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耳猕猴

小说作者:慕柔

【一】

我在昏沉的夜色中睁开眼,浑浑噩噩中拥有了灵识。

第一缕晨光那刻恰好照亮你身影,茫茫尘世,与我目光相对。

彼时你还未扬尽恶名于四海八荒,不过是一只动作粗鲁、模样天真的毛茸茸猴儿,对着我的树根长舒一口气,抖着裤腰站起身来。

而我睁开双目,往天地之间第一眼便望见你。你遭此一吓,急急忙忙退后了数步,呵斥道:“何方妖怪?”

这声音有些熟悉,我便弯弯眼睛答你:“我乃此处树妖,方成灵识。”

话音落下,你脸上现出青白交杂的神色,紧了紧腰带,咳嗽几下,不说话了。

许久以后你提起这番初见,忍俊不禁。道是实在未成想茅房亦能成精,还是个女子,难免过意不去。

想来也是这番小小犯羞,叫你对我生了些许不忍心。于是静了片刻,你提醒我道:“修来灵识不易,你有天德造化,日后好好修炼,或能成道。”

你说话时像个故作一本正经的呆子,在我眼中端的是个傻猴儿模样。

可我仍是温驯点头,任由枝叶簌簌作响。

你我沉默相对片刻,末了,你颤巍巍颇不熟练地驾云而起。

我到底忍不住问你:“猴……哥哥,你叫什么名字?要往何处去?”

你挑眉,似乎对我这称呼很是满意,故而唇角泛起笑意,右手翻转虚虚搭在额上撑起荫凉,目及远方云海层叠,朗笑道:“我乃天地孕生一六耳猕猴,此番往蓬莱求道,定要修仙成佛!”

彼时你目光蕴藉雄心万丈,一眼难忘。故纵此去千里,我仍将你记得清楚明晰。

我对修仙成佛并无大兴致,但大抵是你那日模样太过灼灼,心性淡泊如我辈树妖,也不由有些私心——若你再途经此地,或我能以人身施施然行礼,道声好久未见。

由此年轮缠裹树身,圈圈记年,三百年后,我第一次化了形。

碧绿纱裙,白袍裹身,我举着枝叶所化的油纸伞,站在原地,一等是一百七十年。

全然树者,总是扎根一处,心如磐石,不可转也。

你是在这一百七十年的尽处回来的。

你长高了,模样生的依然端正,还是毛茸茸样子,纵三百道天雷自身后追逐不休,你仍笑容不羁轻蔑,踏海平浪,任四海狂涛呼啸。

到了我面前,你微蹙眉,问了耳熟的话:“何方妖怪?”

我心下一颤,一时懊恼你竟将我忘记,却又是羞怯占了上风。于是略弯了腰,俯身一拜,学着当年眉眼弯弯的模样。不过,此刻有了完整脸庞,想必要比那时温煦些。

我道:“我乃此处树妖,方才成形,我曾见过你的,当真不记得了?”

你噗嗤一笑,霎时恍然大悟。

然后,回手一挥,数道天雷被打歪了方向,像是逗那天雷玩耍般,将它几番打入深海,又再击出波涛数丈,轰然而落。那来回起落,如话本中人间万盏烟火。

我忽而钦羡,嘴中却只问着:“三百天雷,可是渡劫成仙之兆?”

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随即漫不经心坐在一旁的树墩上,良久才回答:“仙本无道,不若成魔。”

我猛地抬了眼,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你却像被逗笑了,伸手拍拍我的头,安抚道:“不用害怕,我须得再探探这天命,成魔之说,为时尚早。”复又问我:“你如今也修了人形,何时渡劫?”

我松了一口气,低头掐了手指默算片刻,低声迟疑道:“约莫……大抵,还需五百来年。”你便点点头,转身要走。

我问你往何处去,你说修为已成,要去取一枚神针,力可定海,做你手中法宝。我明了经过,心下终究有些失望,你并非有缘回来记挂我,而不过是路上经过。

可想来你着实是个顽皮的猴儿,见我不由分说欲要落泪,却还笑道:“归途经过,拿来叫你看看,讨你欢喜如何?哎,别哭,掉什么眼泪呢?”

但你终究空手而回。

待你前去取那法宝时,早有另一顽猴捷足先登,大闹东海。你刚一踏上海域,那老龙便涕泪交加,俯首连声求饶。你归来后同我说起,哭笑不得。

但我分明是看见你眼中的不甘心。

故而我常想,若是你不曾在路上碰到我,不曾同我闲话几句,是否就来得及堵住那顽猴。从此他的命数归你,成就你一生的壮志宏图?但命数种种,人生不过沧海一浮萍,又如何能预言先知,推倒重来?

说到底,你我都不过是上苍命数中不浅不淡的一抹灰烬。

你归途中同我小坐片刻,终是起身欲走。

我跌撞着追出数步,喊一声:“猴儿哥哥——”

你似有些出乎意料,回身望我:“如何?”

我心下其实颇显纠结,扭捏着衣摆,终是鼓起勇气,红着脸小声问:“你若是无事,可、看可否留下些日子,同我说说话?我离不开这,你是知道的。”

腾云而落,你停在我面前,我便将油纸伞举高些,撑住你发梢一片光阴。

明灭不定的阴影下,你同我对视,眼里有半分抓不牢的笑意。

你问我:“四海八荒,无奇不有,你想听些什么?”

我仰着脸:“你同我说说,离了这里,你见了什么,听过什么罢。我、我想听这些。”

你告诉我,你去蓬莱求道,却被另一只猴儿捷足先登,为菩提祖师所拒,后又被陌生的祖师捡去,教你七十二变万般术法。可后来你偶然发现,那只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猴子学着分毫不差的技艺。问及祖师,祖师只摇头,曰不可说。那猴儿与你同时精进,你曾被那祖师悄然送进他的梦中一较高下,最终打成平手。

你心高气傲,猴儿学成归去,祖师却固执将你困在洞府,长叹时候未到。

于是你愤而出走,遁出蓬莱,路上与数位天神相遇,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途中便就此耽搁数年,到了此处。你过去听人说起那神针威力,颇想拿来,不料又被那猴子抢在前头。

说到末尾,你忽而长叹一声,那是我听不清切的惆怅。

“时候未到……”你又望向远方,喃喃叹息:“我所等待的,究竟是怎样时候呢?”

  “六耳猕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

记不得多少年以后,神撰史上唯有你一笔寥寥,轻描淡写。须知你未曾立下丰功伟绩,又扬恶名于后世。种种原因,你被不知名的神随手抹去,自此了无音讯。或说世上多年后,唯一惦挂着你的人,竟只剩下我一个。

沧海桑田,岁月流转,说你万物皆明的人,说你知晓前后的人。他们必然不曾像我一般,将你温煦却迷茫的模样,深深记在心里。

你的故事很长,仿佛是将你这五百多年的人生变作一段长长话本。待到再回过神来,三百年眨眼,立地似成石。

我听得入了神,你望着我那样痴痴模样,憋不住笑意。

“小树妖,可想去人界瞧瞧?”

我点头,又摇头:“我乃树妖,扎根此处土地,非死不能移转,是故……实是脱不开去。”

你笑中有促狭意味,戏谑道:“谁同你说这些?”说着,你右手在空中轻轻一划,量出一道光圈。那光圈急剧膨胀,霎时飞旋过来,将我裹住。再回过神来,你已将我搂在怀里。

我从未忘记过那一瞬的感觉。脱开脚下沉甸甸大地,似青鸟般同你踏云而去。你怀抱中暖意沉沉,而我浸淋风雨几百年,这总为人纳荫的岁月里,忽而有个为我遮风雨的人啊。

如此你可知道,我忘不了你,实是再正常不过。

你心血来潮,带我去闹市享人间欢腾。我依旧是化形时候模样,而你旋身一变,锦衣玉袍,竟活像个富家公子哥儿,十足的风流倜傥。

闹市之中,只觉一切实在新奇。那些巧做人面的硬壳被称作“面具”,裹了糖的山楂儿甜丝丝,被叫做“糖葫芦”,还有那些云罗衣裳,秀丽团扇,个个都是我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你不紧不慢跟在我后头穿过喧嚷人群,不知何时摇开一把纸扇,嘴里嘟囔道:“你若是有什么喜欢的物件,尽管买去便是。”说罢,又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沉甸甸绣袋,甫一打开,金灿灿,险些闪花了我的眼。

我歪了歪头,冲你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后来想起,总觉得你那时低垂的眼睛里,亦有温柔的笑意。那决意是后人传说中刁钻作恶的你不可能做出的模样,但偏偏叫我体味到,这于是又成了我一个记挂你的借口……或说是种安慰也不定……

那日我买下几柄珠钗,你兴味一起,亲手为我别入鬓中。镜中你我,竟真有那样一刻,平和无波,自在幸福。尔后,你又拎了面具在手中,你扮猴儿,我扮仙子,教我笑嚷了许久。

糖葫芦自然也是少不了的,你嫌它是黄口小儿的吃食。后来见我吃得香,却默不作声自己也变出一串来,如此招摇过世,引来不少惊叹的目光。

人间时辰不比他处,总是过得十分快。回去之后,我将买来的吃食衣物好好藏在树洞之中,像极了贮食的小兽。你见了,便笑开,摆摆手,道了声:“还不安睡?”

是了,我听了三百年的故事,又去凡尘游荡一圈,实在有些疲惫。于是化作树形,抖抖树叶,你跳上树干,我便将叶子往你那头簇拢些,也好挡风。

我方要合眼,你忽而出声问道:“还未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若我此刻是人身,想必是绯红满面。

“菩元!”我答道,话已说出口,才觉得太不矜持,于是颤巍巍再低了声音:“我叫菩元……”

你笑,闲闲搭起的腿收了晃荡姿态,话音安稳:“睡罢,阿元。”

我便也依言,“好,猴、猴儿哥哥,明日见。”

可未成想,我竟睡过了头。

醒来时,晨光熹微,已是三天后,寻遍孤岛,人已不再。原来,你已然早早地不告而别。

为此,我责怪了自己许久。

但沧海桑田数百年后,尘埃落定之时,我忽而一时间百般思索,忆及那天最后,你带我去成衣铺买齐四季衣裳的模样——

春夏秋冬,你也许是早早知道此后四季你会不在,所以才提醒我早做准备么?

我是个有些怕生的妖,没了你在身侧,该是没胆量去凡间游荡的。

若真是如此,那我不得不叹服,你的确很对。甚至佩服你那如此准确的预料,原来我与你一起逛的闹市,终此一生,唯有一场。

又逾二百年,我听闻五指山崩,石猴破天而出,护送一高僧西天取经。

我不止一次听路过的妖怪说起那唐僧肉,说起齐天大圣的风光本事,心中却暗暗想:无论他有再大本事,定是不如你的。

虽说这二百年,我不过见了你一面。

彼时你匆忙赶来,身后有奇形怪状的妖物远远跟随,走上前来,你温和抚去我发间掉落树叶,问我道:“阿元,可要渡劫了?”

我眼角弯了几弯,却到底小心翼翼摇了摇头:“还有余岁十年。”

你蹙眉叹了一声,而彼时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扯了扯你的衣袖:“猴儿哥哥,你回来同我讲新故事的么?”

不过十年,得以讲一个小小趣闻也是值得的。

不远处面容可怖的妖兽却化了人形,上前几步向你拱手:“大王,时候不早,那妖猴想必已入了圈套,我等——”

你挥手止住了他的话音。

转身,低头,叹息声里你将我搂入怀中,我只够着你胸膛,听到你近不可闻的笑声,却在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若当时早早将你带走多好,这九州无人同我说那命运……可还有你……唉,天下人神妖魔,避我不及,惧我者臣服,厌我者身死,而你呢,你究竟……”

你不再说话,轻轻将我放开。

我低声问:“你要去哪?”

“我的‘时候’将至,要去应去之地。”

“什么是你的‘时候’,应去之地又是哪儿?”

你沉沉凝望我一眼,那眸光是极悲痛的了。我原以为你要告诉我些什么,但却到底只是一句:“佛曰,不可说。”

临走时,我叫住你,低头将手中的纸伞轻轻一点,令它化作一根银针。

我摊平手心,念一声:“大!”

那银针便忽而一闪,变作一根碧铁棍子,周身灵气缭绕,神息如涌泉。

“这物件名叫随心铁杆兵,凭我树干为心,再以玄铁所铸,浇灌菩提木灵气,自生自彰,变幻无形。此物乃我以灵力滋养千年,我想……是配得上你的……”我低垂着眼帘,说完这些,将那兵器缩到手指大小,随即攥住你的手,将它塞进你手中。

“你拿着,从此以后,它认你为主。”

你紧抿着唇,不辨喜怒。

这世间的欢喜是否有深入骨髓的?我不知。但我的欢喜浅薄,只渴盼圆你所有知而不得的遗憾。可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份遗憾最终是以你的消亡为代价的。

你的声音终至低沉艰涩,垂首紧紧握住我手,低声问:“……来日,你会成仙么?”

“我会的。”我说,“我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说过的话,你也要去仙界么?若真是,那我与你,在仙界相见。”

我不知那是我与你,六耳猕猴,此生的最后一次相见。

身居遥远妖山,足足到你身死一年多后,我才得知。而接到消息那日,正是我渡劫之时。

你肖想代人取经,扮作那齐天大圣的模样,犯下大罪,阻挠取经大业。但你们实在太过相似,故而上天入地,遍寻无法,只得闹到佛祖处。随即任佛祖一语道明真身。你二人缠斗,你又被佛祖术法所制,最终叫他一棍毙命,天地无处可寻。

说句老实话,这是我第一次无辜迁怒他人。因为那一日来传信的小妖大笑你无能,于是我便挥手剥去了他的妖骨,将它打成原形。

随即便是一口污血,天地轰然阴沉,风云无色。

我同你说过,我是个生性淡泊的树妖。遇见你之前,我可以活在平凡无奇的昏沉之中。我无悲无喜,无怒无惧——可我偏偏遇着了你。

未成灵识之前,便有一个小猴儿,天天在我跟前说着大话。他时而说自己要成天地第一名将,时而说要做三界第一妖魔,但最后多半是抖抖裤腰便走,没了后文。

后来通了灵识,第一眼便瞧见了你。我觉得你那声音实在耳熟,心中亲近,可惜没能留住你。不过,也无碍,我知只要在此处等着,你终有一日会再回来;

你回来了,确实。

你就这样死去,确实。

我掩住双眼,泪水滂沱而落。

远处,天雷滚滚,狂吼而来。

我乃妖界最坚韧的树木化形而成,天雷本无力击破我灵体。然而,出手杀生已坏我修为,再加上气急攻心、功血溃败,是以天雷狂击一瞬,我便撑不住双手焦黑,更不用说撑起荫蔽——

我蓦地俯下身去,满头黑发霎时凋零灰败,凄艳妖血浸润土地。

三百道天雷携雷霆之势,轰然劈下!

在闭眼前的一瞬,我窥见天光乍破,万丈金芒。天际雷声乍止,有“当啷”一响,似是某件重物被用力蹬在地上。

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忽而脱了力,斜斜软倒于血污之中,双手颤巍巍摔落。随疼痛而来的,是一阵突如的恍惚。

我想,这世上误会这样多,如何不能是你躲过那重重误报,悄然保全了性命。然后,踏着惊涛怒浪,像当年一般,伸手拂开万万天雷,同我挑眉一笑呢?

我鼓起万般勇气,直至盈满一眼泪水,方能睁开了眼。

入目处, 一双金纹密布藕丝云步履。来者身着黄金锁子甲,红金相间,熠熠生光,凤翅紫金冠随风而动,显得威风凛凛。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眼角眉梢却全然是陌生模样。

我呕出一滩血来,却仍似不死心地断断续续问道:“你、你可是花果……山,齐天大圣,孙……悟空?”

他冷冷转过眼,既不答话,也不看我。

头顶训戒神随雷公电母灰溜溜而来,冲他拱手,惴惴不安道:“不知大圣爷为何无端插手此番天劫……小仙斗胆请大圣爷撤离结界,也好让我三人能与玉帝交差。”

他拎了手中金箍棒,圈地为牢,将我划在结界之中,随即撤掉方才广袤笼络天地的大雾。

训戒神面露为难之色,待还要再拱手,他却将手中金箍棒一斜,直指其喉间:“该不是为这小小半仙,值得你等与老孙我大动干戈?”

那神兵锋芒不止,灵息如刃,直逼三人眼前。

他眸子左右轻划一眼,猛地将金箍棒狠蹬在地,呵斥道:“还不快走!”

三人骇极,面面相觑,只得转身遁走。

就在他背对着我呵斥三人时,我运起全身所有灵力,在他挥退三人的瞬间,翻手为掌,忍住双手锥心剧痛,狠狠打向他的天灵盖。

然而,他犹如提前预知了一切,忽而伸手抵住我掌心。

双手相触,只是一瞬,他便消解了我的功法,将我狠狠甩在地上。他别过脸去,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心里那奔涌而出的恨意,被这一声笑堵在了喉口,化作无边无际的空荡。

该恨谁,痛谁,怜惜谁,霎时都模糊成伤重的怆然。

我只觉全身骨头似是被人断掉重接,疼得几乎发不出声来,但仍熬着苦痛,紧咬牙关,一字一顿:“花果山……齐天大圣,孙、孙悟空?”

无人回答,来者已拂袖而去。

我抬眼时看到的,只有他腾云而去的背影。

过后许多月方得伤愈,我来不及再思虑个究竟,便有接引神引我上瑶池,听候西王母差遣。后来因着月老与我一面之缘,叹我红尘未尽,烟火不熄,我便最终受封为红线仙。

直到这时,我心中尚且有一线希望。我盼望着那所谓的身死,不过是你的金蝉脱壳计。你曾问我是否入仙道,我便天真地确认了,你是要再与我相见的。

可红线一缠数百年,从未有人,再挑了眉、噙了笑,轻忽忽摇扇,同我说一声欢喜。

那一日月老酒醉,我趁他迷糊不清,偷了仙魔红线册翻看,那本是他天天抱在怀中的宝贝,从未经手于我。

我默念你的姓名,一遍遍。可红线册无风自动良久,终是蓦地合拢,回归本终。

我曾听月老说,若是红线册无所择从,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心中并无爱恋,早已摒弃七情六欲;二则,你已离开这三界五行,许久许久。

你知道,这二者无论哪种,均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事实上,我还想再问一个人的姻缘,可我手指每每颤抖至无可动弹,那名字哽咽在喉口,说不分明。

我的小指上竟还有一抹红线牵连远方。

六耳猕猴,我真想问问月老,若不是你与我红线交缠,又还能是何方的牛鬼蛇神,贪恋我这凉薄姻缘?

百年后,蟠桃会上,远道而来的斗战胜佛大快朵颐。此前人间战事频仍,他已连续几次缺席。我与他座位之间,相隔犹如前后首尾,远远只得望见那凤翅紫金冠上飞翎飘摇。

他踱下金殿时,下席诸多仙子同他见礼。他一语不发,倒是身后顶着猪鼻的净坛使者连连呵笑,眼神东飘西歪。走到我身边时鼻子陡得一动,忽而停下脚步,拦住了那猴头,反身对我笑道:“不知是何方仙子?”

我微微福身:“小仙乃月老府中红线仙,讳号菩元。”迟疑片刻,我复又躬身,朝着他道:“此前承蒙大圣照拂,小仙在此谢过。”

却绝口不提我曾同他折命般出手的事情了。

他的视线于虚无中一顿,继而转到我身上,短短一瞬,忽而叫人心悸。随即,他漫不经心地移开那眼神,微微点头,不在意地一摆手,似是已醉了。

净坛使者一副恍然模样,拍了拍我肩膀,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仙子生得这般美貌。”说完,却话锋一转,又问:“不知仙子可与一名‘六耳猕猴’的妖精有一番交情?”

我一惊,听得他笑呵呵继续道:“实不相瞒,我大师兄自与六耳猕猴一战,常受其气息所误,做出些匪夷事情来。师傅嘱我多留心,今天老猪鼻子灵光,闻到仙子身上倒有一丝与那气息相似的感应——”

“八戒!住嘴!”那扶头晕沉的人倏尔出声呵斥,一把揪过使者的耳朵,骂道:“又要老孙我给你松皮了?”

我本是不应抬头,可余光一瞥,忽而瞧见他袖中收纳着什么。

趁二人嬉闹,再仔细一看,方得刹那之间,如坠冰窖。

那是一枚,小小银针。

看着平凡无奇,唯一出众一点,是它通灵认主,每有灵气沛然,沾染着菩提木息。

我伸出手,一把拽住那齐天大圣的衣袖。

两人被我突如其来的一个伸手惊住,纷纷回头看我。大抵是被我止不住落了满脸的泪水又一个惊吓,竟都不动了,呆愣愣看着我。

我此时的样子想必非常难看,涕泪横流,泣而无声。

我不知要说些什么,只能死死扯着他衣袖,瞪大一双通红的眼睛,嗓中哽着一句久违的唤,却只有气息紊乱,泪凝于睫。

他不是沾染了什么气息,他就是……就是……

就在我要说出话来的瞬间,一阵梵音自天际飘渺而来,迟来的圣者手扶净瓶,笑意温煦。

那声音醇厚慈悲,静静响彻在我耳边,坐在莲台上的观世音菩萨面容温柔,轻轻摇了头,在众人或拱手或拜礼的时刻,她的目光直直对上我,仍是那一句:“佛曰,说不得。”

我不知为何你要被抹去,但就在那一刻,我倏尔明了,这是如今你能被天地所容的唯一方式。

你要担负千古功劳,你要成为斗战胜佛,你要造就宏图伟业,最重要的是,你要成全天地慈悲。

这世上,到底只能留下功劳烁砾史册的大圣,留不下妖孽恣睢的猕猴。

可唯一能使天下人认出你的,便是你我牵住的一根红线,这一根迟迟不断的红线。

是以我十分想要问问你:你面向我时,是否还顾念着从未言说的感情?

否则为何事到如今,还不愿意剪断尾指红线?

可说到底,有些话,本该就是不应被问及的。

六耳猕猴啊……

但这天地如何这样狠心,要让这世上,从未存在过你。

我是看着这二人走远的,就在那身影即将消逝在云海层叠中的瞬间。我喊道:“斗战胜佛,小仙思慕你,你知不知?”

净坛使者一个趔趄,险些摔下云来,颇显无奈地招呼我:“我大师兄是石头变化而来。石头如何同你谈爱?仙子莫说笑了!”

我充耳不闻,复又在众人愕然的眼光中喊出一遍,那人仍不回头。

我知晓他不会回头。

故而便能心安理得地召出红线剪子,在泪落之前,用力剪下。

那背影一僵,忽而捂住胸口跪倒下去。

我眼前一阵模糊,也跟着跪倒,呕出一口鲜血,看见的却是数百年前,人间凡尘,这顽猴好奇地凑上前,装作漫不经心地为我别上一支发簪。镜中我羞怯,他挑眉,竟也有那么一刹那,好似流年眨眼,自在幸福。

我知他站起身来,从此以后便会是那无心无情、无病无惧的斗战胜佛,从此他得以久存于世,留名天下。

六耳猕猴,这不正是你所想要的吗?

日后沧海桑田变幻也好,四海八荒,三界五行,从此再没有人计较你的功过。

唯有我将你好好记住。

在这长长久久的蟠桃大会上,首尾之间,相隔永生,向你举杯。

番外

“吾乃六耳猕猴,今日书此誓约,自断前尘。承蒙祖师百年育之,得通天之本领,此番顺天命而改妖猴命纸,谓彼妖不驯,吾自承之而顺佛之天命,成一代之圣佛,全万古慈悲。

然则吾红尘中有一恋景,此生不全卿卿性命,定不得安宁。

吾愿以生起誓,终此仙尘,永不认之,但求我佛慈悲,容我护她性命。”

天河水枯第一百二十次的时候,名震四海的四海斗战胜佛自睡中惊醒,忽然梦得前尘往事。榻边仙酿还热着,似有人换了几轮,他抿了一口,只觉头疼欲裂。

许多年了。

他记得自己为了成全佛祖掌控而偷换孙悟空命数的事,也记得自己假扮其多年、圆了自己胜佛大梦的每一日,却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要紧事。自此许多年惴惴不宁,甚至每一百七十年天河水枯,他都会做一个奇怪的梦。

这梦说来奇怪,只记得他很小的时候住在不知名仙山时,有一株初通灵识的树妖,他无父无母无人陪伴,但这树伴着他很多年,似乎见着自己坐在身边,连树叶也伸展得多些。他还依稀间梦见,后来那树变成一个面容模糊的仙子,笑着对他伸出手。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记得这个人,似是一段深深的执念。

怅然间,他不经意伸手碰碎了那一壶仙酿。

破碎声惊动了帐外打盹的小仙娥,她慌慌乱乱进来福身,收拾了一地狼藉。一边收拾,一边颤巍巍递出一封请柬,轻声道:“胜佛,今日又来了帖子,上神见您睡着,不便打扰,只说希望您能过目,若有空暇,赏脸喜宴……”

他扫了一眼,是不怎么眼熟的名字,便垂了眼帘,只复又觉得睡意沉沉,漫不经心道:“回个礼便是。”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根银针,剥去外皮,露出一截树干的形状。

随心铁杆兵已是他身上最后一件能让他回忆过去身份的物什,原本总是通灵黏在袖中,不知从哪一日起,光芒渐黯,再无声息。

此番若能处理了,便也绝了后患。他耷拉了眼皮,心想这神仙既然不眼熟,想必也没那么大的本事认得这样法宝,便让她用这菩提木镇在洞府中,也算好礼了。

“这菩提木送与她罢,祝贺新囍。”

仙娥接过,讷讷道:“这西海二皇子与菩元上神多年纠葛,如今终成正果,抱得美人归,现又能得、得胜佛之礼,想必又增了几分颜面,奴婢这就去准备。”

脚步声片刻便远了。

他合上眼,却愈发头疼得紧。

菩元?

他忽而默念了这名字,不觉有了笑意。

——却是个好名字。

好似晨光微醺时候,曾也有幸听过,见过,记得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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