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姑娘

图片发自简书App

风起了,暴雨就要来临。

请原谅我此时此刻,想写一本小说。

书的名字还没找到。我写得不好,提笔只因人总有诉说的欲望。没有说话的人,就用写作当交谈。既是交谈,那么想到哪就说到哪吧,至于名字,也许藏在某句话里,等哪天说出了,名字也自然落在心上。

雨终于落了,打在地面溅起土香。这是五月的最后一场雨。

我喜欢下雨。雨从高处坠落,带着云的轻盈与夜的黑暗冲破大地;青草液溢出,天地相互吞噬,边界变得模糊与潮湿,时间也因吸饱了水分而柔润起来,一不留神思绪就会滑向过去。

我并不打算写自己,当然,没有哪一位写作的人能跳出自己握笔的手心,我尽量调整姿势,不让身影落在字句上。放心,你们不会看到一个唠叨往事的糟老头。我要说的是另外的,那些我曾仔细观察,情不自禁为之吸引与恐惧的生命。

钱姑娘

说说钱姑娘吧。

钱姑娘一生都在追逐纸币。不是大部分人的抽象追逐,钱姑娘是真正的,在物理上追逐。

第一次见钱姑娘是在楼下小超市。

那时,我刚搬到这座城市。房东把钥匙交给我,客套着嘱咐了几句便匆匆下楼看热闹去了。今天凌晨一人在小区后门附近被捅了两刀,抢了钱,现在警察正调查中。我站在出租屋的小窗边看着街灯发了半小时呆,最后被胃催着出了门。

最近的店在小区大门左侧五米。老小区就是这点好,虽然破旧了一些,但是小店多,方便又便宜。挑了两包方便面和一瓶啤酒,才发现忘带手机。

“能现金支付吗?”

“可以!”原本快睡过去的收银员突然抬起脸直勾勾看着我,一丝期待从疲惫的眼里挤出。

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往上衣内袋摸去。很好,备用金还在。

我掏出被我叠成花朵式样的备用金,递过去。手臂还没伸直,手心便空了,钱被一股力抽走。收银员的手早等在那。

收银员的目光和钱一同收回,然后飞速把钱展开,专注地用大拇指在纸币上摩挲两下,迎着光看看正反面。

她的容貌平淡得塞不下任何一个形容词,但是有着绝不普通的眼神。这样奇异的搭配,就像在菜市场看见两匹长颈鹿走过,新闻联播报道天使下凡。

摩挲纸币时,她眼里的期待逐渐熄灭。而这时候的她似乎才正式开始行使她的职责——检验纸币真伪。之前是在做什么?

迎光检查时,她的眼闪烁了一下,仿佛看到了某样美好的东西,“啊,云!好美。” 她不自觉脱口而出。

“什么?”

“没什么。给您找钱。”

她飞快点好钱递过来,眼里虽不见了期待,但是放松的嘴角却漏了半厘米可疑的微笑。

真是个......奇特的姑娘。我有预感会和她有更深的交集,只是没想到第二次见面来得如此快。

这次是在银行。 

我的新工作是物业保安,按照要求,到这里开工资卡。刚坐下,我们隔着玻璃认出了彼此。她不好意思的微微抿嘴,接过资料忙起来。 

她姓钱,工号牌上的照片照得有些不像她。

还没来得及看更多,工资卡已经开好递过来。“这是您的卡,唐先生。请问您还有业务需要办理吗?”

“谢谢。你……” 

“好的,不客气,您慢走。” 我的问句还没出口,钱姑娘已按下下一个排号。后面客户挤上来,我只好侧身让出位置。

我站在附近看了一会,钱姑娘点钱奇快无比,十指翻飞,恍惚间竟有一种看到蝴蝶的错觉。无论多皱的一叠钱,她都能瞬间安抚,让它们一张张乖乖通过点钞机,不吵不闹。不像其他柜员,钱一多一皱,过点钞机就会上蹿下跳,滴滴作响。

晚上九点,影子从墙角、树底漂浮开来,染黑所有空气。小区内三三两两散步的老人都回家了,冷幽幽的路灯照着无人的街面。我下楼买啤酒,钱姑娘果然已守在店里。

“晚上兼职?”

“嗯。”

“为什么?熬夜多难受。”

话问出口就后悔了,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果然,钱姑娘迟疑了一会,勉强开口:“我需要……嗯……更多钱。” 中间她沉吟了一下,有两个字没听清。但意思估计和我想得差不多。

“哦……”

不知再问什么,沉默像沼泽缓慢吞没身躯,在即将淹过喉咙时,我挣扎着微微点头示意,表示告别。

从出租屋的窗斜着望出去,可以远远看到路尽头的小区大门。大门左侧地面上反射着淡淡白光,虽然看不到招牌,但我知道那是钱姑娘守着的店。她还开着门。

要守到什么时候呢?我倒上啤酒,随意想着,开始收拾桌面。大平桌上乱糟糟的,堆满了工具和花瓣。

和钱姑娘一样,晚上我也有其他工作——做灯。不过做得不太顺,那几年雨水多,蓝天少,波斯菊上反射的光源质量不行,得比往常多找好几倍花瓣,才提炼得出小太阳花灯的灯心。

那天,等我把白天收集的波斯菊处理完毕,雨已下得很大了。就像今晚的暴雨,那晚的雨也像鞭子一般,哔哩啪啦重重甩到玻璃窗上,让人徒生不安。

我凑到窗前,抹开雾气,透过雨幕仔细辨认,小区大门左侧地面上依然反射着淡淡白光。

忽然世界被刺眼的白光覆盖,又瞬间恢复正常,正以为是自己眩晕了,紧跟的炸雷给出了否定答案。楼道里胡乱停放的摩托车被炸懵,警报器呜呜响个不停。在窗边睡觉的吉尔斯也醒了,在悬空的小树枝上焦躁地踱着脚步扑棱翅膀,抖下一根柔软的灰色羽毛。

吉尔斯是我的助手,白天会帮我叼花回来。我用拇指轻轻安抚了他,然后出门。

钱姑娘似乎刚刚打完电话,正把手机从耳边放下,神情严肃。没料到我这么晚还会来店里,她的表情由先前的严肃变成惊讶,但维持了不到半秒又飞速退下,放松的微笑涌了上来。

“我来买点水,家里的都喝、喝完了。”我随口编了个理由。

钱姑娘没回话,只是笑着看着我。我磨蹭着走进货架,挑了两瓶矿泉水摆上收银台。

“那个……”,我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雨衣,“我就住在附近,这把伞留给你吧。”

钱姑娘大概没想到我会特意留伞,开心的说:“谢谢,不过我有伞的。” 她侧头示意,我顺着看去,柜脚处是放了一把长柄黑色大雨伞。

“哦,那就好那就好。”

钱姑娘把水装好递给我,我刚接过来时,她开口了:“不过……能不能请你等我一下,一刻钟就好!”

“没问题啊。要我帮你什么吗?” 我把水放回柜面,拍拍身上的雨水。

“我今天忘带充电线,刚刚手机自动关机了,没法照明。小区后门那一片路灯还没修好,晚上回去我有点怕……” 钱姑娘抬头看了看电子钟,“我还有一刻钟就下班,能不能麻烦你……”

“我送你!如果你不怕我的话。”

“你没什么可怕的,我很会看人。” 钱姑娘走出柜台,开始对着本子清点柜架上的货物。

远远有两柱光线靠近,绿化带间的树叶一片片显出模糊边缘,一辆车飞速滑过,轧着水花滋滋响,随后绿化带又重新回到一团漆黑。风更大了,推着一波又一波密集的雨水打向店门,雨丝飘进来,空气里弥漫着夏日略带土腥味的潮湿气息。

“就是这样的气味!钱身上也有。”

“嗯?”我转过身,看见钱姑娘从一排货架中伸出脑袋。

“前两天我收到过这种气味的钱,暴雨的味道。”

“钱上会有这种味道?”

“有啊,钱上味道多着呢。” 钱姑娘放下本子,跑去柜台后面拿包,并抽出一张纸币,“你闻闻,不过现在应该淡了些。”

我接过钱,纸币凉凉的,略微软润。我迟疑了一下,看着钱姑娘期待的眼神,还是把钱放到鼻子下方一寸深吸一口气,是有一股雨水的味道。

钱姑娘接回钱,收进包里:“我最喜欢的是茶叶味的,特别清香,不过没带在身上。”

“没想到钱还有这些乐趣。”

“嗯,不过值得收藏的气味也不多。大部分都是霉味。钱还没递过来时,你就能远远感受到。拿到手再从点钞机一过,那味道噌地就弹起来了,像孢子发射,把你整个人包裹起来。”

“很难闻吧?”

“也不算难闻,最难闻的是下…咳……我还是不说那个了。总之霉味还好,只是有一点点冲鼻。最主要的是,太寂寞了。”

“寂寞?”

“是啊,我能看到那些钱日复一日的等在黑暗里,一点点被灰尘和细菌吞噬。”

“这么一说,霉味还真是寂寞的味道,你的联想能力好强啊。”

钱姑娘没有接话,只是淡淡笑着,继续埋头清理。

又看了一会雨,钱姑娘也基本收拾好了。我帮着她锁好铁闸门,送她回家。

第二天再去买啤酒时,有几位买完东西的老人还没走,聚在小店门口闲聊。我看了看钱姑娘,默契地等闲聊的人们走后再搭话。

“……是七栋那个?”

“是啊,傍晚刚被警察架走的。”

“真是看不出啊,同一小区还作案。”

“还不是看监控坏了。平时见着就不像好人。”

“哎,真没想到。”

“他怎么想的哦,还一直呆在这没跑……”

“我昨天还和他打了个照面呢,啧啧……”

人群渐渐散去,我上前结账。

“你晚上回去是要小心点。”

“嗯。”

“那边最近在埋管道,挖得乱七八糟的,不好走。路灯经常坏。”

“好。”

之后的每天晚上,我忙完就会去小超市转转,再送她一段。

她也时不时和我讲讲银行里新遇见的有趣的钱,比如方便面和烧烤味的钱,还有进入她喜爱前三的冰激凌味的钱。那天没说完的最难闻的钱,后来在我的追问下,也悄悄告诉我了:那是一个落魄的男人来存钱,他从贴身的裤口袋深处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钱上就散发着一股最难闻的下体味。

说完她有点不好意思,又有些感慨生活不易。

“别说别人了,你兼职两份工作是生活不易吗?我可以转些给你。”

“哈哈哈哈。”钱姑娘忽然笑起来,“不用,真不用。”

“你那天不是说了,需要更多钱么?”

“啊,诶,不是,我只是需要接触更多钱。”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需要更多?接触更多?

“你的意思是,你只是要接触纸币,而不是赚钱?”

“嗯呐。”钱姑娘眨巴着眼睛。

“纯粹为了收藏气味吗?”

钱姑娘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嗯,我会一直追着这些钱,我肯定会找到的。” 钱姑娘有些走神,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几乎不可辨别。说罢,她就上楼了。

不知怎么,这一次我觉得她的背影有些忧伤。

第一次见面时,我有预感会和钱姑娘有更深的交集,但我没想到,交集仅持续了一个月。

那次对话后再去小超市,收银员已换成了别人,是一个嚼着口香糖,有着漂亮卷发的小妹子。我向她问起钱姑娘,她盯着我看了会,又看了看墙上的钟,弯腰在柜台下翻出一本小册子给我,“钱姐辞职了,这是她让我留给你的。”

我本想问问,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钱姑娘要找的人?但是新收银员已开始招呼下一位要结账的客户了。

回到家,我翻开小册子,是一本《假钞鉴别手册》。书皮内夹了一张柔软的信纸,还有一张纸币。是钱姑娘写的。

“ 谢谢你最近的照顾,抱歉,没来得及当面跟你说声谢谢和告别。我告诉新来的小妹,要是有人九点左右来店里买啤酒并问起我,那就把这本册子给他。想来这封信是顺利到了你手里。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是联想能力强,我是真的能看到钱的记忆。那天晚上我手机有电的,我只是害怕。在前一位顾客的钱里,我看到有小区后门那晚发生的事。那个人就是凶手!好在后面你来了。

你是个善良的人,我看了你给我的钱,你帮了你的朋友,他是从一个多云的城市来的吧,那里的云好美。不过,这是一张假钞。那张钱我留下了,想云的时候就能拿出来看看。本想另折一张花朵给你当备用金的,但是折得不好,就这样摊开给你了,还请不要介意。

我必须要走了,我得去找我男朋友,或许我永远也找不到他了,但起码得看看他失踪前最后的样子。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谢谢你,再见。”

这样啊。再见。

只是,我的灯还没来得及给。这个灯永远明亮,不用担心没电,一个人也能安心走过黑暗。再晚走一点啊……吉尔斯,我再早一点点做好就好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筒,放在小册子上。

纸币上折痕还在,我照着折回一颗心的模样放入上衣内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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