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妇女们的爱情:既深情又绝情,既暴力又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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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爱情:既大逆不道,又嚣张霸道;既贴得最紧,又离得最远。既暴力,又和平;既深情,又绝情。

-1-

呜呜。

呜呜。

手机在办公桌上震动两下,显示有电话。

是秀姑打来的。但公司不许接私人电话,手头的事又比较急,毫不犹豫挂断。

可她马上又打过来。

我皱起眉头再次挂断。

她马上又打过来。

我烦躁地拿起手机走到办公室外的电梯口边,摁下接听键。

“喂。”我小声说。

“嗳,亚军。”秀姑说话很轻脆,总爱把喂说成嗳。

“什么事,秀姑,我现在有点忙。”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山区里信号不好,秀姑在竹林边打电话,能听见风拂过竹林的沙沙声。

“哎呀,能,有什么事快说。”我生怕被领导撞见。

“哦,好,我跟你说一声啊,你马上回来一趟。”

“又不逢节又不逢假的,回来做什么?”

“是这样,”秀姑稍微停顿了一下,“我离婚了,你回来帮我搬一下东西。”

“啊?!你说什么?!”我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在我的印象里,秀姑很爱她的丈夫,怎么突然说离婚了?

“你听见了吗?我跟你姑父离婚了。”她又补充了一句。

“可……可是……为什么呀?”我疑惑地问。

“嗳……电话里说不清,你回来再说。”秀姑说完这句就把电话挂了。

我在原地愣了半晌才想起应该去请假。

我秀姑原名王春秀,是我小爷爷的女儿。

虽然我称她姑,但她的年纪比我还小几个月。

我们名为姑侄,实际更像兄妹。打小一起玩泥巴,一起上学,一起打猪草,一起砍柴。

她五岁时,小奶奶生第二胎,因为大出血去世。上高中时,小爷爷又得肺痨病逝,以致我成了她最依赖的人。

如果有需要家人出面的事,她铁定找我。

譬如,学校要求家长在家长责任书上签字,她让我充当小爷爷签名。

譬如,去医院体检查出子宫肌瘤,动手术要家属签字,她也让我充当家人签字。

譬如,她要迁户口,不想自己回家取户口本,就打电话让我送到派出所,在迁出意见书上以户主的名义写同意迁出。

……

她让我做这样事,从来不考虑辈份,只考虑如何最大化发挥我的作用。

尤其在我的祖父辈、父辈步入老年后,她对我的依赖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有些事情我不去处理,不会有第二个人帮她。

但作为她的发小,她的族人,我对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把这当作我应尽的责任。

所以,一听她说要离婚,就觉得这事儿必须管,必须马上回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离婚有家暴、出轨、第三者插足……等各种原因。

作为秀姑的娘嫁人,不能让她在这些事上受人欺负,得为她撑腰。

我了解秀姑,她性格孤傲,少言寡语,很容易吃别人的哑巴亏。

所以,我必须耐住性子回去一趟。

我把手头的工作交给同事,找领导请假。

领导问我为什么请假。

我说家里有事。

领导把请假条还给我,说请假理由不具体不批准。

我想了想,在请假事由一栏填上:父亲离婚。

我之所以这样写,主要考虑姑姑跟我不是直系亲属,如果写她,领导可能不批假。

领导看着我写那四个字失声笑起来。

“哈哈,你父亲离婚?跟谁离婚?跟你妈还是跟别的女人?”

我才发现自己写的这个请假理由有些荒唐。

“你父亲多大年纪了?”他质疑地看着我。

“七十。”我说。这句话倒没撒谎。

“这么大年纪还离婚?”领导的嘴角浮起一丝鄙夷的笑。

通常,老人闹离婚会被别人认定为老不正经。

我当然不想自己的父亲被别人这样看扁,却已无法推翻先前说过的话,只有硬着头皮点头说:“嗯。”

领导摇着头,在我的请假条上签上名字,戳下公章。

“好吧,给你批了。记得准时回来销假,别超假。”

“好的。”我说,背转身向门外走去,看见他的脸在玻璃墙上苦笑。

显然他仍然认为我的请假理由很荒唐。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作为秀姑的亲人,我不能因为害怕领导的嘲笑与怀疑不去帮她。

况且,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天天都有很多荒唐事发生,也不在意多我这一件。

-2-

由于很匆忙,我没有回寝室去拿衣物,只从办公桌里拿出充电器就去了火车站。

以前回家都是过年,车站人山人海。

今天却是个很普通的日子,车站空荡荡的,车上也有很多空位。

我要在车上度过四个半小时,有的人喜欢趁这个时候看书。我却不行,我这样做容易头晕。

这段时间连续加班,弄得身心疲惫,现在有空闲时间只想用来补充睡眠。

我把椅背向后靠,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努力屏除一切杂念。

我身下的动车以每小时200公里的速度在大朵大朵的白云下飞驰,从一望无际的绿色稻浪中间穿过,速度非常快,可我却感觉它像一只千足虫在庞大的森林里缓慢推进。

车厢里偶尔有人轻咳几声。

偶尔有乘务员推着小车从过道里走过。

整个车厢大部分时间都显得很安静。

这恰恰是我想要的。

可我的脑子却很不争气。过去的时光像窗外的天光云影呼啸而来,搅得我不得安宁。

记得初三那年夏天,学校要在学生宿舍前面建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操场,让学生以课外劳动的名义来修操场。

但那里原本是一片荒地,野草如林,荆棘丛生,充斥着黄土堆与花岗岩,需要要移走的东西很多。

老师便用皮尺把整个荒地分成若干等分,像画篮球场那样用石灰分出界线,把劳动强度较大的分给高年级,劳动强度较小的分给低年级,自己则坐在高高的岩石上抽烟,喝茶,当监工。

我们班分到的地块位于操场中央偏左的位置,里面有两座牛棚那么大的灰色岩石,有一堆长满长蒿的八米长、三米高的黄土堆,土石方数量跟其他班比不算小。

第一天,我们全班同学都在自己的地块里拔草,将草堆到操场与稻田之间的空地上烧掉。

第二天,我们全班分成三拨:一拨是女生,负责挖土,装撮箕;一拨是男生,负责挑黄土到操场的低洼处填平;还有一拨也是男生,只是年龄稍长、个头稍大,负责用开山锤和钢钎打碎岩石,运到操场边上铺路。

这项课外劳动一共进行了半个月。

按照校方的说法,每个同学都尝到了劳动的艰辛,懂得了生活的不易,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那时,秀姑和我跟以前一样在同一个班。

第一天,她细皮嫩肉的双手被锋利的杂草割出十几道血痕,用饭盒淘米时都不敢用手搓米,把脖颈上的纱巾扯下来缠在手上。

第二天,她的手指关节和指根处鼓起五六个血泡。

我见她不停往手上吹气,知道她很疼,便把我的白线手套给了她。

——白线手套是学校发给打石头的男生的,女生没有。

她戴着手套挖了半天土,晚自习做习题时,手仍然不住地颤抖,使不上劲,把字写得歪歪扭扭。

晚自习后,我说,姑,我到镇上卫生所去买瓶碘伏来给你搽手。

她说你也累一天了,我自己去。约了班上几个女同学一起同行。

我望见她们打着手电,走到学校长着草的门楼外面,穿过茂盛的苞谷林下的小路,消失在星光璀璨的夜色里。

在我们家乡有一个传说:女人的火焰比较低,走夜路容易撞到夜路鬼。

秀姑就曾经亲历过。

她小时夜里发烧,小爷爷背着她到村里卫生室打针,路过寨山时,听到山上有人往田里撒沙子,吓得坐在背篓里的秀姑面无人色,口吐白沫。

另有一次傍晚,在后山吃草的牛不见了,秀姑到后山找牛,被十几个穿红肚兜的胖小孩揪得满身青紫,差点滚到坡底下摔死。

还有一次,到邻村看露天电影,秀姑在路边的水井里喝水,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井底冒出来,伸着枯瘦苍白的手指来抓她。

还有一次,去乡镇赶集回来,天晚了,秀姑在土匪出没的杀人坳上转了一夜。

……

这些诡异的事一件接一件,把秀姑吓破了胆,以致她一谈到走夜路就浑身打哆嗦。

但是我想,现在她有那几名女同学陪着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所以,遥遥地望见她和几个同学打着手电,像几只萤火虫消失在小路尽头的黑暗之中后就回男生寝室去睡下了。

-3-

有关新操场的课外劳动持续了半个月。

秀姑的手从水泡到破裂发炎,再到结茧成壳,一共经历了三次。

每经历一次,她的手都变得更结实,对疼痛的耐受力也更强。

就在她的手指第二次茧壳破裂、溢出黏黏的透明液体时,我们班的男生在黄土堆里挖出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所有同学都跑到那里看热闹。

就在我们的脚底下的土坑里,出现了一块腐朽的尖木头,那样子就像一只船头拱出了地面。

大家都在猜测它是什么东西,不知是谁突然冒出一句。

“这是一副棺材吧。”

话刚一出口,就在人群里引起一阵骚动。

有些胆小的同学马上跳到土坎下走得远远的。

有些胆大的则显出得很兴奋。

站在我身边的秀姑虽然没有像其他胆小的人那样转身逃走,却一把抓紧我的胳膊,瞪大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紧地盯在那块尖木头上,显得很惶恐。

此时,太阳像蒸罩在山野里,整个操场水汽蒸腾。

原本。她的脸庞白里透红,淌着晶莹的汗珠,显得很生动。

这时却突然变得苍白僵硬。

我们班两个平常吊二郎当的男生,挥动铁稿掏空尖木头旁边的土壤,顺着木材的走向后刨,使一整副棺材呈现在众人眼前。

随后,又有几个男生在旁边掏出一副棺材。

其他男生也顺着那个方向往下挖,一连挖出数十口棺材。

那些棺材全涂有黑漆,不过漆面已严重脱落,把周围的黄土浸成黑色,抓在手里硬硬的像煤块,好像已经在地底埋葬了上百年。

还有人在土里挖出一块简陋的刻有繁体字的石碑,扯一把草擦掉碑上的土,见碑文大意说这数十口棺材里的人统属于一个家族,死于饥荒,这里原是一个乱葬岗。

于是,有人跑到老师那里汇报,希望老师安排人把这些腐烂的棺材移走。

可校方不知道这些棺材的主人是谁?找不到人接手。只好下令给所有的棺材泼上煤油烧掉。

那些棺材腾起熊熊大火后,升起一长排浓烟,像古战场上的狼烟,肃穆,庄严,直冲云霄。

一阵热风吹来,整个操场都飘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

棺材的木头长年累月埋在地下,很潮湿,很难烧尽。

直到夜幕降临,月悬东山,那几十副棺材还在噼噼啪啪燃烧。

宿舍的灯熄灭后,满操场都能看见磷火飘摇,如有许多蓝色的幽灵在奔跑。

有同学起来解手,被这景象吓呆,不敢去厕所,就站在寝室门口解决,弄得寝室前的水沟尿气熏天。

女生们当然也很害怕,上厕所都手牵手、接成长龙去,场面甚是壮观。

大概到了夜里十点,我已昏昏睡去,忽听头上的窗户砰砰响。

——我们寝室睡大通铺,我挨着窗户。

抬起头,看见蒙了灰尘的玻璃窗外有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向我招手,吓得我一轱辘坐起来。

谁?

壮着胆子仔细察看,却是我们班一个女生:秀姑的同桌。

我走出寝室,问她做什么。

她有些惊慌地说,你有没有看见你姑。

我说没有。

她说,她们一起去上厕所,回来一直没看见她,不知跑哪去了,让我找找她。

我们班的同学都知道我和秀姑的关系,秀姑有什么事通常都转告我。

我说,她会不会还在厕所?

她说,不可能,我们八点多去的,现在十点了,不可能呆这么久。

我说,你去厕所找了吗?

她把头摇得飞快。

“没有没有,不敢去不敢去。”

“那我们一起去厕所看看。”

她又拨浪鼓似地摇头,语速飞快地回答。

“嗯不去不去,我要去睡觉。”

说完一溜烟跑回女生寝室去。

-4-

女生寝室和男生寝室都在一楼,中间只隔一堵墙。

我回寝室拿上手电,一个人去厕所察看。

厕所在寝室长廊尽头。越走近,越能闻见一股臭味。

原本厕所外悬着一盏灯,这时已拉闸,一片漆黑。

我在女厕门外立住脚,喊了两声秀姑,没人应答。

把手电探入门内,让光束在里面扫来扫去,又喊了两声秀姑,仍没人应答。

心说这么晚了,里面应该不会有人了,便把头伸到门内张望。

眼角扫到墙角一个黑影,把手电光扫过去,却是一捆立在墙边的苞谷杆。

又把手电扫向其他地方,也没见着人影。

我发现我的部分视线被蹲位两边的矮墙挡住了,为确保万无一失,壮胆走进门内在每个蹲位上察看。

我曾听说,有的女生身体不好,曾经晕倒在厕所里。

但我在整个女厕搜索了一遍仍没见着半个人影。

我又怕心她可能掉进便池里,转身走出女厕,顺坡下到便池边寻找。

我们学校的厕所铺着那种未经加工的木地板,时间一长,风干缩水,木板间隙变大,有的地方能掉下一个人去。底下的便池距离厕所地面有一两丈高,掉下去很难爬起来。

我站立在一个土堆上,数步之遥是一堵长着野草的石墙,墙外是大片橘树林。

时当五月末六月初,橘树林里开满白花,源源不断地清香冲入墙内减轻了便池的异味。

我用手电在黑漆漆的便池里扫了几遍,虽没见着人影,却长出一口气。

我可不希望秀姑真的出现在这里,不愿她在这种地方香消玉殒。

我重新爬回坡顶,回到走廊上,走向寝室,希望她已回到寝室。

远远地看见一个倩影倚在女生寝室门边,手拿一本书搧风,心里一喜。

走近一看,却是先前那个通知我找秀姑的女生。

“找到了吗?”她问。

“没有。”

“你再到教室看看。”

虽然我觉得秀姑不会这么晚去教室,仍觉得有必要去看看。

于是,我转身踩着水泥台阶,飞奔向三楼的教室。

从厕所回来,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每回到学校,父亲和叔叔伯伯们都叮嘱我照顾好秀姑。

可秀姑却在这样一个闹鬼的夜晚无端消失了,这让我回去怎么交差。

我飞快地跑到三楼的教室里,没见着人,又顺走廊逐一察看其他班级的教室,仍一无所获。

我又马不停蹄跑到一楼。那女生还倚在门口。

“每……每间教室都……看了,还……还是……没……没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那女生略作沉吟,不太确定的道:“今天下午从操场上回来,好像听秀姑说水壶没水了要去打水,是不是去水井那边了?”

我知道,她说的水井是东山脚下那口山泉。

到那里,要穿过飘满尸骨焦臭味、蓝色磷火的新操场,顺着尺许宽、二百米长的田埂穿过一大片稻田,走到山脚下,再沿着一条山径走十几分钟,其间还要穿过一片荒草掩映的坟地。

东山上,曾有猎人发现野猪的巢穴,豹子、豺狗、狐狸的踪迹。

根据秀姑过去表现出来的胆量,很难独自完成如此恐怖的路程。

且不说教她独行于漆黑的山林里,就是让她穿越操场上这片幽灵森林都无法想象。

所以,那女生一说她可能去水井了,我就很怀疑。

可实在又想不到她现在能跑到哪里去,只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水井那边看一看。

山区的气候,白天有再大的太阳,到晚上都会变凉。

但新操场上的植物已被学生连根拔掉,没有办法制造阴凉,到了晚上仍然热气腾腾。

我从操场上磷火飘逸的幽灵森林里穿过时,仍然感受到白天太阳在这里储存下的能量。

走到蜿蜒的田埂上,原本模糊的蛙鸣变得异常清晰,头顶的银河苍穹也变亮不少,整个世界变得空灵又绚烂,静谧又繁华。

田埂一直延伸到山脚下。

我的脚步不断推进,不断有小动物跃入稻田。

我看见稻田的低空处浮动着淡淡的白雾,像秀姑玉颈上的纱巾。

山里的夜色就是这样,让人的心绪特别宁静。

一万年前这样,一万年后依然这样。

我的球鞋、裤脚很快被田埂上的夜露打湿,凉丝丝的。

但我的额头正在冒汗,并不觉得冷。

我希望在去水井的路上碰到秀姑,可以和她一起讨论如此美好的月色。

五分钟后,我钻进山脚下的树荫里,踏着树冠筛下的月光前行。

山脚的路略比之前的田埂宽,不过也只有两三尺。

走了两分钟,路面渐渐升高,路面下的稻田离我越来越远。路边的树木全变成了灌木。

天上的月亮越来越明亮,简直像在泉水里洗过一样。

脚底下的稻田上空现出一团梦幻的白光,像孙悟空脚下的祥云。

与此同时,路面右边现钻出一条小溪,波光粼粼,水声琅琅。

又走出百余步,望见小溪尽头有一泓清泉,如一匹白练悬在澄明的月空里,流光溢彩。

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水井。

再顺着不断升高的山路走出二三十步,一个曼妙的倩影出现在水井边。

我紧张的心弦略微一松

“秀姑!”

“秀姑!“

我试探地喊了两声。声音在夜空里传得极远,一眨眼就从对面的绝壁上弹回来。

那倩影斜倚在井栏上,冲我挥动手臂,像仙女在蓝色天幕上曳出两束银辉。

从她优雅而慵懒的形体动作,我知道她正是我要找的人,悬在心空的巨石终于落地。

可这让我感到很意外——单枪匹马地走这么远的夜路,在闹过鬼的水井边静坐,这不像我印象中的那个秀姑。

我大步走到她跟前,借着泉水反射的月光凝视她的脸庞。

没错,真是她。

“秀姑,大半夜跑这里来做什么,害我一通好找。”我气咻咻地说。

她指指脚底的矩形水壶:“我来打水啊。”脸上挂着一副“怎么不可以吗”的神情。

“白天不能来打吗?这么晚了,差点把我吓死了。”

“白天太阳太大,晚上才凉快。”

“……”

噫,还真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样的天气真适合晚上来打水。

我突然觉得她说了个好主意,不好再妄加责怪。

“水打好了吗?”我问。

“还没有。”她说。

“那我来帮你打。”

我拿起水壶,拧开盖子,弯腰成九十度,将水壶的瓶口摁到水面以下。

浓缩了整个星空的泉水便咕嘟嘟钻入壶里。

我的手上渐渐被一团彻骨的清凉完全包围。

等水壶装满水,拧紧瓶盖,我说:“以后没水了我来帮你打,不要一个人深更半夜跑到这里来。”

她却没有回答我,用纤手撩开鼻尖前的秀发,像照镜子那样凝视着水面。

月光将她的身线勾勒得纤柔丰圆。

不知为何,我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那种奇特的感觉是平生第一次。

但秀姑并不知道我身体里的变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星辉熠熠的水面问我:“亚军,你觉得,我长得像不像我妈?”

我猛然想起,那天是秀姑的母亲、也就是我小奶奶的祭日。

就在十五年前的今天,小奶奶为生第二个孩子大出血撒手尘寰。

那天,正好是阴历五月最后一天,院子里堆满了花圈。

那一年,秀姑和我都只有五岁。

犹记得当时,一块大红布盖住了小奶奶的身子和脸。

秀姑却把红布掀开,扯掉小奶奶额头上的符纸,搂着小奶奶的脖子。

大人们把她拖走,重新在小奶奶脸上盖上红布。

秀姑转头双奔回来掀开红布,伏在小奶奶胸口哭泣。

小爷爷过来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别哭,说等小奶奶睡一觉就没事了。

她信以为真,伏在小奶奶身下的门板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小奶奶已变成一堆插满白幡花圈的黄土,便坐在撒满纸钱的石碑前等小奶奶醒来。

她把耳朵贴在坟堆上听坟里的动静,说她听见小奶奶在里面喊她的名字,说肚子饿了。

……

是啊,肚子饿了,应该吃饭了。

幽幽的,一个柔和的声音在耳响起。

“先生,您还没吃饭吧?!”

“喂,先生,还剩最后两盒盒饭,您需要吗?”

“喂,先生……”

睁开眼,有些亮得过头的天光从窗外的江汉平原上射进来照在我脸上。

我短暂地闭上双眸再次睁开,看见一个画了淡妆的女乘务员手推小车立在座位旁边。

揿亮手机屏幕看看时间,已是下午一点。

摸摸肚子,的确有些饿。

“好,给我来一份。”

“有番茄炒鸡蛋,土豆烧牛腩,青椒炒肉丝,您要哪种?”

“青椒炒肉丝多少钱?”

“二十五。“

“好,给我一份。”

……

有段时间,我坐火车喜欢吃方便面,秀姑说方便面是油炸食品,不健康,没什么营养,要少吃。于是,我改在火车上吃盒饭。盒饭少油,不辣,不怎么好吃,但我尚能勉强应付。

吃完饭,去了趟洗手间,站在车厢入口处看了几分钟手机,列车开始一个接一个地钻隧道。

过了宜昌就是大巴山与武陵山脉,层恋叠嶂,望不到边,列车一多半是在隧道里行进,手机也没什么信号。

我坐回原来的位置继续闭目养神。

……

那天晚上,秀姑盯着她投射在水面上的面影,问我她长得像不像小奶奶。

我脑海中浮现出小奶奶坐在火坑边咯血的样子,想起她佝着腰在屋檐下晾衣服的画面,觉得老面病态的小奶奶与美若仙女的秀姑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不太像。”我说,“我觉得你长得像小爷爷。”

“不会吧。”她把脸庞转向我,瞪大眼睛,“你小爷爷是男人,长有胡子。我怎么可能长得像他?”

“遗传吧,多少有些像。”我的语气变得不太确定。

“如果是遗传,那我们是不是也有几分相像?”她伸手拽住我的肩膀,让我跟她一样俯身对着水面。但流波光影里根本看不清。

她又拉着我在井沿上移动,调整位置,将面部对着东边来的月光。

水面上的倒影比先前清晰不少,能看见额头、鼻尖、唇线、一宽一窄两副肩膀。

“怎么样,是不是有些像?”她转头看看我,又看向水面。

“嗯……还真是……有些像。”我若有所思地说。

回学校的路上,她说,总觉得身后有人。

我就让她走在我前面。

但她一直坚持走我身后。

她想表现得勇敢一点,却几乎贴在我背上,一次次把我的鞋跟踩掉。

“你还是走前面吧。”我驻足说。

“不,我就走后面。”她执拗地说。

一直坚持走完山脚下那条小路,穿过那片稻田。

直到来到操场上的“幽灵森林”边上,才用双手抓住我的胳膊。

虽然我仍然能觉察到她内心的恐惧,但她一直没有走到我前面,只是与我并肩。

在我的印象里,这是秀姑第一次战胜对夜路的恐惧。

-5-

高二那年,秀姑的美貌吸引了不少男生的眼光,有不少人给她递纸条。

但那些纸条多数都到了我手里。我成了秀姑的爱情秘书。

有天晚自习,一个叫丁晨的男生塞了张纸条给我,让我转交秀姑。

我一看上面竟然写有“魂牵梦萦”、“茶饭不思”这样露骨的字眼,就把纸条撕碎扔到窗外。

丁晨瞪我一眼,又写了一张纸条,直接塞进秀姑手里。

秀姑看都没看,就把纸条折成飞机飞到我书桌上。

我把纸条折成一只猪头,悄悄塞进丁晨胳膊肘下的书桌里。

下了晚自习,丁晨带了两个同村的同学,在操场边堵住秀姑。

“你不接受就算了,怎么还折个猪头来骂我?”

秀姑双手插兜,眼睛望着别处。

“我没骂你。”

也许是觉得丁晨没用,旁边那个男生直桶桶地代丁晨表白。

“春秀,他喜欢你。”

秀姑嗤地笑了一下。

“我有男朋友。”

丁晨本来还有些腼腆,一听这话,马上沉不住气了。

“什么,有男朋友,是谁?”

一边说话,一边把目光瞟向我。

秀姑没再搭理他,往旁边迈开一步,欲从他身边绕过去。

丁晨马上横跨一步拦住她,凶凶地说:“你不说出是谁就不让你走。”

秀姑皱起娥眉,又向旁迈了一步。

丁晨又横跨一步拦住她。

秀姑有些生气,怒道:“你要不要脸?让开。”

丁晨又羞又气,脸和耳根一起变红,却仍不愿放她走。

“我说话算数,你不说出是谁绝不让你走。”

秀姑目光犀利地瞪着他的眼睛。

“如果我说了你就不再纠缠是不是?”

“是。”

“那好,我告诉你,就是他。”

秀姑冲我微微一扬下巴。

丁晨一下愣住了。

秀姑杏眼微瞪:“这下你满意了吧?让开。”

丁晨却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没搞错吧?你们……你们不是姑侄吗?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不知道。”

秀姑推他一把,“你知道个屁。我们都已经脱五腹了,只是这么称呼而已。”

男生的笑容像橡皮一样弹拢,转眼望向我。

从血缘上讲,我与秀姑的共祖距离现在已有两百多年,按20年一代人计算已超过十代。

我与秀姑的血缘关系基本上已经变成零。

我们至多算是同族人,却不能算是血亲。

我冲着丁晨点头说:“嗯哼,没错。”

若在平时,我一定不敢这样承认,因为她平常称我父亲为哥哥,称我母亲为嫂嫂。我们都以姑侄相称。如果告诉别人我们有男女关系,肯定违背伦理,大逆不道。在我们乡下,这种乱辈的话会被人笑掉大牙。

但眼下为了化解这几个男生的纠缠,只能出此下策。

秀姑趁丁晨发愣的档口,绕开他,快步走进女生寝室。

我跟在她身后走,却被另两个男生拦住。

其中一人不分青红皂白一拳打在我面门上。

丁晨也赶上来一拳砸在我头上。

“玛的,明明是情侣,骗老子是姑侄。打你个龟儿子。”

我向后连退数步,抡起手中的开水瓶砸在丁晨头上。

——我本来是给秀姑打开水的,现在开水瓶变成了武器。

砰!

哗啦!

开水瓶的外壳严重变形,内胆爆裂成碎渣洒落在地,瓶塞射出去老远。

男生被开水溅了,啊啊痛呼几声,就地抄起一块石头砸向我,被我用一个丑陋的动作闪开。

他的两个同乡围上来夹击我。

我将另一只手的开水瓶划着圈扫向两人。

两人闪开,瞅准空档钻进来,朝我频频发拳。

我的背上、脸上、肚子上、腰杆上……不断遭到打击。

手中另一支开水瓶被他们一脚踢爆,碎渣和开水溅到我腿上,火辣辣的。

但井喷的肾上腺素盖住了我的痛感,我奋力将手中的烂瓶子砸向两人。

丁晨从我身后抢进来,抱住我的双腿,将我顶翻在地,骑到我背上,背我用屁股拱翻在地。

我照着他肚子上踢了一脚,又照着他的面门踢了一脚。

他两个同乡连忙将我推开,把我摁在地上挥拳乱打。

我双手护住头,用脚踹他们。

但他们宁愿挨几脚,也不愿错失爆揍我的良机。

我的头部、脸、下巴被击中,疼得没了知觉。

我翻转身体,像只狗一样匍伏在地上,用双臂护住后脑勺。

他们的拳头像炮弹一样在我后背上砸得嗵嗵响。

呀呀——

秀姑拿着一把铁锹冲上来。

嘣嗯——

丁晨的一个同乡头部被铁锹扫中,发出轻脆的金属声响。

“啊哟。”

那家伙发出痛苦的喊叫,跳到一旁。

砰——

丁晨的另一个同乡背部也挨了一下。

“唔哟!玛劈的!”

那家伙转过身来,一手抓住铁锹,一掌把秀姑推倒在地。

“嘤呀!”秀姑痛苦地喊了一声。

那家伙轮起铁犯锹劈向秀姑,却被丁晨抓住锹柄。

“干什么,让开!”

丁晨说:“行了,今天到此为止。”

另外那个头部挨了一锹的男生一手捂着脑袋重新走上来。

“玛逼这个烂麻劈把劳资脑壳打出血了。”

飞起一脚踢向秀姑,却被丁晨双掌推开。

“劳资说了今天到此为止,还搞么子?”

那个男生显然觉得他站错了队,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日马地猪脑壳。劳资帮你,你帮这个烂麻劈。”

又要冲上去打秀姑。

丁晨用双手拖住他,怒吼道:“不准打春秀。”

那个男生努力挣脱他的手臂,向前硬冲。

“她打了劳资的,劳资不能就这样放过她。”

丁晨另一个同乡一个箭步冲上来,用双手卡住丁晨的脖子,将他推开。

“现在这个事跟你没关系了,现在是我们跟这个烂婊子之间的事。”

丁晨脸色一变,怒道:“不准骂春秀。”

那个头部挨了一锹的男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劳资不光要骂这个烂婊子,劳资还要打这个烂婊子。”

岂知话音未落,就被丁晨打了一耳光。

“不准骂。劳资告诉你不准骂,你玛逼还在骂。”

那个男生有些懵,看看旁边另一个男生,转头瞪丁晨,满脸惊愕。

“尼玛劈是不是搞糊涂了,帮这个烂马劈打劳资。”

一拳撩在丁晨腮巴子上。

丁晨身子一歪,马上又站直身体。

他两个同乡一起上手把他摁在地上砸了几拳,踹了几脚。

丁晨嘴角被打烂,跳起身来,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指我。

“你们要打打他,不要打春秀。”

秀姑站起身来,在他肩上狠咬一口。

“哎哟,哎哟,快松松口,快松口……”

丁晨痛得连声高喊。

我这时浑身酸痛,使不出力气,却怕她反攻秀姑,奋力爬起来,拉着秀姑的手往女生寝室跑。

丁晨喊他两个同乡追我。

他两个同乡却只骂丁晨。

“尼这个傻逼看见没有,这就是你的下场,你这么帮那个烂麻劈,她还是咬你一口,跟别人跑了。”

-6-

烂麻劈,是我家乡的一句土话,是对女人最狠毒的辱骂,相当于骂烂婊子。

有人把如此肮脏的词按在秀姑身上,让我很难受。

那天过后,有段时间一看到秀姑就觉得很尴尬。

秀姑自己却无所谓。我却发现她娇小的身体里其实藏着一个彪悍的灵魂,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懦弱。

也就是那天晚上,秀姑担心他们报复我,没让我回男生寝室,让我睡在她的床上。

她寝室里其他几个女生说什么都不同意。

“这是不是有问题呀?让一个男生睡在女生寝室里。”

“你们知道的啊,我喜欢脱光了睡。可有个男生在这里……”

“春秀,你侄儿的脸变成不对称多边形了。你应该把他送到医院去?没必要让他睡在我们这里。”

……

秀姑黑着脸半天没作声,直到觉得无法再忍受才予以回击。

“你们都给劳资闭嘴。他是劳资的侄子,睡这里有什么不行?”

那几个女生立马炸了锅。

“我靠,什么侄子,牛高马大的,巨婴吗?”

“我的侄子还在襁褓里喝奶,你的侄子呢?只怕是想摸奶吧。”

……

女生们骂起人来可以让人跳楼,我作为一名男生都觉得听不下去了。

算了,我宁愿被那三个家伙揍死,也不愿被她们的口水淹死。

我努力从床上撑起来,却浑身酸痛,使不出力气,再次倒在床上。

秀姑伸出一只手掌按定我胸口。

“我说了,就在这里睡。不要听她们嚼舌根。”

那几个女生纷纷一脸苦逼地告饶。

“春秀,你发挥一下你的聪明才智好不好?重新给你侄儿找个地方安置好不好?我们都是良家妹子,不愿被人说嫌话。”

“春秀,姑奶奶,祖宗,我好几天没换衣服了,你行行好把他弄走,让我换换衣服。”

秀姑眉锋竖起环视那几个女生。

“你们该干吗干吗呗,他又不会强奸你们?我打包票。”

说完,在我肩头轻轻推了一下。

“还瞪着眼睛干什么?转过去,面壁。”

我努力克服身上的酸痛,向墙壁转体,却感觉腰部被东西卡住转不动。

咝——

我倒吸一口凉气。

秀姑见了,蹲到床边帮我,一只手推我的腰,一只手推我肩膀。

但我的身体太沉了,她根本推不动,便叫两个女生来帮忙。

那两个女生不愿碰我,把门后的两把铁锹拿来,把锹柄塞到我的背部与床板之间撬我。

坚硬的锹柄硌得我的肋骨扎心的疼。

“啊啊啊……疼,疼……”

秀姑连忙按住那两个女生的手。

“快停下停下,哪有这样搞的?”

那两个女生撤走铁锹,满腹牢骚。

“哎呀,死沉死沉的,真搞不动。”

秀姑脱下外套罩在我脸上。

“算了,只能委屈你了。”

时值仲夏,秀姑的衣服并不厚,能透进来的灯光,也不防碍我呼吸。

之后,寝室里响起一阵叭嗒叭嗒的拖鞋声,杯子撞击脸盆之声,窸窸窣窣窣的脱衣声,铁架子木床板承受重压的吱吱声,随之灯光叭地熄掉,我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不一会儿,寝室里开始有人放屁打鼾说梦话,跟我们男生寝室一样。

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不是因为身上的伤痛。

而是因为我的鼻子被秀姑外套的气味控制住了。

那种气味淡淡的,略同于窗外栀子花蕾的味道,让我永远忘不掉。

秀姑和我同卧一床,半边身子悬在床外。

上半夜,她睡我的脚那头。

下半夜,她旋转一百八十度,与我并排躺着。

她用右手握住我的左手,右臂挽住我的左臂,把额头轻轻放在我胸口上,让我的梦里充满了温度。

-7-

高二下学期开学,秀姑和我一起去的学校。

但她没有报名,用学费给小爷爷买了一堆药。

然后,一个人坐着巴士去县城一家超市打工。

那时,小爷爷已经病倒在床上两个月,她成了家里唯一的依靠。

五年后,小爷爷过世,她嫁给了那个给他送纸条的同学丁晨。

出嫁前一天晚上,我在外地,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那天的电话很意外,是半夜打来的。

我的室友被吵醒,用被子捂着头骂娘。

那天晚上,秀姑的兴致似乎很高,跟我说起许多往事。

当她说到操场上的幽灵森林,说到水井之夜时,她发了一通感慨。

大义是,夫妻同相,但世上有很多同相的人成不了夫妻,只有貌合神离的人最终组建家庭。

那天晚上,我们从半夜说到次日天亮,手机都烫得要化掉。

但直到手机断电自动关机,她也没有说她第二天出嫁。

直到我放假回家才知道这个消息。

秀姑的家与我家同在一个院子,远近不超过十米,只隔着一个转角。

我蹲在家门前的石板上洗衣服,不知为何洗着洗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秀姑家的门还是几十年前的那扇老门,是由杉木板钻孔榫接成的。

没有上油漆,已经干成灰褐色,有无数条平行细纹。

门扣上还挂着那把生了锈的弹子锁。

门两边的对联,还是我去年腊月二十九站在凳子上帮她贴的。

纸张的颜色已脱落,呈现出粉白色,很旧很旧,让人触目惊心。

木格子窗棂上没贴喜字,还跟我我们少年时代一样,用红绳吊着一只陈旧的剪纸灯笼。

往常我在这里洗衣,她会坐在自家门口跟我说话,和我去院子前面的小溪里清洗。

现在那里除了苍白的阳光,一条老得掉毛的黄狗,什么也没有。

我妈说,秀姑出嫁那天,本来是贴了喜字的,操办了十几桌酒席的,却都被她扯了推了,说她不想麻烦大家,想给自己留个念想,想以后回来还跟原来一样。

……

“喂,先生,您好!”

“喂,您好!”

“喂,先生……”

一个礼貌又厚重的男声在耳畔响起。

猛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身材高大、表情温和的男乘务员站在过道里望着我。

“检票,请把您的票拿出来。”他说。

我连忙掏出票递给他。

他把票接在手,微聚目光看一眼,又递还给我。

“您快到站了,下一站就是。”

说完转身走向车厢前部。

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吗?

我揿亮手机屏看看时间,竟然已到了下午三点半。

这时,车厢里响起列车播音员软绵绵的声音。

“亲爱的旅客,前方到站:利川,请要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本次列车开往成都,在利川站停靠……”

列车很快减速,停在站台上。

我走出车厢,跟在几个拎着包、手推旅行箱的旅客身后走向车站出口。

-8-

秀姑的婆家距离车站有二十几里路,在一个三面是山的地方。

从县城到那里要坐四十小时的车,下车后还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

当我掠过一道山梁,出现在她家门外时,一条黑狗从绿树遮掩的屋檐下立起来冲我吼叫。

我从路边的草丛里抽出一根木棍,迎着黑狗走去。

狗越叫越凶,却到底怕我手里的棍子,让出路来。

一个满脸褶子的太婆搂着一个针线笸箩坐在门口,我认出她是秀姑的婆婆。

我不知道应该叫她姑婆,还是应该叫她奶奶,只好称她老人家。

太婆把小笸箩放在脚边的地上,抖索着变形的十指站起身,让我进屋。

旁边一道门里闪出一个女人问我:“你是春秀的侄子吧?”

女人声音清脆,语速较快,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冲她点了下头。“嗯。”

她冲我招手,示意我到她那里去。

我注意到这个女人模样长得不差,但与秀姑的气质颇不相同。

秀姑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四肢修长,体型丰圆,看上去安静而柔媚,类似于大家口中的软妹子那种,却又比通常所说的软妹子要阳光一些。

眼前的这个女人没秀姑白,身材没秀姑高,但五官生得比较精致,高鼻梁,小嘴唇,面部轮廓颇有立体感,显得比秀姑精干。

但是这个女人我却没有任何印象。

秀姑出嫁时,我虽然没有随她到她婆家来,但后来过年也曾到这里住过一两天,对她婆家的人多少有些面熟。

可我无论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外地口音的女人是谁。

所以,我一直站在原地没动——我觉得自己既然是到秀姑婆家来,就不应该先进别家的门。

那女人看我站在原地没动,尴尬地皱皱眉头,再次冲我招手,压低嗓门招呼我去她那里。

我冲她抱歉地笑笑,礼貌地挥挥手,仍然向秀姑婆家的屋里走。

那女人急迫地大步赶过来,拉着我胳膊向她屋里拽。

太婆却一把推开她的手,双眸圆瞪:“你个不要劈脸的走开。”身体和声音一起剧烈颤抖。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惊呆,一时手足无措。

就在我飞快地思考出了什么状况时,旁边那道房门里大步冲出一个男人,将女人和我一起拉了进去。

我看清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秀姑的丈夫丁晨

我来这里,本来就要找他,看见是他就不再拒绝。

在知道秀姑的丈夫是他后,我来这里跟他喝过酒。

虽然过去跟他是同学,但出于对秀姑的尊重,我一直强迫自己称他姑爷。

——在我们那里,只要对方辈份比你大,即使对方是穿开裆裤的小毛孩,你都要该喊叔的喊叔,该喊爷的喊爷,一点儿不能马虎。

“幺姑爷,我好像记得这是你大伯家啊?”

“嗯,原来是。但是现在不是了。”丁晨皱着眉头说。

“你把它买了吗?”

“嗯。是的。”

“你这是……在装修?”我看见墙壁重新刷过油漆,家具都是新的。

“……”

丁晨吞下一口唾沫,吸了两口气,好像在为即将要说的话积蓄力量。

我看看她身边的外乡女人,又看看他凝重的表情,屋子里崭新的陈设,联想起秀姑说的离婚的事,已经猜到这个女人跟他的关系。

我猜到秀姑跟丁晨离婚的原因,一定是丁晨在外面有了女人,却实在没有猜到丁晨已将这个女人带回老家来了。

对于女人来说,丈夫的背叛是最让人心碎的。

秀姑肯定已经被这女人深深地伤害了,否则她不会那么决绝地表示要跟丈夫离婚。

我为秀姑所受的打击痛苦万分,极想报复丁晨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想像高二那年一样一开水瓶砸死他。

但我努力地遏制着这种可怕的念头,没有让它发展成一场灾难。

我当然想知道丁晨背叛秀姑的理由,却又不想主动询问。

作为秀姑的娘家人,我没有勇气提出这个问题,觉得这对秀姑是莫大的侮辱。

我装着若无其事地四下察看,若无其事地谈话。

“看这架势,是你大伯家的儿子要娶媳妇么?”

“现在都兴到县城住,怎么不去县城买房呢?”

“这个女人是谁?是你大伯的儿媳妇么?”

“长相不赖啊?!是哪里人啊?”

……

我终究有些沉不住气,开始将怒火烧向那个女人。

那女人听我说得越来越不像话,暗地用脚踢了一下丁晨。

丁晨舔了一下他发白发干的嘴唇,长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话。

“亚军,这事你秀姑应该跟你说过了。”

“我去内蒙打工,你也知道一去好几年,每次回来都只那么几天。”

“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不情愿,只能跟你姑分开。”

……

我明白,一个家庭的破裂,往往不是因为什么夫妻性格不和,不是因为什么文化层次不对等,甚至也不是因为什么家庭暴力,而是因为第三者插足。

很显然,长期在外打工的丁晨被为人不齿的欲望本能牵引着,跟这个女人走到了一起,并为此做出了抛弃留守在家的妻子的决定。

面对这个事实,我觉得有些恶心,想劈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撕了那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但我知道事情不能这么处理。这样只能使自己陷入被动。

眼下,我最想知道的是秀姑在哪里。

我怕她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做傻事。

但我并没打算问丁晨。

过去我们是同学,后来我们是姑侄,现在以至将来我们永远都将是敌人。

本来他跟秀姑离婚,我并没打算如何恨他。

——现在离婚的人太多了,没什么大不了。

但他让这个女人如此嚣张地站在我面前,我就觉得很不爽,觉得这对奸夫淫妇该被五马分尸。

在这种敌意的推动下,我只想保持娘家人的高傲,不想跟他俩多说任何话。

我屌屌地放下杯子,转身走向门外。

我已经很控制自己,但杯子碰到桌面时仍然发出砰一声,从杯底到瓶口裂开一道闪电纹。

丁晨满脸苦逼地僵在原地,装着没看见。

那个女人却眉毛一扬,“哎,发什么脾气?”

我脚步一停,捏紧了拳头。

我从小受的教育是好男不跟妇斗,男人不打女人,但我现在准备自毁美名,把这个女人锤平。

却马上听见丁晨吼那女人:“住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那女人没有男人撑腰,不敢再吱声,拿着毛巾去擦桌上的水渍。

-9-

走进秀姑婆家,她公公站起来让坐。

我没有理他,只朝里屋喊了一声秀姑。

他猛吸两口旱烟,干瘪的嘴唇叭叭响,烟头火星直冒。

他把旱烟从嘴上取下来,从荷包里摸出包卷烟递给我一支。

我本来就不抽烟,现在更不想接他的烟,举手来做了个拒绝的动作。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把烟卷插回烟盒,说:“亚军,你是秀姑的娘家人。说实话,我看你心中有愧。可是……我这个孽障现在大了,我们管不了他了,真拿他没办法啊,哎……”

“说这些话没用了。大家好合好散。”我黑着脸说。

“秀是个好媳妇啊,这些年屋里屋外都是她,现在弄成这样,我们做老人的心里过不去啊。”他说着说着眼泪鼻涕就流下来了。

“……”

我没接他的话茬,秀姑的好坏不用我评判。

在我心里,这世上如果还有好女人的话,秀姑一定是其中最好的一个。

坐在旁边板凳上的秀姑的婆婆揩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

“哎,秀要是不在了,我们这个家今后真不知怎么过啊。”

我哪里管得了他们以后怎么过。

他们儿子做的事,就得由他们自己来承担,难不成还想我秀姑给他们打一辈子长工啊。

我说:“我姑呢?”进屋十几分钟都没见着她,心里颇觉不踏实。

秀姑婆婆带着哭腔说:“在里屋给圆圆穿衣服。哎,这个孩子啊,我们真是舍不得啊,打小就在跟前转悠,现在突然要跟秀走,啊呀我的天爷呀……”一说到孩子,秀姑的婆婆放声大哭。

秀姑的公公也忍不住在一旁抹泪。

“有什么办法呢?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妈,只能让她跟着秀。再说了,是我们这个家对不住秀,孩子只能判给他。”

他说这番话好像在劝老伴,也好像是在劝自己。

秀姑嫁到这里只生了圆圆一个孩子,才三岁。

这时,秀姑领着圆圆从里屋走出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包。

她看我一眼,说:“你来了。”

她脸上没有泪痕,反而带着淡漠的笑,语气也很平缓,好像并没有因为家里突然多出一个女人而懊恼。

我知道秀姑的性格,平常很胆小,一碰到大事就变得很镇定。

老实说,我从小跟她一起长大,就没见她哭过。

我说:“嗯。我一接到电话就往这里赶。”接过她手里的包,故意大声问她:“现在就走吗?”

她说:“嗯,现在就走。”牵着圆圆的手就往外走,到了门口,她立住脚跟进圆圆说:“圆圆,跟爷爷奶奶拜拜。”

圆圆没有回头看两位老人,只将小手摇了摇:“爷爷奶奶拜拜。”

奶奶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扑上来搂住圆圆,把她的小脸贴在脸上放声大哭。

“圆圆啊,我的宝贝啊,奶奶舍不得你啊。”

爷爷也赶上来蹲到地上拉住圆圆的小手抹眼泪。

圆圆被吓倒了,僵在原地不知怎么办。

“要不……要不吃了饭再走?”爷爷抬起泪眼乞求似地望着秀姑。

做了这么多年的家人说走就走,的确有些不近人情。

我把眼睛望向秀姑,希望她答应留下来吃这最后一餐饭。

秀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两位老人像得了圣旨,连忙去准备饭菜。

-10-

吃饭时,圆圆的爷爷给我倒酒,我没有喝。

秀姑沉吟一阵,让圆圆去喊他爸爸,说让他过来陪我喝酒。

圆圆长期跟着秀姑,跟爸爸很陌生,不愿意去。

圆圆的奶奶便亲自到隔壁去叫丁晨。

丁晨走进来时,那个外乡女人也跟在他后面,手里端着两盘自炒的菜。

那女人的表情一直显得有些紧张,闷着头吃完饭就回去了。

秀姑给圆圆喂了半碗饭,圆圆就说要拉粑粑。

秀姑就放下碗筷抱着圆圆去了屋后的厕所。

丁晨刚坐下的时候比较尴尬,话说得很少,等到喝过两杯酒后,话就多了起来,说了不少他在内蒙的事。说现在全国有一亿多农民工,很多人都跟他一样,都是先男人女人搭伙做饭,然后就一起上床搂着睡觉。

他说,他其实不喜欢那个异乡女人,她吃饭前老抠脚丫子,喜欢把鼻涕放在饭桌上,而且她睡觉时老是打鼾放屁。但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因为他和她已在内蒙生了孩子。

他说,他真正喜欢的还是秀姑,只是无法再习惯农村的生活。

他还问我,在外面做什么职业,有没有成家。

我说,没有。

他说,那你应该跟秀姑好好谈谈,你们之间的感情我是知道的,谁也代替不了,没有必要被农村的老风俗捆住手脚。

我说,你喝多了,嘴巴开始不关风了。

他就笑我封建,说我是老古董。

刚开始,我不怎么放得开,心里还在想秀姑以后怎么办。

后来,酒越喝越多,就没再想那件事情。

他跟我碰杯,我就跟他碰杯。

他给我倒酒,我就往他杯子里倒一半。

他喊我老同学,拍胸脯,说我以后到内蒙去玩他全程埋单,还告诉我内蒙哪里有红灯区,哪里小姐长得漂亮又便宜。

我骂他老嫖客,小心老二烂掉。

由于酒精的作用,我的语言越来越失控,用词越来越不妥。

我说,丁晨尼玛的,你知道以前有多少同学追我姑吗?

他自豪地说,劳资晓得。

我说,你现在这样搞,其他同学知道了一定会戳你脊梁。

丁晨无所谓地说,那是难免,但其他同学跟这事没半毛钱关系,只跟你和春秀有关系,我只跟你们两个道歉,其他就免谈了。

我说,丁晨尼玛逼把我姑害惨了。

丁晨豪爽地把手一挥,说,劳资认帐,你放心,孩子以后的哺养费、书学费劳资全包了。

我说,丁晨你个婊子养的太他妈不是个东西了。

丁晨闷一大口酒,偏着脑袋措着词说,如果是别人这样骂,劳资会跟他打架。但是你骂,春秀骂,劳资屁都不放一个。没错,你说的对,劳资就是婊子养的。

他母亲从旁边走过来,一栗钻敲在他头上。

“你个混帐东西,自己做了坏事,教当妈的跟你一起挨骂。”

我说,丁晨你狗日的,劳资以后要让你认得劳资的。

丁晨的父亲若有所思地夹一筷子腊肉放进嘴里,端起碗走到灶屋里去了。

丁晨语声哽咽,说老同学,这事儿都是晨哥做得不对,晨哥跟你赔罪。

我说,鬼尼玛喊你晨哥。

他说,过去你喊我姑爷,我们两个同样的年纪,我知道你吃了亏,觉得别扭。现在好了,我跟你称兄道弟,你扳回去了。

我说,你是个么子狗JB姑爷哟,一直赚劳资的便宜,你在劳资心底就是个乌龟王八蛋,你把劳资害惨了,也把劳资的秀姑给骗了。

他说,你骂吧,我不还嘴,我给你赔罪。

我问他,怎么赔。

他说,你想啷个赔。

我说,算了,其他屁话说了没得用,来点现实的,罚你狗日的三杯酒。拿起酒瓶子把他杯子掺满。

他二话不说,一仰脖喝干净,还故意舔舔嘴。

我又给他连倒三次,他前两次都一仰脖干掉。

到最后一杯,用一根手指指着杯子说,这一杯是多的啊,别以为劳资不晓得。

我说,这就是第三杯,不是多的。

他说,这就是多的,劳资记得清清楚楚,你头回倒了一下,后头连续倒了三下。也就是说,这是第四下。

我说,放你妈的屁,说哒是第三杯就是第三杯,你啷个非要说是多的哟。

他说,我们俩个的数学老师都姓刘,这个帐都会算,你莫蒙劳资。

我说,劳资蒙你又啷个的哟。

他说,按照劳资往几天的性格,劳资搞死你。

我说,扯往几天做么子,有屁眼现在搞。

拎起瓶子就砰一声砸在他头上,瓶子破了,他头上也破了,鲜血直冒。

他抹了一下眼角的血,醉眼朦胧地晃一晃脑袋,说,你日马还真地跟我两个动手啊?

我说,动了又啷个的哟,你还想跟劳资翻天,一脚把他蹬倒。

他爬起来,将椅子劈在我身上,椅子顿时散架。

我一把将桌子掀了,弄得杯子盘子滚一屋,汤汤水水溅一地。一把将他按倒在地上,骑在他身上打他耳光。

他翻身骑到我身上还我耳光。

我们嘴角淌着酒沫,头上趴着菜叶子,衣服上糊着油污,屁股上粘着碾碎的肉丸子,衣服裤子上全是灰。

后来,我占了上风,骑在他胸口,用两只膝盖压住他的双臂,一只手按住他的脑袋,一只手打他的脸。

他不服输,一口咬住我的虎口。

我没什么痛感,但不想被他咬着,一拳打在他眼眶上。

他哎哟一声,松开口,捂住眼睛嗷嗷惨叫。

我又一拳砸在他嘴上。

他的嘴巴顿时流出血,肿起一个包。

我正要再补拳,却被秀姑跑上来一把推开。

“亚军,不能打了。”

她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问他疼不疼,察看他的伤势。

这时,那个女人冲进来,一把推开秀姑,把丁晨拖回隔壁屋里去。

我脸上流着血,但并不感到如何痛。

两个老人一直在旁边观战,等我们打完了才上来看我的伤情,跑到隔壁看丁晨。

然后就回来打扫地上的东西,骂丁晨,说这事怪丁晨,应该把这个混帐东西打死。

秀姑打来水,帮我洗脸上的血污,用湿毛巾擦拭我衣服上的泥巴,一边数落我不该冲动。

我酒喝多了,舌头打结,身上发冷,没有力气,连话都不想说,就没有反驳她。

她便把我送到里屋的床上躺下,用热毛巾敷我脸上的伤口。

我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感觉有人来到床前,睁开眼来看见是秀姑。

“你酒醒了?”秀姑说。

“嗯。醒了。”我摇了摇依然发沉的脑袋。

“那我们走吧?”

“现在走,几点了?”我看看窗外朦胧的夜色。

“就现在走,免得两个老人知道了,又走不了了。”

“嗯,好。”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爬起身来穿上鞋子。

“圆圆呢?”

“在床上,我去抱起来,你在背篓里放一个毛毯,把她放到背篓里,让她继续睡。”

她回到她屋里,把圆圆穿得整整齐齐,抱出来放到背篓里,背到背上。

我拎起她的行礼,与她一起走到屋外,轻轻关上房门,踏着朦胧月色,顺着蜿蜒的山路蹬上山梁。

先前那只狗一直没叫,到这时突然象征性地叫了两声。

秀姑立住脚,回过身来看一眼山脚下那栋低矮的瓦屋,揩了揩眼睛。

我说,来,把圆圆给我背。从她身后小心地托住背篓。

她把双肩从背带里滑出来,返身抱住背篓,把背带挂到我肩上,又把孩子四周的毛毯掖了一下,把我手上的包拿过去挂到她肩上,毅然返身向山梁另一边走下去。

我大步跟上她。她却越走越快,不时抬起衣袖揩眼睛。

我说,秀姑。

她说,嗯。

我说,没事吧。

她说,没事。

……

山梁下是一片长满绿稻的水田,晚风轻拂,稻浪轻卷。

穿过水田是一条宽敞笔直的河岸。

我紧走两步,和她并肩行走,伸出一只手握紧她的手。

走了几步,她突然猛地把手抽走,一个人埋着头向前快步走。

我又大步跟上,再次伸掌握紧她的手。

她这次没有抽走,把我的手抓得紧紧的,眼睛却始终盯着自己脚下。

河岸的尽头是一座桥,到了那里向北行三公里,再往东行三公里,就进入我们村,再走一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家。

回到家里,时间已经不早,但我父母还没睡。

父亲正在看电视,母亲正在大木盘里剁猪草。

他们看见我和秀姑十指紧扣,一起出现在门外,吓了一跳。

不过,他们短暂地愣了一下后变得很积极。

父亲把我背上的圆圆接下来,放到里屋的床上。

母亲把秀姑的行礼接在手中,把里面的衣服挂在二楼的衣柜里。

那间衣柜过去是我用。但是从今以后,归我和秀姑一起用。

PS:曾经有人问,男人在外打工,女人在家种地、养娃、服侍公婆,到底谁对家庭的贡献大?其实这真无法比较。男人在外工作固然会担一些风险,会很累,却很规律,只要干完活就可以痛快地睡觉、喝酒吃肉搓麻将。但女人在家除了白天要种地,晚上还要带孩子,中间还要洗衣做饭伺候老人,这些工作没有一样比男人轻松。从其劳动复杂程度、劳心程度来分析,应该是远远超过男人。所以,留守妇女与丈夫做比较,其劳动强度是更大的。

又PS:“我”的秀姑是万千留守妇女中的一员,她聪慧、善良、美丽、坚韧、可爱、可敬、也有知识有文化。我们这个社会应该对她们投入更多的关注和理解,应该给她们一些保障,不应该让她们被男人随意抛弃。

再PS:理性地讲,作为留守妇女本身,不应该完全将自己捆绑在男人的父母身边,不应该将自己的人生完全依附于男人身上,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和追求,应该在生活、工作、经济、感情上有一定的独立性,才能保证夫妻关系健康发展。一旦完全依赖于男人,打破这个天平,家庭就会比较危险,就容易出现问题。只有留守妇女意识到这一点,让自己独立起来,才能在夫妻关系上取得主动权。这样,即使丈夫有二心,夫妻关系破裂,也可以重新找回自己的精彩,不会觉得人生一下子到了尽头,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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