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是可以在翻箱倒柜寻找东西的时候被意外触发很早之前的回忆,更别说像我这种收藏癖,很多有过感情的东西都舍不得丢。
从幼儿园时期在麦当劳赠送的玩具,人生中第一本精美的拼音插图版《上下五千年》,到沉积几年的古董杂志都完好地摆放在它们专属的窝里,身处房间正中央的感觉就像是被自己珍藏的记忆拥抱着。
房间里不止我自己的生活痕迹,也有别人走进我的生活里的痕迹。那些“物证”有被悬挂在墙壁上的,也有蒙着灰搁置在角落的阴影中,对我来说每一样拿起来都有它的分量。
在书桌右侧的墙壁上钉着一本厚厚的画册和被拾物夹收敛的散张画,纸张基本上被灰尘蒙成淡淡的黄色,表面也因为水彩的侵蚀而变得凹凸起伏。其中的内容大多数是我在学画过程中作业,仔细翻开,一些作品让我觉得幼稚得羞愧,有一些却还能在数年后惊艳到自己——没想到能从中看到对一件事如此认真的自己。
几乎所有的手艺都是从贾老师那儿学来的,他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在一个美术中心教画画,后来又自己开了一个画堂,招来了几个年轻老师。而我也从最开始的那个美术中心一路追到他自己办的画室,一学就是好几年。
第一次见面,我还以为后头那穿着T恤和大裤衩埋头苦干的是一个学生。对当时的我来说,他像一座年轻而坚实的小山一样慢悠悠地挪到走道中间,然后眼睛眯眯地欢迎学生的到来。
我如此清晰地记得那天所发生的一切,课堂内容是用水彩笔画自己最喜欢的动画人物,我最大的功力就是一张A4纸上的三个粗糙的飞天小女警。有个小孩争宠似地指出我的画没有背景,当时我只觉得脸颊燥热,眼泪水都要掉下来了。第二次交作业,我画了整面的背景图。
后来的五年里,我一直跟着贾老师的班,每个周末上课,放寒暑假则是隔一天一次。从漫画、速写、水彩到素描我基本本上都浅尝过,那是一段难得的妙不可言的时光。我至今也觉得没什么比有人能肯定你的天赋并让你自由发挥创造更让人欣喜的事了。
我爱上了梵高;开始喜欢蓝绿色和中黄色这种温暖的搭配;第一次用茶水渲染做古早效果的纸张画18世纪的雾都伦敦;苦恼于油画的笔触难以控制,丙烯颜料完全没有水彩那么好自然地浑融;速写很能让人内心平静,因为一坐下来就是个把小时,线条歪了还不能更正;原来用铅笔铺底再用可塑橡皮擦出高光部分是一个很能突出光影效果的手段;素描我不喜欢,但是从来爱死了漫画。
一次我坐第一排的时候,贾老师带来了一个据说是“女朋友”的人坐在他旁边,他友好的聊天中一直介绍着几个学生的情况。
“这是我们班创意最好的学生了……”他向那个女生示意我。我支起耳朵还是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句,顿时心脏狂跳,我死死低着头不敢让近在咫尺的两人看到我脸上的喜色。
当时,我正为自己创作的短篇漫画画封面,大概说的是一个男人在事业和家庭的双重失意下得到了一瓶药水,喝下以后成了一个小小婴儿。现在想起来,倒惊奇地觉得自己的创作有一种与变形记如出一辙的“异化”思想,当然,那也只是无意识之举。
或许我的“意大利情节”都是自那时而起。贾老师教给我们威尼斯面具的制作方法,我手上黏了两个小时的胶水,最后还是把那个自制面具留在画室当展览品去了——我嫌自己做得有点丑。还有一回我又从一堆打印图片中选择了一张最喜欢的威尼斯水巷,用深蓝和黑色铺出那条狭窄而幽静的水路,两边高高的楼房遮挡了视线,渡船人挂上一盏幽暗的灯,从山穷水尽之处慢慢荡来。
贾老师确实一身的自由浪漫劲,他大夏天就爱汲一双洞洞拖鞋,套着松松垮垮的圆领T恤,起兴时带着一个班去公园写生。一个盛夏的早晨,大家驻扎在亭子里,朝着自己钟意的方向摆好架子涂涂抹抹了个把钟头。偶然来了一对情侣,女人围着几个画架绕了几圈,说道:“哟,写生啊。”又勾着恋人的手走了出去,就在走下阶梯时,她轻飘飘地念了一句:“做作。”
我心里一颤,视线却越过画架偷偷地飘向老师,他正眼睛弯弯地坐在亭子里的木板凳上,边喝着矿泉水边打量着学生的画。我心里只默默祈祷着:“没有听到,没有听到。”
在我心里,贾老师绝不是一个典型的成年人,而是一个被彼得潘遗忘在大人世界的大孩子,他应该远离世俗尘嚣活在自己天马行空的城堡里。那个城堡会很幼稚地年年过儿童节、圣诞节,干脆银带彩条粘着墙壁不做变动了。他还很可爱地把我从峨眉山旅游带回来送他的木头猴子存钱罐放在门口的展示台上,对着刚进门的我举起它,说:
“看,你上次给我买的猴子。”
在08年冰灾的时候,湖南受灾很严重。但是我觉得那是个有趣又让人印象深刻的冬天,我第一次看到完全结冰的道路,以及享受到因为冰灾延长十天的寒假。我依然在坚持上画画课,我妈担心我回家的安全问题,送我到画室还请求贾老师下课后把我送到车站,贾老师笑眯眯地答应了。
实际上最后他直接和我一起挤公交,把我送到了家门口。一路上我没很好意思起头说话,倒是贾老师一直吧啦吧啦想到什么聊什么。
“我先走,然后你再踩着我的脚印走,”说完,他夸张地在雪地上印上一个大脚印,“我脚大吧!”
我跟着踩上那个大脚印。天,当时我居然会陪他玩这么幼稚的游戏。但是还是很喜欢他。
时间到了哪一天我又忘了,那一天我哭得很伤心。因为我很不满意当天授课的老师居,然,换,人,了!那是贾老师招来的一个曾经一起工作的同事兼好友,姓赵,名斌,留着中分且过耳的发,自称“文武”老师。他上课很幽默,大家都在笑,就我一个人哭着说:
“我花钱来上课是让贾老师来上的!”
虽现在然感慨小时候童言无忌,说话真戳人,但是那时还蛮有效的,贾老师真的一溜过来站在了我的背后陪我一起上课。
当然我和“文武”老师的交往并不是到此为止了,后来我也慢慢发现了他的可爱之处。因为一次同学开涮说,自己的早餐还没吃就被赵老师的头皮屑给“污染了”,我从这里就姑且称呼他为“头皮屑”老师吧!
“头皮屑”老师还有点小气。一次上水彩课,同学的颜料盘水加多了,“头皮屑”老师从牛仔裤里半天掏出可怜的一截卫生纸,只见他“啪嚓”一下把它又掰成两半,一半继续塞在口袋里,一半用来吸水。结果我因为这个事情笑到了下课。
还有一天他的西瓜头造型震惊了全班同学,他说:
“贾老师害的啊,他亲自操刀的!”
贾老师笑呵呵地:“我觉得挺好啊,夏天清爽嘛。”
素描在我心里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庄严感,不仅是因为自己学得不好,还因为画室的素描老师留给我的印象。“长发”老师专门教素描,我叫他“长发”是因为他蓄着一头艺术家气质的长发。
“长发”老师的场地在画室二楼,感觉他的学生都额外漂亮一些。她们也留着黑长的头发,背着一个大画夹,走下楼梯的时候一捋头发,把楼下一手颜料的我看呆了。
但是“长发”老师可能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冷,每次我上楼碰到他的时候,他都对我笑得很温柔,直到找到教室坐下来还在感动“天神”赐予我的微笑。可惜后来“长发”老师为了照顾生病的母亲暂时离开了画室,我一直很惋惜,很怀念他的笑容。
关于这个小画室的一切我都没有忘记过,对我而言,那不仅是我童年、青少年的一个载体,也是人生中第一次知道创作的美妙的地方,更是向我诠释现实乌托邦的天堂。我在这群人身上看到了梦想和简单的快乐,它也无可厚非地影响到了我的价值观。
一直以来,我想写一点关于这个画室和它所发生的那么多事情,我也写了很久很久却一直没很好地续下去,删了又改,改了又扔在一边。
我说,这么美好的一段记忆,一定要为了贾老师写好一点。但是文笔有限,我所呈现的,就是以上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