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天上有云

白誉坐在大树底下,我用被砍伐的老树根做了一个简易的凳子。这个小小的创意,让我心情会好多。

我早上都是很晚醒来,晚上,我基本不睡。

“二姐,我最近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白誉看着天,天上的云彩,随风变化。

“我不是你姐。”我讨厌被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叫姐,尽管也许从理论上来说,我比他大,这没错。

“这次我睡了一个星期,我怕我会醒不来,我真的怕。”

三十岁的大男孩,用他那双白皙细长的手掌,狠狠地搓着不健康白色的脸。

我给他一块巧克力,他总让我觉的,他随时会晕倒。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醒不来怎么办?”白誉拿着巧克力,玩弄。他不爱吃这玩意,苦苦的,还会弄黑他亮白的牙齿。

“不知道。”这种交给老天爷的事,没人会知道。

白誉不说话了,我也不说话。

白誉看着天,看着村外的远处,又是另一个村。我在看着树,看着树干的裂纹,看着裂纹里拼命寻路的蚂蚁。我的脑海中没有时间观念,今夕不知何年。

有人来寻白誉,午饭的时间到了。我起身,回屋,做饭,吃饭,午睡。

我回到树底时,白誉又抢先了一步。

“我是不是经常会忘掉一些事,我总觉得很多事,我做过,但我忘了。”白誉喜欢望着天,我也会望天,我望天,因为所有的人只有一片天。

白誉有病,我知道,他也知道,村子里的人也都知道。

白誉感觉不会错,他的第六感特别的棒。很多事情,别人看不到,他感受的很强烈。他也很聪明,但是他只上到小学五年级。

白誉忘了很多事,很多事里基本都是他犯病的时候发生的。

有什么事呢,我也会忘记。但比他强很多。会有很多的人在我的耳边说这些事,我记不住,听多了,就会自动植入脑海了。没人给他说,他也就不知道了。

白誉偶尔会精神失常,每次脾气都会特别的暴躁。我听到过很多次,他拿着菜刀追着他姐姐满屋的跑,他拿砖头砸破了他爸的头,他曾经差点将同村的孩子推下楼。每次都特像一只丢了魂的狮子。

我亲眼见到过一次,就在我的面前,就在这棵树下。

那天说了什么,不记得了。太阳正烈,村子里没多少人,农忙的季节,到处都是发动机的菶菶声。

毫无预兆的,白誉手开始发抖,慢慢的全身都在发抖。我叫着他,他什么都听不见。脸部的肌肉慢慢收紧,眼睛逐渐没神。无论我做什么刺激他的事都没用,他就像一只装了电池,电量却不足的马达,抽搐的颤动着。他看起来很愤怒。

我塞了一个洗脸的毛巾在他的嘴巴里,不要伤到自己就好。

一会儿工夫,就一会儿,电池彻底没电了,白誉不再抽搐,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他像是打了一场胜仗,赢了却很疲惫。一句话没说就睡了过去。

我没说什么,不愿说,也不忍心说。对于这个大男孩,我有太多的不忍心。不忍心,如此洁白的心灵,有一天只为驱壳跳动。

白誉是白家老大的儿子,唯一的活在人世的儿子。

白誉的出生,不是顺其自然,是人为抗争自然结下的异果。白誉除了有三个姐姐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哥哥,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除了村里的老人之外,记着或知道的人,不多。他的哥哥,在四岁的时候,掉河里,淹死了。

那年,很多地方都在发洪水,阴雨连绵,所有的小河里都涨水。家里人都在家里,没留意,小孩子就跑出去了。发现人不见时,已经晚了。

白家想要孙子,孙子没了,只能再生一个。后来就有了白誉的姐姐白招弟。

白家开始四处寻方问药,大医院也去过,老中医也拜访过,小偏方,大处方都吃过。为了怀上一个男孩,前前后后,吃了不知多少不知名的所谓神方。

白誉出生了,白家一大家子,终于松了一口气,后继有人了。白誉小的时候,可爱极了。和正常的孩子一样,什么年纪会做什么事,说话、走路都比同龄的孩子学得快。

白誉脾气暴躁,所有的人都以为很正常。他经常会和别人打架,然后,所有人也都觉得正常,白家就这一个男孩,宠坏了也说不定。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所有人都觉得不正常了。

白誉上五年级的时候,就好像中了邪一样,什么都学不会了。整个人天天的不知在念叨什么。

十八岁时候,白家终于鼓足勇气,带他去了大医院检查,是脑瘫。

按照白誉自己的描述就是,脑袋后面缺了一块,三十多岁就有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有人说,在白誉妈妈吃药的那段时间,其实就已经怀孕了,怕不是男孩,就没把药给停了。一直吃到四月份,各种的药。

白誉还想再问什么,但也没问。他貌似感觉到了我对这种问题的抗拒。

白誉三十二岁,没有娶妻。和父母住在一起。三个个姐姐都嫁了人,他做了几个孩子的舅舅。姐姐都嫁的好,白誉的妈妈经常地向村人夸女婿们,却再也没提过儿子。

会有人开玩笑,问白誉不想要讨个媳妇吗?

白誉每次都不理他们,时间久了,大家也都觉得无趣。暗地里,白誉会告诉我,他觉得一个人挺好的,像我一样。

我一个人其实不好,怕被问为什么,我不想多说了。

白誉正常的时候也会有烦恼,不过他总能给自己找到答案。白誉说今年过去,他就要把父母送到姐姐们的家里了。姐夫们人也不错,应该会好好照顾父母的。

白誉说他要一个人待在村子里,也种一棵树。天天坐在树下看天,看着小树长成大树。白誉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竟然充满了希望。我不晓得马上就要长睡不醒的人,希望在哪里。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白誉的父母不愿将儿子一个人留下,一直没走。白誉还是像原来一样,无忧无虑的坐在我种的树下。只是学会了叹息。

故事讲到这里,我已经开始打算,一个人出去走走了,单纯的走走。没有目的,没有方向,身上的钱也不多。

十年了,我在这里待了整整十年。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我从别人的故事里走了出来。我也希望,有一天别人也会路过这些故事,瞥一眼他们的生活,多一丝安慰。

白誉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来我这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了。我要走了,唯一要告别的人也只有白誉了,我想给他说别种树了,我把大树留给他照看吧。

白誉来了,这次距离上次,过去了半个月。

 我说我要走了,白誉不解,他以为我要出去看病。外面的世界他只见过一次,十八岁那年,新世纪的中国。

在他的印象里,外面有穿白大褂的人和充满药水的味道,还有和家乡一样的天空。那里到处都是生了病的人,只有生了病的人才需要出去,到外面的世界去。

白誉问,还会回来吗?我也问过自己还会回来吗,这个村子记着我最迷茫,最颓废的十年,这个村子也为我疗伤了十年。村子里有大树,村子里有白誉,村子里还有许许多多的故事。

我把大树留给了白誉,我说,白誉你这样天天睡了不知什么时候醒的人,就不要种小树苗了,估计等你醒来,小树苗就已经被渴死了。大树留给你,醒了,就来这坐坐。挺好的。

白誉喜欢望着天空,自从十八岁以后。他说天不会骗人,下雨时,就会流泪。晴天时,就会微笑。刮风时,就会暴躁。

天那么空,我们小小的心,终得安放。

我走了,以后没有大树,但还是会给你们讲故事,那些,我和大树一起听过的,经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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