隶属于镇子的村子,高米村。初中和小学中间大概有一百米,我家在小学前面一百米左右,成召家在我家前面三百米左右,尾巴,大小元,萌子在小学后面的一个四合院的院子里,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都上小学三年级。

成召家门前有一棵梧桐树,这个季节,一片叶子也没有.

公路上呼啸而过的大货车,卷起一波波灰尘,把梧桐树的树干变成了灰白色。

我们刚走到成召家门前,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大声说话声:“怎么还没做完?寒假都放了半个月了,这字写的啥?鬼画桃符吗?一天在家里就野,家里就没人管一下你吗?……”

我和萌子走在最前面,停住了脚步。

我看见成召爷爷在打扫屋旁的水沟,弯着身子,用小铲子铲水沟里的草,我看了眼萌子,走到成召爷爷身边,轻轻喊了声“成爷爷”,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直起身子,朝我笑一下,冲着屋里喊“成召,小云他们来了。”喊完又弯腰继续铲草。

屋里的女声停下,一个男人从屋里出来,穿着夹克,有点啤酒肚,看着我们。

这人我们都认识,是成召爸,前年过年回家时都没有啤酒肚。萌子反应快,甜甜的叫了声成叔叔,我们也连忙跟着喊成叔叔。成召爸咧嘴笑一下,表示应答,他招招手,让我们进屋。屋里开着灯,可明明是白天,大开的铁门将光线放进屋里,屋里一点都不黑。成召站在板凳前,成召妈妈穿着红色的棉衣,手里拿着《寒假作业》,我们喊阿姨,她淡淡的点下头。

屋里的气氛一点都不对,以往我们来成召家,都像在我们自己家里一样放松,这一次,我坐在板凳上不由自主的小心翼翼,我看了眼萌子他们,他们脸上露出的神色显示他们应该和我一样。成召爸从一个看起来随便乱放的箱子里拿出一个鼓鼓的袋子,打开,放在小桌子上,是一包巧克力糖,他抓着袋子一角,轻轻一提,糖散在小桌子上,他站起身,把糖往桌子中间拢拢,招呼我们吃糖,我们互相看看,谁也没有动手,成召双手背在背后,成召妈妈则低着头看成召的《寒假作业》。

这么多人呆着的屋里,却静得出奇,我坐在板凳上,感觉浑身不自在,正不知道怎么办时,成召奶奶从屋外走进来,我们看到成召奶奶,稍稍放松了些,冲着她笑,她走过来,“这些孩子,看着我笑干嘛?吃糖啊。”说完就抓了一把糖塞到小元手里,小元连忙站起来,轻声地说:“谢谢!”我听到成召妈妈轻轻地“哼”了一声,坐我旁边的萌子也听见了,她碰了碰我的手,我连忙站起来说:“奶奶,你别抓了,我们不爱吃巧克力糖,我们就是来随便看看,我们走了,谢谢奶奶,阿姨,叔叔。”说完,我看了成召一眼,他冲我眨了下眼。

“奶奶,叔叔,阿姨,再见”萌子也连忙站起来说,尾巴和大元,坐在离门很近的地方,已经转身出了门,我最后离开,朝成召悄悄摆手时,眼角视线看到成召妈妈面无表情。

回家路上,小元把她手里的巧克力糖分给我们,尾巴揣了两颗在兜里,“给我弟带回去。”“我不喜欢成召妈,感觉她比前年看见的时候更凶了。”我看着手里的巧克力说。“我也不喜欢,幸好我妈妈不像她那样。”“嗯,是啊,可是我都好几年没见过我妈妈了。”

3、

腊月二十八,天气很好,刚吃过午饭,尾巴就来叫我,说去高崖边的坝子上晒太阳。

高崖在尾巴他们住的院子后面,中间隔了一大片柑橘林,高米村被称为柑橘生产基地,为了让柑橘方便的运出去,政府绕着柑橘林修了一条水泥路,水泥路边是坝子,坝子边缘就是高崖,说叫高崖,实际上也只有十米左右高。

我和尾巴到高崖边时,大元、小元和萌子已经在坝上坐着吃瓜子。我坐在大元旁边,大元问我:“这几天看到过成召吗?”我摇摇头,“我只看到过成召妈妈和他爸爸,他们从我家门前经过时,还和我奶奶打招呼呢。”“哦。”

冬天的太阳就是好,晒得人暖暖的。风淡淡的吹,空气里都是催眠的味道。

我打了个哈欠,张开的嘴还没闭上,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就知道你们都在这儿。”我扭头,看见成召,他向着太阳的方向站着,我只能看到他脸上的一道阴影。

“诶?成召,你脸上是什么?你被打了?”大元惊呼。

成召坐到我身边,我才看到他脸上有一团红,旁边还有淡淡的拇指印。“嗯,被我爸扇了一巴掌。”

“为什么呀?看起来好疼。”小元移到成召旁边,他们都围过来了。

“好讨厌我爸妈,他们不回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一回来就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天天揪着我说我又懒又不听话。”

“嘿,还有人说我们几个人不听话啊。我们不是周围好多小孩的榜样吗?”尾巴把瓜子抛到空中,张着嘴巴去接。

成召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低着的头说:“其实我知道,我妈就是觉得我爷爷奶奶不好,才揪着我说,这就是老师说的指桑骂槐吧。可是她要真的觉得我爷爷奶奶不好,就自己呆在家啊,又把我扔家里,又找我爷爷奶奶的茬,烦死了,”停顿了几秒,又说“你们说我说得对吗?”我看着成召脸上淡淡的拇指印,点点头,除了尾巴忙着用嘴巴接瓜子,其他几人都一脸严肃的表示赞同成召的说法。

4、

元宵节早上,我刚吃完汤圆,放下碗,看见成召父母一人拖着一个箱子从我家门前走过,成召爸的箱子上还搭着一个小尼布袋子,装得鼓鼓的。

爷爷站在我旁边:“杉娃(成召爸的乳名)他们又走了,唉,又只剩老年人啰。”

我听出了爷爷话里的异样情绪,却觉得没什么,本来小镇里好多家里都只有老人和小孩。

我转身回屋,在转身时看见成召奶奶和成召跟在成召父母身后不远处,奶奶从屋里出来,招呼成召奶奶,“你不用送了吧?他们在小学门前就能上车了,来,来这儿坐会儿。”成召奶奶应声,走到我家门前,我连忙把板凳给她端过去,她坐下,奶奶问:“又带了不少东西走吧?”

“是吧,香肠带得多,说是要请同一个车间的朋友吃饭,不过他们不带,我们三个人在家里又吃得了多少呢。”

“只带了香肠和腊肉?”我刚好端着糖和瓜子出来,随口接道,奶奶让成召吃。

“嗯,杉娃本想带咸菜的,但是娟儿(成召妈妈的乳名)说东西太多,不好坐车。”奶奶点了点头,成召却瘪瘪嘴,接了一句“她是觉得今年的咸菜味道太咸了,而且不好看才这样说的。前年还带了那么多呢。”成召奶奶拍了成召一下,我站在公路边,看见成召爸妈在小学门前上了车,一直没有往这个方向看一眼。

5、

开学后不久,学校举办了一次作文比赛,三年级以上的每个班都要参加,每个班选出十篇,然后在年级里评出前五名,前五名的人获得奖状,获奖作文还要按年级贴在学校的宣传板上。

三年级的作文题目是写我的家人,老师说这个作文题目最好写,因为三年级才刚开始学写作,学校为了照顾我们出了这样一个我们曾经写过的作文题目,还说要我们趁着放假回家好好观察一下,一定要写最亲的人,这样才有真实感。

星期五放学后,大元和尾巴在校门口等小元和萌子,大元、尾巴在四班,我和萌子、成召在一班,小元在二班。

我、萌子、成召到校门口时,小元还没有出来,我们站在大门外的花坛边,边说话边等小元。

“小云,你要写我的什么呀?”老师把这个作文当成了这周的周末作业,下周一就要交,萌子很在意。

“嗯,上一次我写的是我的爷爷,这一次我写我的奶奶吧。”老实说我对作文不是很有自信,反正30分的作文,一般都是25、6分。“你们呢?”

“我的爷爷,上一次我写的是我的奶奶。”成召刚说完这句话,我就笑了,上一次我和成召是一起在我家写的作业,我们商量好一个写爷爷,一个写奶奶。

“我把上一次写的改改,还是继续写弟弟吧。这样好节约时间。我还想帮我爷爷种花生呢。”尾巴的爷爷每年都会种好多花生,这个季节正好是种花生的季节。

我们看着大元,大元的成绩是我们几个人中最差的,他挠挠头,“看我干嘛?你们还指望我能写一篇三百多字的作文,拿张奖状吗?”我们点头,一同大笑。

第二周周三的作文课前,我去办公室抱作文本,语文老师们围在一起聊天,我在办公室门前喊“报告”。老师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招手让我进去。

我走进办公室,每个老师的桌子上都有一高一矮两摞作文本,矮的应该就是被选出来的十名吧。

三年级五个班的语文老师都在一个办公室,他们看见我,三班的陈老师问我:“李芸云,你的作文选进了吗?”

“不知道,应该没有吧。”二年级时,这个老师教我心理健康课,他认识我爷爷,我老实回答。

“哦,李芸云被选上了,写得不错,回家观察得很仔细,写得也很认真。”语文老师接着我的话说,陈老师点点头,“诶,说来也很奇怪啊,我们班被选上的大概就是语文单科的前十了吧。里面只有两篇是写得我的爸爸,一篇写的我的妈妈,其他都是爷爷奶奶,外婆外公。”

“那没什么,我们班还有写我的舅妈的……”“我们班也是……”其他语文老师纷纷开口。

我站在办公桌边,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不是写亲人吗,身边的亲人不是更好写吗?至少外貌上能仔细观察呀。

老师边说着话,边示意我把高的那摞作文本搬到教室去分发。我抱着作文本离开时,听见五班的那个头发已经花白,很受人敬仰的年级组长说,“一点都不奇怪,学校好多班主任去周围家访时也发现了,镇里及周围村子的留守儿童占的比例好大……”

作文比赛的结果下来了,萌子的作文是第一名,小元和成召并列第三名,我和尾巴的作文没有名次,不过发了一个本子,老师说这是优秀奖。

我拿着外壳上盖着学校印章的本子回到家时,奶奶正在接电话,“嗯,你们要什么吗?我给你们寄过来……嗯,也对……没什么好寄的……小云回来了,要说话吗?”我放下书包,端着水杯问:“谁呀?”

奶奶没有回答,继续对着电话说:“哦,那算了,你赶快去上班吧?”我大口喝了一口水,奶奶挂了电话,“你爸。”

“下午五点?去上班?”

“应该是夜班吧,挺忙的,说没时间跟你说话了。”

“也好啊,反正也没什么可以说的。”我咬着杯壁,声音在杯壁上消失,奶奶朝厨房走去,“晚上吃糖醋鱼吧,你爷爷从学校伙食团拿回来一条鱼。”

“不要,我要吃酸菜鱼。”

“那你去买包酸菜回来。”

“嗯。奶奶,老师说我们是留守儿童。”

奶奶在厨房门前站定,一脸疑惑:“留守儿童?是什么意思。”

我放下杯子,“不知道,反正老师说父母没在身边,由爷爷奶奶们监护的孩子就是留守儿童。”

奶奶哦了一声,走进厨房,我只能听见她的声音:“留守儿童就留守儿童吧,只要你们好好长大就行了。”

6、

进入暑假,天气变得好热,我把凉席搬到地上,刚躺下去时,水泥地板上的凉气袭来,感觉舒服极了,不过一会儿,身子与凉席接触的地方再也感受不到这种凉气,只有翻个身,才能又舒服一会儿。

爷爷从屋外回来说,看这温度,应该已经到38、9度了吧。

我才不管温度有多高多低呢,每天中午最热时,我让电风扇对着自己吹,电风扇转得飞快,我手里的冰棍一根接着一根,可是这样,依然赶不走身体由内到外散发的热气。

我好久都没去找萌子他们玩,天气热得人没有出门的兴致,成召来找过我几次,最后都是我俩蹲在电视前,一人一个冰棍,看小燕子和五阿哥在电视里面吵闹。

七月过去一半,下了一次暴雨,一次太阳雨,这些雨水没有刷去温度和热气。

尾巴有天早上来找我,我刚起床没多久,洗漱后,左手拿着包子,右手拿着冰棍,太阳还没出来,可我觉得身体里在冒火一样。尾巴看着我一口包子一口冰棍,很惊奇,他没看见过这种吃法,“你不怕拉肚子吗?”

我咬了一口包子,“嗯?不会啊?这样吃比较凉快。”说完我朝门外看,“你别告诉我爷爷奶奶,他们看见了要骂我的。”

爷爷奶奶早上五点多钟就起床了,天气太热,水稻田里水干了,田里出现一条条裂缝,他们趁着早上比较凉快,用机器去给水稻田里抽水。

尾巴点点头,“你赶快吃,吃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不去,我要看家,等爷爷奶奶回来,他们应该还要等一会儿才回来。”“那你爷爷奶奶回来了就去哦?”我点点头,尾巴拿起蒲扇,坐在凉椅上,“我和你一起等他们回来。”

爷爷奶奶回来时,太阳已经吊在半空中,站在门前,我好像都能看见那个圆圆的东西往空中发射着火焰。

爷爷看见尾巴,边放帽子边问,“尾巴啊,后面柑橘林里的吊床是你爷爷给你绑的?”什么吊床?我看着爷爷。

“是啊,李爷爷,我昨天中午在那里面睡了一中午呢,可凉快了。”

“什么吊床,什么吊床?”我很好奇。

“那,你也去给小云做一个吧,免得她中午一个冰棍接着一个冰棍的,柑橘林里确实凉快,崖边的风正好吹到那儿,”奶奶在旁边接话,“就是可能有蚊子。”

“没有没有,庞奶奶,柑橘林里没有蚊子。”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不断的问什么什么,可是他们都不回答我,最后我索性不再问了,只听他们说。“李爷爷,我先带小云去看看,你等会来给她弄吧,一个水泥袋子和两节保险绳就行了。”爷爷点了点头,尾巴拉着一脸茫然的我出了门。

我们沿着堰塘走到尾巴他们院子旁边,从旁边的小路走上去,就是柑橘林。

刚走到柑橘林边,我听见萌子爷爷的声音,“做好了,萌子,来,试试。”

尾巴在我前面,说了句,“他们都弄好了呀。”跑进柑橘林里。我也跟着跑进去,在离水泥路边不远的林子那儿,看见了大元、萌子和他们的爷爷,还有四个吊床,说是吊床,不是市面上卖的那种,而是一个大的尼龙口袋,把两边剪开,变成一个长方形,两头用保险绳绑紧,系在柑橘树上,做成一个简易的吊床。

爷爷拿着工具来时,大元的爷爷刚刚给小元弄好,他帮着我爷爷,几分钟,一个吊床就成功,爷爷坐上去,试了试吊床能承受的力度,满意的点点头,“不错,应该不会断掉,你们在这儿玩要注意安全,中午别忘了回家吃饭。”

大人们离开后,我学着尾巴的样子躺在吊床上。

柑橘林的叶子好密,太阳光都穿不透,半青的柑橘,有一股别样的香味,轻轻晃动的吊床,仔细一看,能清楚地看见柑橘叶上趴着的蝉,还有蝉褪去的壳,从高崖上吹来的风,虽然带着热气,却少了让人烦闷的感觉。

“诶,成召还不知道我们有这么一个好地方呢,”大元懒懒地说,“可惜了。”

“没事,我中午回去吃饭时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

中午吃完饭,给成召打过电话,我坐在凉椅上,继续看《还珠格格》,看到皇上下令杀紫薇和小燕子,随着紫薇的哭诉,我的眼泪快要掉下来时,“哇,演到哪儿来了?”成召突然出现,一屁股坐到我旁边,我的眼泪被无意识的逼了回去。

“哈,皇上好狠,哪儿有亲爸爸对自己的女儿这样的,是吧?”

“是呀,所以才是电视剧嘛。”

我带着成召到柑橘林时,公路和水泥路上都没有人。

穿着拖鞋走在公路上,还能感觉热气穿透塑料拖鞋直达脚心。

柑橘林里除了我们几个人外,还有尾巴的弟弟,此外,有一个陌生的女人蹲在地上在捡掉下来的柑橘。

尾巴的弟弟在我的吊床上睡着了,萌子让我和她一起坐在她的吊床上,成召和尾巴坐在一起。“她在干什么?”我悄悄地问萌子。

“不知道,”萌子摇头,“她刚来一会儿,来了就捡地上的柑橘。”

我站起来,走到陌生女人身边,看见她面前有一个正方形的小盒子,里面已经装了半盒柑橘。

“你在干什么?”我问她。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大概是个四十几岁的女人,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像癞蛤蟆的后背,“捡柑橘啊,这地上的柑橘捡来,像切柠檬片一样把它切好,晒干后卖给药店,八块钱一斤。”

听到八块钱一斤,我一惊,转头喊,“你们过来,快点。”

尾巴和大元立马跑了过来,剩下的人也跟着跑过来,“怎么了?”

“她说柑橘切成片晒干后能卖钱,八块钱一斤呢。”

“真的吗,真的吗?”小元立马有了兴趣。

“嗯,”陌生女人点了点头,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我骗小孩干嘛?”

“那我们也捡吧,”小元是我们中的急性子,“哥,你回去多拿几个塑料袋来,不要拿破的哦。”

太阳快要落山时,我们捡了整整一袋柑橘,陌生女人捡了大半盒子,为了感谢她告诉我们这个可以挣钱的法子,我们把我们捡的柑橘分了她一点,把她的盒子装满,她很高兴,直说这些小孩真懂事啊。

有了这种挣钱的方法,连《还珠格格》都失去吸引力。

我们每天下午捡柑橘,上午带着小刀去柑橘林里切,中午尾巴他们把切好的柑橘带回院子里晒着。

到八月中旬时,我们卖了接近一百元,平分后,每人十五元还剩几元,我们把剩的几元给了尾巴的弟弟冉冉,他经常会和我们一起捡柑橘。

7、

随着开学时间的接近,可能是上天觉得我们该写作业了,连续下了几天的大雨。

我用这几天写完了一个暑假应该写的日记。

电视新闻说县城里那条嘉陵江的支流涨水涨到桥上。爷爷也冒雨去挖了田埂,将田里多余的水放走。

早上起来,门前公路上的排水沟像河流一样流着水,爷爷站在门前,跟奶奶说,“再下几天,今年稻谷可能会出问题,说不定会在田里发芽。”奶奶向来对庄稼不上心,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也就没有接爷爷的话。

下午我正在看《大风车》,跟尾巴他们一个院子的叔公进来,奶奶看他匆匆忙忙的,问他干嘛,他甩甩手里的水,用手抹一把脸上的水,“中午尾巴奶奶出去挖田埂,淋了雨,回来高血压犯了,把尾巴爷爷、尾巴和他弟弟吓惨了,院子里的人冒着雨把她送到镇医院了。”

“啊?”奶奶和我都很吃惊,“那现在怎么样?”

“在医院挂上药水,在输液,应该还行吧,幸好是回来后再犯的,要是在田里犯,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奶奶唏嘘,顺便骂了几句爷爷,爷爷也是高血压,降压药没有断过。

晚上吃饭时,我问奶奶,“尾巴他们晚上怎么办?他奶奶还在医院吧,他爷爷应该在医院照顾他奶奶。”

奶奶把菜往我面前推推,“院子里那么多人,肯定有人照顾,尾巴也会做饭啊。”

“尾巴爸妈应该会回来吧,”爷爷看着我说,“你别想了,明天去看看尾巴吧。”

尾巴爸爸回来了,不过是在尾巴奶奶快要出院时,他说假不好请。

尾巴奶奶没有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也是。尾巴奶奶住院后的第二天,我去看尾巴,他和他弟弟坐在屋里,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对我说:“吓死我了,我好怕,奶奶要是没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尾巴奶奶出院后,她家人都不愿意让她再做农活,可是稻谷该收割了。

尾巴爸爸从离镇子很远的地方请了十几个人来帮忙收稻谷,一亩一千块钱,稻谷还没有晒干,尾巴爸爸又该走了,他说厂子里在催他,他还要把尾巴弟弟带着。

冉冉四岁了,从六个月断奶后就放在家里,一直是尾巴爷爷奶奶在带。虽然尾巴只大冉冉五岁,冉冉却是在尾巴的照顾下长大的。

尾巴和我们一起玩时,也喜欢带着冉冉,我们也很喜欢冉冉。尾巴爸爸回来,和尾巴没有说上几句话,冉冉也和他不太亲近。

尾巴爸爸告诉尾巴爷爷奶奶,要带走冉冉时,尾巴奶奶当时就快哭了,尾巴爷爷则静静地坐在那里抽旱烟。

冉冉紧紧抱着尾巴,尾巴用手拍着冉冉,心里满是愤怒。这些都是尾巴后来跟我们说的。谈话的最后,尾巴爸爸生气了,对着尾巴奶奶嚷:“你看你出去随便做点庄稼,就差点出事,把全家人都吓住了,把冉冉带走既减轻你们的负担,也是减轻我们的负担啊……”

尾巴奶奶当时就愣住了,没有再说话,尾巴爷爷继续抽着旱烟,尾巴抱着冉冉的手在发抖,冉冉从尾巴怀里挣脱下来,跑到自己爸爸面前,用力的推自己爸爸,“不准你喊我奶奶,不准,不准……”尾巴爸爸看着冉冉,钻回自己的房间,把门狠狠地甩上,“嘭”的一声,尾巴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快得吓人,自己快要窒息了。

冉冉最后还是没有被带走。

尾巴爸爸走的那天,尾巴爷爷奶奶和尾巴都去送他,实际上是去送冉冉。

冉冉抓着尾巴的手,躲得离自己的爸爸远远的。

在小学门前上车时,尾巴爸爸伸手去拉冉冉,冉冉死活不松手,尾巴也不愿意松手,尾巴爸爸废了很大的劲才把冉冉的手和尾巴的手分开。

手被分开时,冉冉一下躺在地上,边哭边在地上打滚,嘴里喊着:“爷爷……奶奶……哥哥……救我。”“我不跟你走,我不认识你,你不是我爸爸……”哭声超级大,周围的人都出来看,那天我刚好在用火钳捡门前水沟里被水从其它地方带来的大垃圾。我看见尾巴爷爷奶奶,还有不断走过去的人,丢下火钳就往小学门前跑去。

尾巴爸爸看着周围围拢的人,很生气,直接踢了冉冉一脚,尾巴当时已经在哭,尾巴奶奶也滴着眼泪,看见冉冉被踢了一脚,尾巴一下跪在自己爸爸面前,哭着说,“求求你,把冉冉留在家里好吗?……我来照顾他,不会让爷爷奶奶累着的……好不好……”我跑到那儿,看见这副景象,被吓坏了,也跟着哭。

冉冉看见尾巴跪着跟爸爸这样说,站起来,抱住尾巴,眼泪、鼻涕和灰糊在脸上,也蹭在尾巴的衣服上。

周围的人渐渐聚多,刚才拦下的车已经开走。学校旁边教师宿舍也出来几个老师,尾巴的班主任袁老师也出来了。

袁老师看见跪着哭的人是尾巴,连忙走过来,“这是在干什么啊?你是谁?”她把尾巴往后拉,自己站在尾巴爸爸前面,尾巴爸爸看见这样一个人站出来有点吃惊,往后退了几步,

袁老师看见我也站在那哭,问我到底怎么了,我吸着鼻涕告诉他那个男人是尾巴的爸爸。听到这儿,袁老师拉起了尾巴,说:“来我家谈谈吧,我是李志伟的老师袁颖。”说完就牵着尾巴和冉冉转身朝宿舍走去。尾巴爸爸听到袁老师的身份,也不好说什么,表情僵硬,跟了上去。几个老师让周围的人散去,我看着袁老师他们走进教师宿舍,回头看见尾巴爷爷奶奶还站在那儿,走过去,牵着他们也跟着进了袁老师宿舍。

袁老师牵着尾巴和冉冉进屋,让自己的女儿带着尾巴和冉冉去洗脸,又招呼尾巴爸爸坐在沙发上,我也把尾巴爷爷奶奶牵到沙发前坐下,跟着尾巴他们进了洗漱间。

洗干净脸后的冉冉眼睛红肿红肿的,身体随着吸鼻子的动作一抽一抽,尾巴则一个手牵着冉冉,另一个手无意识的握成了拳头。

袁老师的女儿和我一个班,她问我,“你为什么哭啊?”

我捧了把水洗洗眼睛,说:“我不知道。”

我们在洗漱间呆了很久,冉冉一直在抽泣,袁老师的女儿给冉冉糖,冉冉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紧紧靠着尾巴。

好久好久后,我们听见袁老师喊尾巴,走出去,看见尾巴爸爸站在袁老师面前,一副愧疚神色,尾巴奶奶则不断地跟袁老师说谢谢。

袁老师把所有人送出来,尾巴爸爸独自上了车,上车前看了尾巴和冉冉一眼,欲言又止,又冲袁老师点点头。

车开走后,袁老师拍了拍尾巴的脑袋,尾巴轻声地说了声:“谢谢!”拉着冉冉走了,我跟在尾巴爷爷奶奶后面,走了几米,冉冉忽然丢开了尾巴的手,跑到袁老师面前,冲着袁老师,弯下腰,用力地鞠了躬。大家看着四岁的冉冉,小小的身子做出这个举动,都惊住了。

鞠躬是我和萌子逗冉冉时,告诉他动画片里那些对别人表示深深的感谢时会做的,所以我们给他东西,他不能只说谢谢,还应该做这样的姿势,以示感谢,当时冉冉听我们这样说后,死活不肯做,还跟尾巴说我们欺负他。

8、

奶奶问我眼睛为什么是肿的,我什么也没有说,冲进厨房找东西吃。

不过,仅仅几个小时后,奶奶就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她去院子里借筛子,看见尾巴奶奶抱着冉冉坐在门前,尾巴奶奶把事情告诉了奶奶。

奶奶回来笑我,却也叹气。

晚上,已经好久没打电话回来的爸爸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奶奶把这件事告诉了他,本来奶奶的本意是想说:“这孩子真的很重感情。”

结果电话那头的爸爸沉默了,奶奶喂了几声,爸爸才说没事,然后急急地挂了电话。

奶奶很奇怪,放下电话后,看着我说:“你爸好奇怪。”

我眼睛盯着电视,哦了一声。

9、

暑假结束,我们升入四年级,学校舞蹈队要从四年级里选新成员。由于一直以来我都是班里所谓的积极分子,舞蹈队的老师直接把我的名字提交了上去。

我很高兴,学校舞蹈队每年都会代表学校去参加市里的舞蹈比赛,如果名次够好,还能去参加省里的舞蹈大赛。

放学后,成召和我一起回家,刚走到校门前,看见爷爷从学校食堂出来,成召喊:“李爷爷,小云入了学校的舞蹈队。”

我拽了一把成召,说:“喊什么,周围好多人。”

成召吐一下舌头。

爷爷朝我招手,我跑过去,他问我:“成召说的是真的啊?”

“嗯,”我点点头,“唐老师喊的我,其他同学都要测一下柔韧度什么才决定能不能进入舞蹈队,就我是老师直接通知进去的。”

爷爷挺高兴,说:“快回去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奶奶。”

因为要准备第二年春天的全市舞蹈大赛,放学后,舞蹈队要训练,除了每天的训练,周六日也要继续训练。

这样,回家就会晚一两个小时。有的时候作业一多,会写到晚上八点多甚至九点。

有一天爸爸打电话回来,是晚上八点多,爷爷接的电话,他问我在干嘛,睡了吗?爷爷告诉他我还在写作业。他很奇怪,怎么这么晚还在写作业,他知道我在学校舞蹈队的事情,是奶奶告诉他的,当时他还说这样挺好的,结果这一次他却对我爷爷说:“如果舞蹈队真的耽误学习的话,还是让小云退了吧。”挂了电话后,爷爷跟我说:“你爸说要是舞蹈队耽误了学习,就让你退出舞蹈队。”我听到这句话,心里立马就烦了,“他管得着吗?”

“嘿,这孩子,能这么说你爸吗?”我埋着头,继续写着作业,心里却在嘀咕着管他什么事啊。

10、

爸妈回来的那天,寒假刚放不久,放假前老师告诉我们,为了让身体保持柔韧性,回家记得压腿、拉腰。

我每天没事做的时候,把一只脚搭在家门侧面洗衣台的石头上,另一只脚立在地上,“一,二,三……”,自己数着拍子压腿。

洗衣台旁边是一棵梨树,这棵梨树只开花不结果,奶奶说这是野梨树,结不出果子。

放假那天,奶奶用米加绿豆炸了膨花,镇里的人每年冬天都会炸这个,炸出来放在那儿给家里的小孩儿吃,过年有客人来时,也可以和瓜子花生糖一起端出来招呼客人。

膨花是白色的,一个有大拇指那么大。

我把膨花插在梨树的刺上,远远的看起来,梨树像开满了花。

爸妈拖着箱子走到家门前时,我透过梨树看见了他们,很奇怪的,我的第一反应不是跑过去喊爸爸,妈妈。我把脚从洗衣台上放下来,看着他们直接进了屋。

我慢慢的跟过去,身子藏在柱子边,探头朝屋里看,刚探出头,奶奶喊:“小云,在那儿干嘛?快进来,连爸妈都不认识了吗?”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埋着头,小声地叫:“爸爸,妈妈。”声音好小,小到我都觉得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才能听到。

爸妈回来后,我总感觉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奇怪,我不愿意呆在家里,经常跑出去找萌子他们玩。

我不知道自己在躲他们什么,可能怕他们像成召爸妈一样说爷爷奶奶,也怕他们像尾巴爸爸一样把我带出去读书。

可是都没有,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回来过个年而已。可是我好不习惯他们在家。他们在家里走过来走过去,我觉得自己的领地多出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需要我每次一见他们就喊一句爸爸、妈妈,可是老实说,我有点喊不出来。

连每顿吃饭时,我都找理由把菜夹到碗里,然后端着碗跑到屋外去吃。

他们对我这种行为很生气,说哪儿有吃饭不在桌上吃的,公路边的灰尘那么大,端着碗出去不是吃灰吗?

我不敢反驳他们,却在心里说,你们知道什么?你们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我不吃芹菜,你们却拼命给我夹,我不敢说我不要,只能偷偷把芹菜堆在一边,我喜欢吃鸭血,可是每次只要我多夹一点,他们就说小孩少吃一点这个,我不吃猪肝,他们就直接说我挑食……过了几天,我也不端着碗下桌了,只是吃饭时,我都匆匆忙忙快速吃完,离开餐桌。

我去院子里找尾巴他们玩,尾巴奶奶问我怎么爸妈回来了还在外边玩,应该在家陪爸妈啊,我不想回答她,正好萌子和大小元出来,我找到借口,和萌子他们一起走了。

我们去高崖边,大元问我爸妈都带了什么好玩的回来,我想了想,没有,摇摇头。

萌子悄悄问我,“你叫你爸妈了吗?”我很奇怪,她为什么问这种问题,我说:“叫了啊,只不过叫得很少,你为什么这么问?”萌子埋下头,一个手揉着自己的衣角边,“爸妈现在打电话回来,我都只是说喂,昨天晚上,爷爷还责怪我怎么现在长大了,接个电话连称呼都没有了。我才发现我叫不出爸爸妈妈。”

我在成召家做作业,成召问我爸妈什么时候走,他说他们不走他不好意思去我家玩,我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他们也呆不了几天了,应该快走了,他们回来这么久了,我都不习惯多出来的这两个人。

成召没理我,趴在桌子上,说我有道题算错了。

爸妈走的那天,才正月初几,他们在屋里收拾东西,我在屋外压腿。

半个多月,梨树上的膨花掉了很多,我看到梨树上插得零零散散的膨花,心想得再拿点膨花来插上。

走的时候,爷爷奶奶送爸妈去小学门前坐车,我只是站在家门前,朝他们轻轻的挥一下手。他们也什么都没对我说,只是对爷爷奶奶说话,爷爷奶奶回头看了我几眼。

我站在公路边的排水沟前,看他们走到小学前面,一辆客车驶过去,他们上了车,爷爷奶奶在挥手。

我心里好轻松。回到屋子,给成召打了个电话:“下午出来玩吧,我爸妈走了。”

挂了电话,我用塑料娄装半娄膨花,端到梨树边,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插在梨树刺上,嘴里哼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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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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