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着走着,来到一片荒无人烟的空旷草原。这里的一切都被刻意隐藏起来,在幻觉的幕景后摇曳。我能看出远处状似风车和塔型建筑的模糊轮廓,又无法做出切实的判断。它们有可能是一只无形巨兽的獠牙、是岩洞中不断生长的石笋,抑或二者都是。没过脚踝的杂草让人联想到黑白相间的尾羽,下一瞬又变成蜷曲的棕色毛发。坚实的大地逐渐被鹧鸪宽大脊背的印象所取代。
风的残骸形成一堵墙,怀着让人永远无法知道身后之物的傲慢悬浮于半空。你希望它是一团浓厚的水雾,或是濡湿了眼眶的泪滴,但这想法转瞬即逝、无法长存。构成事物的条件和脑中的印象纵横交错,不断变换着引发联想的形式。乔木的树冠会在摇曳中幻化成一顶华盖,又在静止不动的时候收缩成硕大的球根。我能听到风的声音,海水抚平海滩的声音,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从花蕊中弥漫出的芬芳的声音,却唯独听不到迈开步子时脚下的足音。
不知不觉间,就连我的一部分也消融在了不断变化的世界里。我不熟悉这种感觉,我怕我的本质会在纷乱的变幻中遁入虚无之境。
好在没过多久,不变事物的出现减缓了心头郁积的烦闷。一位老农民倚在不远处一排破败的围栏上。他头戴草帽,坦胸露乳,用长靴有节奏地踩着眼前一个隆起的土堆(它下一秒就变成了土拨鼠光秃秃的脑袋),身后分布着几座低矮的方形农舍。农舍前的空地像被风吹垮的围栏一样凌乱。
我朝他挥手示意,他注意到我,也颇有礼貌地回以诚恳的微笑。我来到他身边,他放下手中盛有马黛茶的圆形铁罐,我们友好地握了手。
和蔼的老人告诉我,他和我一样在寻找能被思维连贯认知的事物。这片平原不断延伸,有增无已,很难辨别方向,走很久都找不到合适的歇脚处。我问他从哪里来,他摆了摆手,平淡地说道:
“我从哪里来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和你一样找不到栖身之所。在没有目的和原则的世界中,当然也没有达到目的的手段和出发点。这几乎是原有世界的反面。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农舍里看看,至少我们有绝对自由这种古怪的特权。但愿你会感到安心。”
我猜他看出了我的忧愁,便说出这番话来安慰我。我紧跟在他身后朝农舍的方向走去,心中盘算着一些新的问题。薄雾从高处的墙垣上垂下细腻的流苏,化作寒气渐渐攀上后颈。我带上兜帽,迈开大步,齐腰高的杂草和花茎开始在双腿之间不断摆荡。我艰难地把腿插入草丛深处,踩在松软的泥土间,听那浑厚的声音从不远处吟诵起古怪的诗句:
逼仄的密林
凝固风微弱的杂音
暮色中的水波鸣起幽幽短笛
于心头镌刻刺骨的冷寂
清癯的树干
似朽烂的手指骨节
指向空中灵魂苍白的轮廓
看它在噩梦中微颤
无人倾听的夜的哭号
回荡在乌鸦的双翼之间
它一挥翅膀
流云的骸布便将弧月包覆
这里是象征的国度
而我
是金蝉空荡荡的躯壳
是相辅相成的暗夜与光
是浣女用眼泪洗涤的悲伤
是水仙一次次在湖中绽放
又一次次溺亡
岁月悠远绵长
永无止境地流入沉默的意象
老农民把诗的回响留在农舍大开的门洞之后。我伫立门外,思索着这二十句诡异的诗行。它们隐秘地揭示出世界的独特结构,将我的视线和桥梁彼端联通了起来。
木屋昏黄的灯光下,一堵木墙正对着我,茂林中的冰湖从其背后缓缓遁入视野。它向我诉说着我尚未说出口的话语,那声音是夜的哭号,也是乌鸦拍打翅膀时的动静和恼人的蝉鸣。我的旅伴毫不惊讶地把铁罐放到桌子上,指了指对面的一把扶手椅,示意我坐上去。他那散漫的姿态让人略感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