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


[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

“弗朗西斯这个名字并不重要。”

当他闻到腥气睁开眼睛时,他可怜的女主人早已死去。他看着她的尸体慢慢变白、发灰直至彻底腐败。下午的阳光斜照在紧裹灰色丝质睡袍的骨架上,密密麻麻的白色蛆虫夺走她的最后光辉,裸露的骨骼部分全部黑化,凹陷的瞳孔朝壁炉方向迸射出幽幽寒光。

密封画室内温度渐高,忽起的怪风吹灭烛台上的蜡烛,他长吸一口气,奋力挣扎,最后终于撕开画布,从距地面近两米高的油画中逃了出来。只听见“砰”的一声,弗朗西斯的身体重重摔到地上,他顾不得疼痛,一个弹跳起身,大步冲到死去的女主人身前。

弗朗西斯绕着椅子转一圈,接着单膝跪地,轻轻拉过那双骨节分明的小手。他拿起地上的旧布掸去硬肉上的蛆虫,低头亲吻她的手背。过了一会,他缓缓抬头,虔诚看向早已面目全非的女主人。他记得她曾有一头红栗色的瀑布长发,她常年面色苍白,显然是缺乏营养或操劳过度导致的。她几乎没有朋友,陪伴她的唯有窗帘下的阴影与深夜时的蜡烛,她总忍不住叹气,对着空酒瓶或壁炉上方的骑士画像一坐一整天......

“啊!”他低声呼唤,以为她只是小睡了一会,“啊!”他再次尝试,她的头歪了一下,他兴奋地握紧对方的手,继续低头亲吻。

弗朗西斯摘下头盔,试图将她搬到靠近墙角的大床上。他不敢用力,几乎是用抱婴儿的姿势将其小心翼翼托起,她的身体早已失去水分,对这位高一米九的强壮男士来说轻而易举。弗朗西斯弓下身,为其垫上枕头,盖好被子,默默守在一旁。


————————————————

“亲爱的......”她尝试写信,却总是止步于“亲爱的”开头。她一个人活得很好,她将过去的生活物品搬到新的宅子,为避免不必要的社交,特意租下这样一处靠山的偏僻乡间别墅。

“亲爱的.......”她放下写好开头的信,起身朝窗户方向走去。昨夜的积雪融化大半,广袤的枯黄土地蔓延至远方麦田,她盯着绿油油的天际线出神,一个移动的黑点突然闯入了她的视线。那是一个骑马的高大男子,每天上午十点或下午四点准时路过三百米外的麦子地,她喜欢看着他解闷。每次路过麦田时,他都会跳下马背对着空气一通乱扎,累了便躺在地上小憩,睡够了继续舞剑,然后策马离开......她常在想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为何举动如此反常。根据穿着推断,他应该是名骑士,可当下早已进入火器时代,哪支军队还需要骑士呢?

“亲爱的......”她放下信纸,起身走至壁炉前,将左侧烛台上的蜡烛点燃。“上帝啊!你是个大骗子。”她对着墙角黑暗处自言自语,片刻后再次回到窗前。

“亲爱的......”她在重复呓语中醒来,头昏沉沉的,宛如外面的坏天气。她又在做同样的噩梦,她梦见自己被困在深不见的底的湖中,没有光,没有岸,脚下的水冰冷,她的身体在抽筋,她无法呼吸,无法下沉,长时间处于溺水的临界状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亲爱的......”她猛然坐直身子,四处张望。房内一片漆黑,跳跃的深蓝色烛苗即将燃尽,惊醒者一把拉开被子,光脚冲到正对壁炉前的摇椅坐下。她仰起头,呆滞地瞥了一眼泛白的柴堆,用力裹紧身上的毯子,缩成一团。

“亲爱的......”写信同时,她忍不住开始咳嗽。她伸手捂住嘴巴,温热的黏液立马沿着指缝流入小臂,伴随着血液滴落地板的骇人声响,她再次放下信走至窗前。他正躺在草地上睡觉,她拉紧干裂的薄唇,生涩地笑了一下。

“亲爱的......”这是她写的第四百六十九封信,她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于是重新拿起一张空白信纸,提前为自己写下最后的句子:

“它赐予,它夺去,它不可原谅。”

她躺在椅子上等待结束,她看着蜡烛逐渐熄灭,她为自己判了死刑,她闭上眼,默默与麦田里的无名骑士告了别。


————————————————

出逃的弗朗西斯绑架了城里最好的脑科医生。他将其塞进乡下酒贩的木桶里,拉着马车回了别墅。

空旷的二楼大厅,两张手术台早已准备完毕。他根据被绑医生的需求找来专业仪器与工具。“先生,您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身材臃肿的医生边消毒边提出质疑。

“好的。”他并未正面回答。

“您可能会白白牺牲,我认为......”

“好的!”弗朗西斯抽出匕首抵住好心医生的背,绕过身恶狠狠地盯住对方,“好的!”弗兰西斯的确不太聪明,他似乎从未考虑到医生可能在他被麻醉时逃走。他脱掉盔甲与衬衣,直挺挺躺上手术台。冰凉的针管刺入身体,一开始,他只是觉得有些困,他看着炫目顶灯,意识逐渐失控,周围的事物开始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模糊......

“弗朗西斯这个名字并不重要。”她欣喜的在刚完成的油画上盖下写有弗朗西斯的紫色印章。那时的他才初具意识,他躲在画里好奇地打量着面前束身短裙的年轻姑娘,“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弗朗西斯!”他努力重复听到的名字。

她是何时离家出走的,她思念的人呢?大部分时间,弗朗西斯并不知道年轻主人的去向。她时而欢脱,回家对着镜子翩翩起舞,时而愤怒,随手将身边的瓶瓶罐罐打翻在地,她只有悲伤的时候才会来到弗朗西斯面前,一言不发,对着画上的骑马男子默默流泪。她伸出手轻抚画纸,她将唇贴在画中人的面部,摩擦,亲吻,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

“啊!弗朗西斯!”隔着光滑的金属镜面,他看到医生拿着刀正切割自己的额头,他看到自己的颅骨被掀开,露出柔软的髓体部分,“啊!弗朗西斯!”他笑了,因为他将成为她的一部分.......“那等于自杀!”“好的!”“您一定疯了,即使将您的脑髓移植给对方,她恢复意识的概率仍不足十分之一。”“好的,好的!”他抽出佩剑抵在医生肩头,同时屈膝跪地。他为了让医生明白自己的意图,特意找人画了一幅通俗易懂的简笔画,终于,医生点了点头,弗朗西斯松开剑柄,任其划破地板。

“啊!弗朗西斯!”他看到医生拿起一个类似餐盘的器皿,他换上新的手套,用力拖动麻醉者的头部,一瞬间,手术台像蒸汽火车一样朝着远方极速退去,继而隐匿于黑暗之中。

他,弗朗西斯,消失了。


————————————————

“啊!”等了一天的弗朗西斯试图唤醒沉睡的骨架。每过一段时间,他便会用手轻轻拭去爬出身体表面的白色蛆虫。她早已恶臭不堪,封闭与高温让味道变得愈发浓郁,可他似乎并不在意。

“弗朗西斯这个名字并不重要。”她为何要说那样的话?他从黑暗中找出蜡烛,像她从前那样惦着步子走到烛台跟前,将蜡烛点燃,然后站在原地,对着壁炉上方身骑战马的弗朗西斯发呆。她把画框挂在房间最显眼的位置。自搬来乡下别墅,她脸上的笑容愈发罕见。她皱起眉头挡住阳光,她朝着挂在墙上的弗朗西斯扔石头,接着又抱起画框表示抱歉。

“啊!弗朗西斯!”她常常无故感叹,“啊!弗朗西斯!”她又开始酗酒,“啊!弗朗西斯!”她站在窗前,望着远方的骑士独自呢喃。短短半年,那个曾散发青春气息的漂亮姑娘彻底被杀死了。

“弗朗西斯这个名字并不重要。”她说那话的时候还很年轻,她那天有没有亲吻画纸?害羞的弗朗西斯自己也忘了。“啊!弗朗西斯!”她只有悲伤的时候才会躲进书房,他侧起耳朵倾听,可哭泣者却缄默不语,她伸出手轻抚他的面颊,走的时候留下一个释然后的热吻。

“啊!弗朗西斯!”她再也不梳妆打扮,她穿着睡衣渡过每个白天与夜晚,她站在大门后喊住路过的农夫与小贩,她蒙着脸与生人接触,即使隔着栅栏与墙壁的保护,她依然不敢独自迈出大门。“啊!弗朗西斯......”她靠在摇椅上小声咕哝着。

清晨的阳光潜入房间,弗朗西斯掀开被子,将睡眠中的女主人抱到摇椅上,“弗......弗朗西......西斯!”他惶恐地望着陌生主人,“弗......弗朗西......西......西斯!”他继续重复。一阵沉默过后,弗朗西斯起身将摇椅抬至窗台位置,“弗......弗朗西......西......”她凌乱的长发如枯草般散落肩头,迎着明亮光线的是一张干瘪的仅剩灰黑色骨架的脸,她裸露的牙齿紧紧咬在一起,似乎仍有不舍。她到底在牵挂什么?弗朗西斯望向她生前留恋的土地与麦田,脑中突然冒出一个荒唐想法。

“好的!”他暗示自己要将主人复活,无论以何种代价,他都绝不退缩。弗朗西斯抱着她走进浴室,像对待活人一样为其宽衣,为其清洗,他轻抚着干硬的骨骼与皮肉,会心一笑,“啊!弗朗西斯!”半小时清洗结束,弗朗西斯又为其穿衣、梳头,一下一下,将原本毛燥的枯黄发丝全部捋顺,他拿起化妆台上脱线的蝴蝶发束,为她扎了辫子。

“啊!弗朗西斯。”


————————————————

躺在摇椅上的她正在死去。

她松开常年依赖的烈酒,瓶子随即旋转落地,剩余小半的红褐色液体沿着地板织成一张大网,她看到一只巨型蜘蛛从网中爬出,毛茸茸肢节踩着昆虫们的独特舞步吱嘎吱嘎靠近,它来到摇椅跟前,好奇地探出长有八只黑色眼睛的半圆额头......她感觉自己被裹了起来,恐怖的怪物用触角将捕获的猎物吊在空中,她不明白它有何目的,难道这就是死亡时的感受吗?

“抱歉,弗朗西斯!”她的确尽力了,她曾无数次在驰骋沙场的勇士前许下承诺,说一定好好活着,无论遇到什么不幸都不会放弃,因为她有弗朗西斯。西边的太阳将要落下,她努力恢复神智,定睛俯瞰身下的黑色怪物,它居然在贴着屋檐织网,显然,它在等待新的猎物。

当她再次醒来,屋子里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白色蛛网。阳光透过玻璃洒下,照亮曾带来死亡威胁的银质丝状物,她转动眼球努力观察,突然感到某种无法言说的恐怖气息。她看到躺在摇椅上的自己,现在可以用“它”来形容那具死气沉沉的骨架,只见它头歪向一边,两只手平放在扶手上,它侧身缩起小腿,背对太阳照过来的方向。

“啊!弗朗西斯。”她摇晃身体,让视线随蛛蛹一同转动。她看到翻倒在地的威士忌慢慢挥发,看到年少俊朗的弗朗西斯落满灰尘,看到日思夜想的无名骑士在麦田边舞剑......摇晃的烛焰炙烧将她高高吊起的白色蜘丝,再过一小会,她相信高温一定能帮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总觉得自己还活着。

可蜡烛却熄灭了。她悬在寂静的黑暗中,再次回忆起困扰多年的噩梦,“亲爱的......”他伸出手将她推入冰冷的水中。她不会游泳,她拼命挣扎,她的身体开始抽搐,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

“亲爱的......”她突然想起在弗朗西斯病逝的第二天,医院的帐篷顶曾出现过一只拳头大小的黑色蜘蛛,难道是他吗?

“哦!上帝啊!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


————————————————

“啊!弗兰西斯!”她再次睁开眼时,手术已经结束。她侧过身注意到被挖空头颅的高大男人。只见他安静地躺在两米长的台子上,十指缠绕,嘴角向上扬起。医生早已离去,地面上纠缠着许多沾有血迹的针线与金属亮片,她尝试起身,坐定后轻轻跳到地板上,她光脚走到弗朗西斯身前。她低下头,轻吻他惨白的冰冷面颊,“啊!弗朗西斯!”

壁炉上方的画早已损毁,不对称的画纸上只剩下失去主人的战马与左下角的紫色少女体印章——弗朗西斯。那是她年轻时留下的名字,她为心上人所作。情窦初开的她为掩饰窘态,被迫编出违心谎话,“弗朗西斯这个名字并不重要。”是啊!这个名字一点也不重要,可少女那点小心思谁又看不明白呢?

在她十七岁那年,他们订了婚,他保证说要立下战功,用最显赫的勋章去荣耀他的爱情,他一定会活着回来。年轻的勇士并非死于战争,而是意外倒在了环境恶劣的阿尔及利亚训练所,他得了热病,没撑两个月便背弃他亲口许下的承诺。他没有荣耀任何人,他甚至都没能活着回家。

“哦!弗朗西斯!”她哭得跟个泪人一样,对着弗朗西斯的画像倾诉悲伤,“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他病了!”说完,她再次亲吻弗朗西斯的面颊,转身离开了小工作室。

做完手术的她捡起地上的酒瓶,“难道这就是主人每天爱喝的东西?”她心想着,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瓶口,没有味道。她放下瓶子走到窗前,她希望借新的皮囊去看、去感受她曾经习惯与依赖的事物,她当初到底看到了什么,她为何一个人站在原地傻笑?

弗朗西斯见证了她的甜蜜爱情,那时候的她刚学会爱人,经常把自己的秘密心事与他分享,后来......一切都变了,自弗朗西斯死后,她很少再来找他,她的眼泪越来越多,她的眼角像堵塞的河道般有了褶皱,可她才刚满二十岁啊!

那时候的弗朗西斯只能隔着画布远远地望着她,听她说话,听她唱歌,听她讲关于那个陌生男人的故事,是的,他见过弗朗西斯几次,他必须承认,那小伙子很有魅力。他勇敢且充满激情,有着年轻人该有的所有优点,弗朗西斯愿意祝福他们。

“亲爱的......”她背过身走到床头柜前。她拿起厚厚的信纸一封封翻看,除了“亲爱的”三个字,再无下文,她打开抽屉继续寻找线索,终于在最底层抽屉的男士礼帽下找到了别的信封。

“亲爱的阿曼达,愿夏风为你带去清凉。”

“亲爱的阿曼达,离开你的怀抱,我终夜不眠。”

“亲爱的阿曼达,愿上帝为你歌唱。”

“亲爱的阿曼达,如果没有太阳,你知道,我永远温暖。”

“......”

“亲爱的阿曼达,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那时的你站在楼上,笑得那么灿烂,是的,我承认当时的装扮有些滑稽,我真的把自己当成了骑士,可你知道吗?我的父亲是一名正统骑兵,他总跟我讲那些真实发生在骑兵团的伟大事迹,我希望有一天能骑在马上战斗,我厌恶坦克与飞机。亲爱的,请祝福我吧!”

“亲爱的阿曼达,我因为救助当地人得到褒奖,现在有五倍的牛肉与鸡蛋,我把大部分分给了那些吃不饱的士兵,这里很热,我总感觉不到饿。据消息说,前线很快就要打仗了,我已经准备好上阵杀敌,我会带着敌人的头颅与旗帜返回,我会为你举办最盛大、最难忘的婚礼。亲爱的,愿上帝祝福你。”

“亲爱的阿曼达,我收到了你的来信。请不要为我担心,医生说只是生了一场小病而已,家里人的话你不必相信,他们一定夸大了我的病情。当地有一种特别神奇的草药,无论得什么病,只要喝一次它煮出来的水便能痊愈,我已经在喝了,我感到自己越来越强壮。四天前我还独自去了岗哨所,他们都祝贺我,说我面色很好,别担心,我很健康......”

弗朗西斯至死都在说谎,当阿曼达乘坐游轮抵达训练场的时候,他已经快要死了。年轻的弗朗西斯张着嘴躺在床上,他的脸看起来又瘦又黄,再也不像当初那个满腔热血的半大小子......“我怎么会有这些记忆?”装在皮囊里的另一个声音兀自出现。关于她的生活,他只知道很小部分,她与玩伴间的嬉戏,她阅读书籍时的严肃庄重,她为他学绘画时弄脏的鼻头与裙角,他见过她歌唱时的样子,“月光下的情人热烈亲吻,玫瑰花神为他们绽放,啊!天上的众神都将接受邀请,在云彩的尽头举办一场婚宴......”她崇尚爱情,渴望爱情,那时的她还很快乐。

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他借着阿曼达的眼回顾将死之人。她的爱人得了热病,正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他就像自己初次逃出油画时见到的死人骨架一样干瘪,他的肋骨印记清晰地浮现在腹部,眼眶凹陷处几乎可以放上一只大苹果,“啊!亲爱的弗朗西斯!看你被折磨成什么样了!”

“阿......曼达,我是个懦夫。”

“不!我不允许你这样说。”

“好,我不能......不能履行诺言了!”

弗朗西斯躺在床上虔诚忏悔,在告别一众亲属后,缓缓闭上眼睛。情绪崩溃的未婚妻纵身跃过隔布,猛地扑到病人身上,她不顾医生与护士的劝阻,死死搂住爱人的脖颈不愿松手,“女士,热病会传染的........”

他收回目光,终于想起她离家出走的原因。她在医院感染了热病,她想要跟爱人一同死去。新生的阿曼达回到手术台前。她望着被夺去生命的献身者,低头表示遗憾。“啊!弗朗西斯!”她的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这样一句遥远的叹息,她记得那是自己后来常说的话,她抬头看了看撕裂的画布,吓得连连后退,他!他也死了!

“啊!弗朗西斯!”“啊!弗朗西斯!”“啊!弗朗西斯......”她听到了,是他的声音,“是你吗,弗朗西斯?”在阿曼达提出问题的瞬间,声音却消失了,她看着被挖空头颅的尸体,终于想起那个愚蠢男人的最后愿望。

“她,会快乐吧!”


————————————————

弗朗西斯将精心打扮的阿曼达藏进农夫们的马车里,他拉着她回到两百公里外的格拉斯。他白天赶路,晚上陪着她一起看星星,看月亮。抵达故乡后,弗朗西斯偷偷带着她回到家里,他让她看到哭泣的父母,因淘气挨揍的调皮兄弟以及她年轻时最爱的棕色矮种小马......“啊!弗朗西斯!”他对她说话,提醒她该回家了。

两星期后,他拉着她离开了格拉斯。执着的弗朗西斯并未放弃希望,回到乡下别墅后,他依然坚持照顾早已死去的阿曼达。他换了新的窗帘,新的被子,他在能望见麦子地的后院种满了玫瑰与紫罗兰。就这样,两人又一起生活近一年,然后便发生了那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有了心跳,躺在壁炉前的她抬起了胳膊。当时的弗朗西斯正在外面检查房屋,他毫无防备地进屋,脱靴子上楼。他在餐桌上摆放食物与鲜花,他们相对而坐,“啊!弗朗西斯!”他在提醒她吃饭,有时候弗朗西斯会改变语气,借此来指责她挑食的毛病。

“叮......”她面前的刀具掉到了地上,他起身走到桌子另一端,将刀具捡起。与此同时,一只胳膊碰了碰他,“啊!弗朗西斯!”他大叫一声,热泪夺眶而出,整整两年半过去,她终于有了回应。

重拾希望的弗朗西斯将精心烹制的肉汁与牛奶一点点灌入她的口腔,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她身体表面的黑色皮肉逐渐开裂,她日渐丰满,脱落的腐肉下是新长出的嫩红色组织......

一个月后,她的身体基本恢复原状,与当初那个倔强的束群姑娘一样漂亮。她还不会说话,镜子里的阿曼达看上去娇艳欲滴,可她的后脑部位明显少了一大块,他放下栗色长发,试图将缺口掩盖。她总忍不住伸手去触碰缺失的部分,他及时阻止,她像个孩子一样无辜地望着他。

弗朗西斯耐心地等待主人恢复记忆。他哼起她经常哼唱的小调,他穿戴好骑士的盔甲与配剑,骑着马出现在后窗可见的麦子田附近,他跟着书本学习剑术,他对着空气练习,累了便躺在地上休息。弗朗西斯期待回家时能看到她站在门口,期待她喊出那句“啊!弗朗西斯!”

他看过她躲在玻璃窗后偷笑的样子,他骑着马冲进院子,上楼后跑到她的跟前,可她却静静地坐在火堆旁一动不动,她一脸不屑地转过头,指了指放在壁炉台上的烈酒瓶。

“啊!弗朗西斯!”他问她在干嘛。

“啊!弗朗西斯!”他愤怒的将瓶子砸碎。

“啊!弗朗西斯!”他冲上前抱住她的小腿哭泣,“啊!弗朗西斯!”他终于明白,曾经挚爱的阿曼达早已离他而去。

弗朗西斯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将她分叉的栗红色长发捋顺,他触摸那缺失的部分,终于有了新的决定。

他四处打听有名的脑科医生,提前为计划腾出房间,在阿曼达不知情的前提下私自完成了换颅手术。

他知道,当她再次醒来,他将不复存在。


————————————————

九月的劲风吹过,躺在摇椅上的阿曼达猛然惊醒。她刚刚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她被蛛网吊在空中,黑色的八眼蜘蛛代替死神设下陷阱,她孤立无援,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亲爱的......”她拿起信纸要写点什么,却突然失去兴致,于是抛开信走到窗台徘徊。

“阿曼达小姐,宴会要开始了!”

“弗朗西斯到了吗?”

“小姐?”

“哦!没事了!”阿曼达对着梳妆台开始打扮。她为青春美丽的脸蛋涂上粉底与乳液,伸出的细长手指绕脖颈转圈,她骄傲地看着莹射宝石光芒的红栗色长发,忍不住摸了一下后脑位置。

一瞬间,她的脸变得煞白。蓬松的发丝下竟藏着密密麻麻针线缝过的痕迹。


(注:弗朗西斯,人名,意自由;阿曼达,人名,意爱。)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60,026评论 4 364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67,655评论 1 29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09,726评论 0 244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4,204评论 0 21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52,558评论 3 287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0,731评论 1 22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1,944评论 2 314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698评论 0 20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4,438评论 1 246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0,633评论 2 24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2,125评论 1 260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28,444评论 3 25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3,137评论 3 23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103评论 0 8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888评论 0 197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35,772评论 2 276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35,669评论 2 27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