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姨疯了

急促的敲门声,将母亲惊醒。

她一下子坐起来,只听见门外有人不停的喊“二娘、桂姐,开开门!二娘、桂姐开开门……”

母亲终于听出来这是兰妹的声音,慌忙下床,慌乱中只踏了一只鞋,一边说:“来了来了。”

母亲一打开门,兰姨就扑到她怀里,哭出了声。

母亲连忙把门关上,问:“兰子,怎么搞的?”

兰姨倒在床上,只是哭,也不回答母亲的问题。母亲就一直焦躁的追问。

过了一会,兰姨将头脸翻仰过来,问母亲:“二娘呢?”

“我妈去姥姥家了,得明天才回来。”

“哦。”说着,兰姨坐起来,靠在墙上,又不说话。

母亲就说:“是不是二叔打你了?”

兰姨看着母亲,眼里充满了怒气,又低声的说:“没有,没有,桂姐你别问了,我没事。”

母亲也了解兰姨的性格,就没再追问下去,关上灯,便睡下了。

第二天,兰姨起的很早,说是回家拿书包,不然没法上学。母亲对昨晚的事,尚一头雾水,但心里以为,必然是和二叔发生了矛盾,就让她回去了。

而这个时候母亲已经不读书了。

外公在三年前因为赌博,被他哥哥举报给乡里,后被判刑五年。家里的经济支柱边折断了,两个舅舅因为是男性,获得了读书进学的优先权,所以只好让母亲在家里和姥姥做农活,支撑这个家。

兰姨走后,母亲将早饭做好,喊醒两个弟弟,喂了猪,就去地里了。

刚到地头,只见姥姥也从另一端走来。母亲说:“妈,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不回来怎么行?家里这么多活,我天没亮就开始走了。”

“哦,那你吃饭没?”

“吃过了,你姥姥给我摊了两块馍。我回去拿个锄头,今天得把玉米地的草刨净了。”

“妈,你在这歇一会,我回去拿吧。”

不一会,母亲又飞速的跑回来。看见姥姥已经在除草了,就跑过去,挨着姥姥旁边刨。

又过了一会,母亲说:“妈,昨晚都特别晚了,兰子跑我们家来了。”

姥姥并没有停下手上的活,说:“干什么?”

“没干什么,哭的特别厉害,问她也不说。我估计是二叔打她了,她一气之下就跑出来了。”

这时,姥姥停下来,站直了,说:“兰子今年十四了吧?”

“嗯,是十四了。”

“兰子这丫头真是可怜,我记得当年别人送到我们家门口,我抱起来一看,特别漂亮的一个小姑娘,但是那时候家里根本养不起啊。刚好你二叔没有妻儿,我就抱给他了。”

“妈,这事你都说多少遍了,怎么又说?”

“我就是想起来,觉得她可怜。”

此后有好几年,兰姨都住在母亲和她的一个同学家,很少回家。

她的家,实际上是好多年前的一个水泥板生产厂的门卫室,后来水泥板厂搬走了,现在只剩下一间门卫室,兰姨和他父亲就住在这里。室内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一个桌子,床的另一头就是灶台。

但母亲这时候,已经到了上海,在各种服装厂之间穿梭。兰姨初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再读下去。母亲曾让她也去上海,但兰姨一再表示,对城市有一种恐惧,尽管她从来没有到过城市,更不知道城市是什么样子。而这种恐惧,却支配她,拒绝离开故乡。母亲也只好作罢。

十八岁那年,有人给兰姨讲了一个婆家,她和那男孩相处的很好,兰姨迫不及待的想要嫁过去,几次请求之后,男方家里来和她父亲商量婚期,她父亲却要求男方在他家附近选址建房。理由和目的是显而易见的,但这遭到对方父母的拒绝。

兰姨当晚就和父亲吵了一架,吵完后夺门而出。

她连夜来到未婚夫家里,找他,想告诉他,无论如何她都会嫁给他。

但是,原来慈祥的准公婆,此时却像换了一副面孔,对她和他父亲极尽诋毁,也不让他们俩相见。

无奈之下,兰姨只好折返。

在快要到家的时候,她看见前面出现了好几个可爱的娃娃,在地上蹦蹦跳跳。她走过去,抱起来其中的一个,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此后,兰姨的精神便出了些问题,但除了偶尔的暴躁和多半的沉默外,也并没有过多的异常。

只是,对她的父亲,她几乎不再和他说一句话。

没过多久,有人又给兰姨说了一户人家。那人和她年纪相仿,只是长的其貌不扬。奇怪的是,见面的第一天,兰姨就问他:“你决定什么时候娶我?”

那男子突然脸红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

兰姨又问:“你想什么时候娶我?”

“我……我觉得……”

兰姨抢着说:“越快越好!”

他点点头,当年九月他们就结婚了,这一次,她的父亲没有要任何东西,而对方也同样没有给任何东西。兰姨要结婚那阵子,不知道有多开心,见到每个人都喜笑颜开,率先打招呼。母亲收到她寄来的信,信中写有:“桂姐,我结婚了!真开心,我以为我再也嫁不出去了。但是,老天还是眷顾我的,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去开始新的生活了!”

但是,婚后的生活并没有像兰姨所料想的那样,是新的,是好的。结婚一年来,婆婆见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早已对她恶语相加,并开始离间儿子与她的关系。可是,兰姨的丈夫每天只忙着赌博,对家里的这些事,丝毫不关心。没有孩子,对他来说倒少了一份负担。

家里没法呆了,兰姨只好和丈夫一起早出晚归,辗转于不同地方,不同的赌桌。他丈夫吆五喝六的玩骰子、麻将的时候,她就坐在旁边,看着他们。结束的时候,再一起回家。

有一天,他们在回家的路上,摩托车被一辆三轮车蹭了一下,将他和兰姨碰倒,摔在了路边。但对方并没有停下来,兰姨丈夫一气之下,爬起来骑上车就去追,还没追多远,摩托车头一偏,撞在了路旁的电线杆上,当场就死了。

兰姨的丈夫死了,顺其自然的被婆婆赶了出去。她又一次,拖鞋行李和满腔的惶恐回到那所小屋。不过,她父亲又给她在旁边架了一块板,作为床。

母亲在家的时候,兰姨常来我家。

但这个时候的兰姨,已经和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完全不一样了。她呆呆傻傻的,脸上总挂着看不出内容的笑,眼睛眯成一条线,当你看着她的时候两只手止不住的对搓。

我经常会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问这个问题,仅仅是为了判定她此时的神志是否清晰。好在她几乎都能回答的上来。只是,回答完这个问题,她会停不住接着说:“你小时候,我常常带你玩,抱着你和你母亲……”那时候,我当然是不耐烦的。

一般住几天,她就走了。至于去了哪里,实际上我自己和母亲都不知道,她的父亲也不知道。她总是过一段时间就出现在我们眼前,过一段时间又消失了。

在又一次消失很长一段时间后,听人说她跟了隔壁村一个单身汉住在了一起,母亲就前去看她。但她几乎已经不能与母亲相认了。母亲知道,她的父亲是靠不住的了。就凭着记忆找到了兰姨的生父生母家,告知他们兰姨的近况。但得到的回答是,这个人跟他们没关系,他们不认识。

无论母亲怎么说,结果都是无效的。

母亲很清楚,那个单身汉不过是想让兰姨给他生个孩子,之后一定又会将她抛弃了,但是那时候,她才22岁。此后,更加长远的人生,又该怎么办呢?母亲坚信只要能让兰姨得到治疗,一定还有机会治好。只是,没有人愿意承担这分责任。母亲,自然想承担,却承担不起。

兰姨当然没有给那个单身汉生出一个孩子。单身汉也还没有抛弃她,甚至在他母亲几次要求将兰姨送走的催促下,他也没有动摇。后来,人家就传言,单身汉是爱她的,但谁知道呢?

没多久,兰姨又一次神经发作,从单身汉家跑了。结果又是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再往后,就听说,兰姨不是在这家就是在那家。这些人的家里不是刚死了老婆,就是身患残疾的光棍。甚至,他们之间发生了几次抢人大战。

可是,兰姨疯了。

对于任何人她都不再有情感,有依附心理和归属感。无论他们怎么对待她,怎么抢夺她,她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当然,幸福已经不属于兰姨了。而恰好,此时的兰姨也已经不再需要幸福了。

即便她嘴里吃着的是发馊的饭菜,在床上被各种各样的男人玩弄,对于她而言都已经没有了什么价值意义。它们既不是好,也不是坏。她唯一感兴趣的只剩下食物,像动物那样,每天只是求得吃饱喝足。

当我再见到兰姨的时候,我已经不认识她了。她从原来单薄身材的小女孩,长成了一团分不清手脚的肉坨坨。看上去,她每迈出一步,都显得即为费力。我也不再走上前去,问她:“你知道我是谁么?”

但是,母亲还在执着的问着:“兰子,你知道我是谁么?”

“兰子,你知道我是谁么?”

“兰子,你知道我是谁么?”

但是兰姨并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

母亲接着说:“兰子,我是桂姐呀。”

兰姨突然像是不耐烦了一样,扭过头来说:“我知道你是桂姐!”

母亲吃了一惊,说:“你知道却不回答我?”但兰姨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母亲从此以后,就坚定的认为兰姨并没有疯,她可能还是清醒的,只是不愿意和人交流了。

兰姨没有疯的猜想,我觉得是不太现实的。

因为,几个月后,她居然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同居了。

那个老头,是一个鞋匠。自己没有房子,住在当年修建水塔用的临时住房里。那房子虽然很破旧了,但是很宽敞。远远比兰姨和她父亲住的房子要宽敞。

而且兰姨也于此后结束了流浪不定的生活。

可是,兰姨的神经症却没有见出好转。一天夜里,天上下着大雪,地上的雪也堆积有十几公分。她突然从床上起来,迅速的下床。老头也连忙跟起来,见她走向厨房,拿了一把柴刀,就要出门。老头这时根本不敢询问他要干什么,更不敢上前阻拦。就见她打开门,赤着脚,举着一把柴刀冲了出去。

老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站在门口,见她步履坚定的走在大雪上。平时行动迟缓的她,此刻显得格外精神十足。

她一步步走向的正是那个曾生活了十几年的“家”。这时,只剩下他父亲一个人住在里面,而他的父亲,也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来到父亲门前,她拼命的用柴刀劈门,嘴里嚷着:“你出来,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她父亲从睡梦中惊醒后,迅速钻到了床底下,连气都不敢喘。

劈不开门,她又来劈窗户。将窗户上仅有的两块玻璃敲碎,奋力的将柴刀扔向床头,还是喊着:“我要杀了你!”喊完,就晕倒了,躺在雪地上。而这时,她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

但是第二天,当她回到水塔旁时,身体安然无恙。老头给她做了两大碗面条,她一溜烟的功夫就给吃下去了。

但是,这件事让老头意识到,有必要带兰姨去看医生了。

等兰姨和那老头,也就是她的丈夫(村里帮他们解决了结婚证问题)生下了一个女儿。一个女儿对于老头来说既是喜事,也是压力。但对于兰姨来说,仿佛什么也不意味着。

因为女儿的缘故,老人加紧了对兰姨的治疗。好在因为申请了低保,加上医疗保险,兰姨的治疗费用基本可以依靠报销。渐渐的,兰姨的神经症仿佛稳定了许多。

母亲常给兰姨的女儿送些衣物,过年的时候,偷偷给她塞红包。小女孩好在没有获得母亲的遗传,聪明伶俐。每次见到母亲就热情地喊大姨。

听母亲说,今年正月回老家的时候,兰姨的女儿居然提了很多礼品来我家。

母亲问他:“谁让你送来的?”

“是我爸爸让我送来的?”

“这是在前面的商店买来的?”

“是的,就是桥头边那家。”

母亲留她吃了午饭,跟她说:“你送来的东西我不能要。我们现在去把它们退了,然后你把钱拿回去交给你爸爸。”

小女孩说:“爸爸说,必须送给你们!”说完,就飞快地跑回去了。

没办法,母亲只好自己把东西提到商店,把东西退了,跟店主说,下次见到她爸爸,把钱直接给他。

但是,现在谁也不知道兰姨到底多大了。连母亲也忘记了,她只知道她的孩子今年已经十二岁了。

年初,没过多久,兰姨的父亲,也就是母亲的二叔,死了。

去吊丧那天,母亲路过兰姨家,就进去和她说:“兰子,二叔死了。”

兰姨忽然一怔,看着母亲,仿佛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母亲又问:“我现在过去,你去不去。”

兰姨非常迅速的回答:“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母亲能看出来兰姨心中那股恨,仍然没有消释,便决定自己去了。

正要走,兰姨丈夫羞涩的说:“你帮我把这些纸钱带过去,我去也不好。”

母亲理解他的焦虑,就答应了。还没接过纸钱,兰姨就夺了过去,抱着它跑出去,扔到了门外的河里。返回来,呆呆的站在门旁。

母亲见此,就和她丈夫说:“算了吧,烧不烧都一样。”

二零一九年 六月二十九 阵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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