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是在2011年，台湾地区开放了大陆学生自费赴台就读，但只限于北京、上海、江苏、浙江、福建和广东六省市户籍的学生。
女儿2009年秋由延安中学初中部考入位于仓山区烟台山的福州高级中学高中部，三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2012年夏季孩子高中毕业，参加了当年度的全国高考。成绩张榜，属于不上不下的档位。在省内，好的学校去不了；省外的，有专业钟意的，可都在偏远的省份。此时，她也不知从何渠道得到了消息，说是台湾地区有在福建招生，学费可能会与大陆内地的私立院校差不多，就我们家当时的经济状况尚可承受。几经踌躇选择，她确定了位于台北的一所私立院校～铭传大学。而这所大学，她在台湾定居的舅公的女儿，也就是我未曾谋面的表姐也正是这所学校早年的毕业生。
女儿2012年9月初去台读书，孩子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我们做父母的也没有送她到学校。从小学起，因为我们夫妻都各自忙于生计，除了上学的接送，学习读书上的事都是她自己去把握搞定，包括初中报考高中，也包括这次高考后学校的选择，都是她自己拿定主意，决定后告诉我们一声就好，可以说她的独立的个性是自小就培养成的。
女儿在台六年，本硕连读（铭传大学4年+台北大学2年），我们也仅在2016年6月她本科毕业典礼举行时去了一趟台湾。读书的这些年，寒暑假里的二地往返，读书期间去美国的研学旅行，等等，都是她自己安排与实施，事前知会我们就可以了。我们或许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到时替她付款买单。
2018年夏，女儿研究生毕业，通过校招入职了闽都福州的一家国有银行金融机构，这也与她所读的专业相符合。我们以为孩子工作确定了，往后的日子，就是一边工作，一边恋爱，而后结婚、生儿育女，生活的轨迹会按大部分人的规律去行走延伸。况且，彼时孩子能留在我们身边，老有所依，自然也很称心如意。但作为父母，我们其实早就应该想到，大凡种什么花就会结什么果。女儿是高中毕业时出去读书的，去时，她是一张白纸，六年归来，白纸上面已是涂鸦有痕。日常里，我们时常可以感觉到，她对人说话的语气，待人接物的方式，还包括了日常使用物品的选择，色彩的运用、音乐的喜好，无不或深或浅地留下了那些年她生活过的环境中的种种烙印。她在公有体制内的单位头尾还没呆上二年，就选择了跳槽。她职业生涯的第二站，是去福州的台资银行金融机构，这类机构，也很喜欢她这种有过在台读书、工作背景的人员。她的工作虽很稳定，待遇也算不错，且无需加班（外企加班是需要支付加班费的），更没有什么存款压力（从事的是反洗钱岗位）。但即便如此，也没有留住她的心。这不，也就又呆了二年，就在她美国姑姑的怂恿下，再次选择了离职。这次孩子走得更远，张开翅膀出了国门，去往遥远的大洋彼岸。
女儿作为90后，他（她）们这代，较之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我们，有了更多的选择。他们的视野、思维、想法、志向乃至对生活的感悟，对人生的追求，都是我们所不能理解或者感到困惑的。作为孩子的父母，我们虽然可以说出我们对某些事情的意见或者看法，但你说归说，依然左右甚至是影响不了他们的思想。或许，我们，包括现在的我自己，只能被动地遵从她（他）们的选择，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一些财力上的帮助，然后，用复杂而默默无言的眼光，无奈地目送孩子的身影在国际出港厅拐角处的那头骤然消失不见，从此只能天各一方，微信相见......
正文：
长久以来，和女儿间的交流其实并不很多。在家情况是如此，她在异国他乡，更是少之又少。一般都是她有事情了才会通过微信语音找我。
2022年12月的一天，适逢周末，多云天气。中午，微信语音的声音响起，女儿要和我通话。交谈中，她提到十年前，她去台北读本科。临行前，爷爷用她中学时的科作业纸，给她写了一封信（一段话），算是对孙女赴台就读的一种善意提示。我一直不知道有过这事。今天女儿提到，遂到她房间的床头柜里为她找出。
那是父亲的手书，那字迹我是太熟悉不过了。只是，十年过去了，还未等到女儿研究生毕业（2018年夏），她的爷爷就已在2017年春撒手西归了。
爷爷在给孙女的信中是这样写的：
一、珍惜青春年华，学习掌握1～2种专门本领，否则，以后职业难找，日子不好过。
二、当今价值多元化，社会是复杂的，许多情况下，要适应社会。要求社会事事适应自己，是不可能的。对人对事宽容一点，学会与人沟通相处。
三、自尊、自强、自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交朋友要有选择。要有志向，坚持下去。不向人随意借钱。不要染上坏习惯。礼貌很重要，不论对长辈、亲戚、老师、同学，也包含对陌生人。要定期打电话回家报平安，汇报学习。
四、起码大学一、二年级不谈恋爱。对一些男同学或者其他男士，对你特别亲热，要慎重，防止上当受骗，后悔莫及。
五、保重身体，多吃一些蔬菜水果鱼类，不偏食，经常参加体育锻炼。
六、切实注意人身安全、交通安全，夜晚切忌单独行动。用电、用煤气要注意，存折、电脑、手机要保管好。
七、节俭一点，何况目前家庭尚有困难。今后要独自在外学习、生活，困难是很多的，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迎接困难和挑战，不要后退。
2012年8月28日写于福州
信是2012年8月，孩子去台湾之前写的，父亲的提示很实在，也很睿智。无疑，在我看来，晚年的父亲腿脚虽有些不便，但其思维一直是很敏捷的，头脑清晰，一直延续到他入院昏迷不醒为止。
2012年，那时的父亲身体状况还不错，就是几十年的便秘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他也认为是老问题，虽然每年都做肠胃镜检查，但也没有发现肿瘤什么的。
2013年，便秘的情况似乎开始日益严重。彼时我还在私营公司上班，去协和医院、省立医院就诊，包括位于福州市台江区洋头口的省人民医院的痔疮外科（富有特色的专科），都是老人他自己或者有时是我陪同去的。当年的上半年，还在省立医院做了次肠胃镜检查，也没发现肿瘤。再后，是在8月，在父亲的一再坚持下，又做了一次肠镜检查。而这次，病理检查显示有肿瘤细胞，而且是恶性程度很高的印戎细胞癌。事后，我在想，为什么父亲这么频繁的检查却没发现出问题：一、是他的肠道因为长时间的便秘，很长的一段结直肠已发生黑变病，在检查镜下，与常人相比，显示出的图像看得不是非常清晰，这也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医生的诊断；二、是做病理检查时抽检的部位一直没有找到病灶位置。倘若它偏歪了一点点，拾检的部位是正常组织，那么病理检查报告无异不会出现预警。另外，我们试着从医生的角度来看我父亲这个病人，虽然医生他知道你的肠道似乎是会有点问题，但问题有多严重，要取决于肠镜检查与病理报告。肠镜没发现，而病理报告也明明没有预警，那么内科或者外科医生的结论也只能是模棱两可的。更不可能出现的是，即使你很想动手术，但作为一个年届83岁的老人，医院的外科医生怎么可能会在不很确定的情况下无缘无故地为你动刀。假使万一下不了手术台，不仅关系到他们自己的声誉，面对病人的家属，他们又如何作交代呢？这就是说，在病理检查上，其实存在着很大的偶然性因素，父亲的运气不佳，因为拾检的部位组织始终不对位，导致没有及早发现。其实，在现代医学上，胃肠镜下的肿瘤若能早期发现，患者的生存率也是很高的。我的身边，大有这样的实例。唉！只能说天不假年，父亲的命只该如此。虽然，他的医疗待遇也很不错（享受二级保健），但这又有何用。
确诊之后，父亲入住了在结直肠外科颇有声望的福建医大附属协和医院。在是否要动手术上，院方似乎还在犹豫观望。此时的父亲，身体消瘦得很，因为少进食，他的身体日益消瘦虚弱，这样的话，迟早也是要饿死的；要进食吧，又排泄不出，那也会憋死。我对院方负责父亲这个病床的一位副主任医师、一位主治医师说：开吧，死马当做活马医，出了问题，不会责难你们的。也大概是听了这句话，医生同意按程序进入术前准备。
父亲是在2014年的春节动的结肠肿瘤切除手术。我和父亲在协和医院的结直肠外科病房，度过了农历甲午马年的整个新春假期。手术恢复期，我曾问过查房的林主任，他坦言没有切得很干净。“为什么？”“切干净就下不来手术台了！”尽管如此，这个手术，还是为父亲赢得了整整三年的生存期，而这三年，是有生活质量的整三年。
时间过得飞快，寻常的日子总在平淡中，在夹杂着各类的复查和等待检查结果中一天天地飞逝而过。一年，二年，甚至三年。三年的生存期已经过去，我们以为肿瘤已离父亲而去，我们还希望会有四年或者五年的来到。
这期间，父亲开始撰写《我的自述》，这也是他为自己的身后做些准备吧。万幸，老人还是为我们留下了他的用文字可以表述的这一生。
最近，父亲当年同在闽粤赣边纵队的老战友且在建国初期在汀州一起共过事的方翔叔叔，出了一本回忆录《丹心向阳》，是由他口述，请人整理的，我还未拜读。我感觉，这是很有意义的一种回忆录的写作方式。其实，父亲在当时也是可以照着这么做的。但彼时的我还未加入什么作家协会，所在的公司因业务下滑与萎缩，陆续正在裁员，我忙于生计，根本无暇会去关注到这些，现在想来，还真是憾事一桩。
如果当时有父亲的详细口述，再加上他自己的自述笔记，辅之以我熟悉的作家朋友的生花妙笔，那么我想，这本回忆录一定能够给去日无多的老人带来许多的宽慰！
扯远了，继续我们前头的叙述吧。其实，在世间，好多的事情总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病魔在改变着进攻的方向，正悄悄来到父亲的身边。2017年的春节刚过，肿瘤以侵犯膀胱、腹腔的方式宣告它的到来。短短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它就让曾经信心满满的父亲心灰意冷，痛不欲生。许多人不相信，春节期间还声音洪亮，到处给人打电话拜年的父亲，竟在年后不久就已奄奄一息，气数已尽，撒手人寰了。
我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但真希望是父亲手术后的第五年，或者上天再慷慨一些，假以天年，在他九十岁后的某一天。当然，对于宗族观念挺重的父亲，能够看到孙女学业有成归来，立业成家出嫁，是再好不过的了。只是这样的想法，连我自己都感觉似乎是太不现实了，显得太过于奢望了吧。
回溯过往，岁月流年，经冬复历春。人生里，总有许多不可预知的事情在悄然不断地发生着、变化着，它正在以自己不可逆转的方式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与命运。
附件：
是在2017年的3月16日，正在台北上学的女儿，接到我的通知后，搭乘晚间的航班飞抵长乐机场，她乘机场大巴到了五一路阿波罗大酒店。我从省立医院乘公车去接她。一脸疲倦的女儿推着行李，问我要不要先回家把行李放好再去医院，我说：还是直接去省立医院吧。
在医院，孩子见到了昏迷中的爷爷。结束当年的寒假刚返校不久的女儿，也没想到她与爷爷的近期这次寻常的分别竟是一种永别。许是昏迷中的老人，终于在病床前见到了他期待中的孙女。次日上午9时，老人与陪伴了他87载的这个世界说再见，病床前的那台监护仪，显示心脏跳动的高低曲线渐渐地衍化成了一条笔直的长线......
当日晚，女儿在家写了一段文字，发在了她的微信公众号上。我是之后才看到这段文字的。她是孙女与爷爷间的一种书信往来，今儿就作为附件附上吧：
这篇文章写给我亲爱的爷爷，罗俊同志。
2017年3月16日夜，从台北搭飞机返家。爸爸带着我，提着行李箱赶去医院的那一幕我大概永远都不会忘。瘦弱的身躯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戴着呼吸机的他。我不敢靠近，轻轻叫他。他的眼皮些微动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我的声音。约摸站了一分钟，我的眼睛止不住落泪，爸爸把我带离了病房。不到9个小时，医院就传来噩耗。还好，还好见了最后一面。过去三年间忍受癌症术后并发症苦痛的爷爷，一定是在等我回来吧。
还记得年初离家返台前，爷爷平静地对我说过：“冰冰，爷爷可能挨不过今年了。”也许那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说他并不惧怕死亡，人都有那么一天要去见上帝的，虽然已经到了87岁高龄，但也舍不得与家人永别。朋友说：人老了便不再惧怕死亡，只是对亲人的爱，会给予人坚持下去的勇气。可是，如果苦痛可以分担，那该有多好。
爷爷出生于1930年的广东大埔县，参加人民解放军闽粤赣边纵队来闽，打过游击，参与长汀县城的解放。时任福建省水电学校校长，桃李无数，一清如水。在国家困难时期，吃过很多苦，却也勤勉坚毅。姑姑说，他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一定是一个好爷爷。从我记事起，他牵着我的手，上学放学，陪伴我成长。犯错时的耳提面命，言犹在耳。有时候我不懂事的顶嘴，现在想起来，实在愧怍。
从2012年爷爷罹患至今，奶奶和爸爸的对他的周全照顾，辛苦自不待言。出门在外上学的我也未给予十分大的帮助，很无力。无法陪伴在老人身边的无奈，以及直面死亡的悲痛，时刻缠绕在我左右。
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离别让人成长。
安息吧，我亲爱的爷爷，我爱你！（写于2017.03.17）
2023.07.30发布于「简书」
感谢您的阅读与关注！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