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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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飞鸟集读写计划之日记。



1989年9月1日  天气 晴

江湖传说

老班清点了一下报道人数,大手一挥,今天的任务:拔掉操场上的荒草。

我们嬉闹着奔向操场,操场上长满荒草,两头牛吃得悠哉悠哉。大家三三两两分散开,双手当工具,说着笑着,干得热火朝天,汗水很快湿透了衣背。

我一把扯下春华头上顶着的空书包:“你不热啊!”“热也要戴着。”她停下来,盯着我脸上看看,“你也黑多了,雀斑又多了。”你!能不提这一壶吗?我咬牙切齿,她转身就跑。我甩着空书包就往她背上招呼……


两个小时过去,还有几株太阳草,半人高,分叉着又粗又长的草茎,仿佛在向我们示威。我攥紧一株向后用力,再用力。咚的一声,四仰八叉倒在 地上,周围传来哄笑声。有什么好笑!我扔掉手里的草,一骨碌爬起来,用手背擦了一把脸,结果笑声更多了:“你成黑脸关公了……”

呃!

食堂前的水龙头前围满了人,大家从头发尖到脚趾头都是灰,一些人脸上,经过汗水与灰尘的化妆,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黑眼珠咕噜噜直转,嬉笑打闹声响成一片。

水龙头哗哗流着,池子里挤了好几个男生,一个把头伸在龙头下任水从头淋到脚,其余的用池子里的浑水洗着腿脚。从池子里出来,已经浑身湿透 的衣服紧贴着,都能看见一根根排骨。他们甩甩头,学着电视里的男主角用双手往后梳着头发……

“枯老师—”不知谁喊了一声,食堂前吵闹声一下子小了,尤其是初三的同学都静了下来,洗手的拥挤的耍帅的都收敛了很多,仿佛有什么可怕的妖怪盯着他们!

枯老师是谁?这么大杀伤力!

我们转着脖子,没有看到一个老师的身影。

一个高个子男生见我们东张西望,神秘兮兮地说:“恭喜你们,枯老师教你们物理。”

“教就教呗,这有什么。”

“你们真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吃过钉弓(手指弯曲攥紧,中指关节凸出,敲击脑袋)吗?痛波?”

怎么会不痛!只要长在乡下,应该都吃过。

“我跟你们说啊,有个男生就因为上课往窗外瞄了一眼,枯老师就用钉弓招呼上了,他痛得眼泪哗啦啦地流……”

啊?我们几个愣住了,面面相觑。

“还有还有…”

旁边几个初三的同学也七嘴八舌地开始各种爆料,某某同学迟交作业被罚得哭娘,某某上课偷偷看课外书被枯嗲一记粉笔砸中眉心,云云。

总之,枯老师之凶之狠厉,让他们胆战心惊,吃尽苦头。

一个词“心枯”。

水龙头还是哗哗流着,我们新晋初二的人却失去了冲洗爽快的兴致。

这?枯老师何方妖孽?是男是女?我们都还不知道啊!

可江湖里都是枯老师的传说。

"ta长么样子,是不是特丑?”

“ta,ta骂我们女生波?”

没有得到回应,铃声响了。

男生们结伴离去,往日里勾肩搭背,追赶蹿跳的劲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华拽着我胳膊:“以后物理我不会的,你得教我啊!”

“没那么邪乎。”我嘴硬着,心里却在打鼓。

余下大半天,我们把眼睛瞪得溜溜圆,去搜索、猜测哪一位可能是枯老师,暗暗提醒自己可不能落到枯老师魔爪中。

江湖传闻可不是空穴来风!

有同学跑去问初三的人,结果他们玩神秘,就是不告诉我们。诛心啊!我们班男生气得嗷嗷叫,又无可奈何!



1989年9月4日    阴

初见尊容

第二节是物理课,教室里出奇的安静,其实我们早早就在教室里等着了,就连平时那个最吊儿郎当的徐兵也早早准备好了学习用品,坐得端端正正。我心里有些紧张,新同桌李华从桌子下紧紧抓着我的手。

窗外走廊里出现了一位高大魁梧的男老师,不会就是他吧?那架势,一发脾气肯定天昏地暗!那位老师没有在教室门口停下脚步。妈耶!同桌拍拍胸脯,我俩相视一笑,又恭恭敬敬坐好。

又走过一位女老师,肯定不是她,枯老师怎么可能有那么温和的笑容!

门被慢慢推开,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枯老师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五十出头,中等个子,平头,灰T恤蓝裤子,面容平静。因为瘦,皱纹比学校前池塘里雨后的波纹还多,还真有点枯,枯树枝的枯。

原来是他呀,就这!也太普通了吧!完全不是我们想象的凶神恶煞的样子,看着也不“枯”啊!我和李华对视一眼 ,她的手收了回去。

人不可貌相,还是小心为妙!我暗暗提醒自己。

枯老师走上讲台,放下课本,紧闭双唇,抬起眼皮,慢慢扫视了教室一周。我们大气不敢出,感受着他的死亡凝视!果然,枯老师就是枯老师,这还没有开口呢,我们就已经打了一万个哆嗦。

我们紧张得很,估计谁也不敢有半丝意念开小差,一节课下来,答问,做题,都很顺利,下课时,枯老师似乎很满意,表扬了我们几句,笑着离开了教室。等枯老师身影消失,教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喊我答题目,吓死我了,幸好幸好!”

“我手心都出汗了,你们呢?”

“物理课还蛮简单的,我居然都听懂了!”

“切,你敢听不懂吗,听不懂枯钉弓不敲死你。”

“唉我说,枯嗲这样子看着也不凶啊……”

枯嗲!?莫名其妙觉得合适呃,他不就一老头嘛。

……

最后一节课,班干部选举。到物理课代表候选人没有一个人举手,班主任老师在我们几个成绩优秀的同学之间看过来看过去,用眼神鼓励我们大胆竟选,我们只当没看见。

老班无奈了,点名刘铭佑,那个每天早自习睡眼朦胧迟到数学却总考满分的家伙不顾全部同学举手通过,一下子蹦起来:“老师,我已经是学习委员,数学课代表了。”

接连点了三个男同学,都因为各种原因没选上。

“那——磬音,你来当,你还只当了文娱委员,学习工作扎实,相信你能当好。”

心里哀嚎一片,苍天啊大地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男同学都不敢当的课代表,怎么让我一个胆小的女孩子当啊!可我没有理由推辞,唉,我咋没早点推荐自己当个语文课代表呢!失策啊!呜呜呜……

同桌默默地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给了她全世界最大的白眼。

下课,有人帮我收书本,有人帮我提书包,我被一众人簇拥着走出教室。

太阳呢?我的小心肝需要你来晒一晒,暖一暖!

没有,今天阴天。即使有太阳,这个点也落山了。



1989年9月5日  阴

闹大乌龙

要命,今天第一次交作业,就闹出了个大乌龙!事情是这样的。

第二节物理课后,枯老师留了作业就走了,很简单的基础填空题,教室里很安静.,同学们都在奋笔疾书中,枯老师留的作业,下节课前就要交,谁敢不先做完?

我正做着呢,就感觉身边有个人影,一抬头,是徐兵,只见他两手插口袋里,晃晃荡荡就出了教室,这么快就做完了吗?也是,就他那神仙打架的字迹,也应该差不多了。

时间过得很快,组长陆续将作业本交到我座位上,却有一组迟迟交不来,一问组长,原来徐兵的没有交,翻开他作业本,只抄了题目,没填答案!

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正急得要跑出去找他时,人家又晃悠悠进来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跑哪去了你?”

“上厕所,不行啊!”徐兵甩甩头发。

“你——快点来做!”我急得跺脚。

徐冰依旧晃悠悠!这家伙,平时不学习耍帅就得了,现在是物理作业啊!

“拜托你快点行不行,”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你这样一点都不帅好不啦!”

徐冰斯条慢理地坐下,打开作业本,拿笔,做思考状,却不动笔!

“我不管你了,我先去交了。”一扭头,还没迈开步子,就感觉自己后背衣服被人抓住了,还能有谁!

“给你一分钟!”看着这个平时吊儿郎当不写作业的家伙一脸乞求地望着我,生生吞下一口气,咬着牙在他旁边站定。音量不知不觉提高了很多,他颇为吃惊抬头望了我一眼,大概看我猴急了,刷刷几下把空填满,把作业本递给我。

来不及细看,我捧着作业本,朝枯嗲办公室飞奔,那两百米的距离变得如此遥远!“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上课铃声响起,我喘着粗气出现在枯嗲办公室门口时,他正低头在改作业,见我来了,抬起头来看着我。

惊惶恐惧一下子占满了内心,枯嗲姓什么来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脱口而出:“枯……老师,本子收齐了……”然后捧着作业本当场石化了!

枯嗲,是我们背地里给他取的名字!相当于“魔头”,“怪物”之类的啊。我是怎么叫出来的?我是舌头还是我的吗?枯嗲的钉弓可不是吃素的!……我呆呆站着,不敢说话,不敢动,感觉心脏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等着枯嗲惩罚的那一瞬间到来。

“嗯,放这儿。”枯嗲用手指敲敲桌面,然后又低下头去,继续改作业。

嗯?我怀疑自己听错了,站着没动。枯嗲复又抬起头来,望着我。

我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放下作业本,难堪地朝教室里狂奔。

然后,上课铃声之后,教室里出现了传说中的一幕:

平常胆小的物理课代表,满脸通红,眼泪汪汪,气势汹汹冲到高高的学渣面前,把他桌上的书和本子掀了一地,嚷嚷着:“就是你,就是你。”然后踹了学渣一脚,一屁股坐到自己位置上抹眼泪。

你被老枯修理了?同桌拉着气呼呼的我问。

“没有。”

“还嘴硬。”

下课后,徐兵不知从哪里弄来半个苹果,削干净了递给我。教室里一片哄笑,学渣被几个男生挤着,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但没有收回苹果。

我本打算解释一下说枯嗲根本没处罚我,想想大家也不信,算了,吃吧,我自己都不信呢!想到这里,看着手足无措的学渣,一把抓过苹果,吃得心安理得,哼,看你以后再拖作业!

作为新一届的物理课代表,就这样坐实了枯老师之“枯名”。



1989年9月8日  阴

当了池鱼

第三节物理课一切顺利。枯嗲依然讲得神采飞扬,我们依然不敢挪一下眼珠子。当下课铃声响起时,枯老师合上书本向门外走去,我和同桌相对一笑,看到了彼此心中石头落地的轻松。

枯嗲走到门口,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望了望我们,来了一句:“徐兵。到我办公室来。”说完继续往门外走去,走了两步,顿住了脚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然后望向我:“磬音,你也来。”

教室里一片死寂。

这?!我是池鱼吗?震惊着的我转过身去望学渣,徐兵正侧着身子,一只胳膊架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脚都要伸到旁边组的同学身上了,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满不在乎呀!

下一秒,他转过脸来了。哼,脸都吓白了,装什么装!我忐忑不安,但又有一丝幸灾乐祸,我是乖学生,想想可没有值得枯嗲批评的地方。

我起身朝外面走。教室里先是窃窃私语,然后是戏谑的哄笑声,我夺门而逃。

“哎,磬音,我……”

我懒得回头。鬼知道你干了什么?

来到办公室门口,只见枯嗲正坐在旧办公桌前。桌子上摊开着一个作业本,我大胆伸长脖子偷瞄了一下,上面有三个叉。原来是这样啊,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真奇怪!惩罚差生要我见证吗?

见我们来了,枯老师面无表情,示意徐兵走过去,然后把钢笔拧开,递给了他。办公桌前的徐兵背影有些僵硬,他接过笔,挠挠后脑勺,开始低头写字。

更正错题的时间很短,很显然,这家伙听懂了。听懂了却不做对,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我等着枯嗲骂他一通,最好用他的铁钉功教训教训他,看他以后还敢不敢。

枯嗲看了一眼学渣更正的答案 ,合上本子,没有说话。徐兵看看老师又看看我,手足无措。枯老师目光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 越是这样才越瘆人。徐兵终于退到我身旁,低着脑袋,两手下垂,一服做好了挨训的准备。然而——

“磬音,你怎么搞的?”枯老师的声音突然响起,不大却如惊雷,“身为科代表,他的作业潦草,答案出错,你没有检查吗?……以后他再出错,我只找你……”

后面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了, 只记得枯嗲神情严肃,批评严厉,我先是懵圈,然后吓得哆哆嗦嗦的,又被徐兵气得不行,浑身都有一点发抖。我心里一万万个委屈啊。凭什么?是他不认真,是他错了呀!

唉,原来我真的是一只池鱼!

徐兵!这次,两个苹果也不原谅你。不,就是两根冰棍也不行!

出了办公室,眼泪就开始不争气流下来。“徐兵我…长这么大,老师可从来……从来都只表扬我的……”尽管我不想哭 ,可还是泣不成声,都哭出了鼻涕。啊啊啊,羞死人了啊!我捂着脸,就开始逃。

“哎,那个……我以后保证……”学渣在后面追着我。小心翼翼地道歉。“哎,哎,你别哭啊……”

我埋着头,快速的向教室里跑去。走廊里,估计全班的人都盯着我们俩,一个跑,一个追,一个流泪,一个道歉。他们首先是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几个男生又开始起哄:“徐兵,加油啊。”

啊啊啊,我恨不得杀了他们啊。我不想跟学渣有关联啊!苍天啊大地啊,不对,老班啊,我不要当物理课代表啊,呜呜呜呜……

可这些估计只能做梦时实现。

枯嗲淫威,我上课还是更加专心点吧。自己要听懂,还要琢磨着给渣渣讲解,万一他没听懂呢!

哼,以后一有物理作业,我先转过头去 ,用我的小眼睛好好警告他一番。自己也要以最快的速度做完,下课铃一响就站到他旁边,盯着他做,我可不想再挨训。要是他不乖乖写作业,就骂他几句,或者告诉枯嗲。可是……可是……可是自己在这么帅的男生面前哭出鼻涕,我哪有训他的底气呀。

唉——老天爷发发慈悲,可不能再着火了呀,给我留点水活命吧!


1989年10月10日  天气 晴

高光时刻


教室里鸦雀无声,枯嗲把卷子放在讲台上,环视教室一圈。又面无表情,我们都猜不出这次物理考试咋样。还有,徐兵如果考差了,会找我算账吗?

应该不会吧!这段时间徐兵不知咋的也老实了,每次都乖乖做好作业。做错题的时间不多,我讲一讲,他也能理解。昨天第一次物理测验后,教室里对答案猜分数,大多数人都喜笑颜开。看看徐兵,好像不担心的样子?枯嗲啊,这一个多月我可是对学渣极其上心了,要发火,别殃及到我呀。

“刘铭佑,100。”不出所料。

“喻和君,100。”果然如此。

“磬音 ,”多少?我屏住呼吸。“100。”耶!我拼命忍着要跳起来的冲动。刘铭佑,我终于跟你一样了,哈哈!

分数一个一个念出来,教室里很安静,但明显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喜悦。分数往低处走,可迟迟没有念到徐兵的分数,我又担心起来。

“徐兵。”枯嗲拿起卷子,正面看看,翻过来又看看,您倒是念出来呀,别折磨人了行不行。

“86。”

嗯?我听错了吗?86?怎么可能!我望着枯嗲,他还是一脸平静,全校有名的学渣啊,考这样您老一丝丝笑意都没有的吗?我转回头看徐兵,全班的同学都在看他,他自己也正望着枯嗲发愣,估计也没晃过神来。

同桌推了推他,他才站起来不可置信往讲台走,脸一点一点红起来,接过卷子转身,已经成了一只熟透的大虾,一副又激动又尴尬的样子。 哈哈,估计没受过表扬,这样子,有味!我盯着他,极力忍住笑,可是肩膀抖动肚子疼。

走过我座位旁时,徐兵停了下来,把手在我课桌上放了一下。我们四目相对,他眉毛好浓,眼睛好大呀,心砰砰跳是怎么回事。

“你脸好红啊!”同桌戏谑的声音在耳边传来。声音很小却如炸雷。

“我没有!”我盯着李华,她捂着嘴转过身去,我伸手去掐她腰,她坐得笔直,一动不动,哼,假模假样!



1989年10月12日  雨

一根冰棍

刚在座位上坐下,李华捧着个日记本凑过来:“磬音,我好像…”

“好像怎么啦?”看李华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估计有大新闻了,“说呀,别吊胃口啦。”

“我,我好像,”李华都结巴了,“好像喜欢上张远航了。”

“啊!?真的?”我一把抓住她胳膊,“说说,说说。”

“我也不知道,就是日记里多半都写的是他,还有,老是想看他……你,你,你保密啊!”

是吗?日记里写某人就是喜欢上了?那我岂不是……

“磬音,物理作业本收齐了,给。”

我和李华赶紧分开,若无其事坐回自己的位置。又是徐兵这一组最后,我习惯性翻开他的作业本检查,这一看就不淡定了。好家伙,前天才考了86,今天三道题就错两道!亏我还在日记本立偷偷写他进步!

转身,就看见徐兵贼兮兮地望着我,双手不知在屉子里摸着什么。我噌地站起来,拿着作业本就冲过去。大概见势不妙,他起身就跑。“徐兵,你给我站住。”他居然装作没听见!我拿着作业本就开始追。

“徐兵加油,徐兵加油!”不知谁起的头,教室里加油声响成一片,夹杂着哄笑声。恼羞成怒,我转身跑到他座位上,把本子拍在他桌子上。

徐兵停下来,挠挠后脑勺慢慢往回走。“哦,哦,哦。”教室里起哄的更多了,只觉得脸上滚烫,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我知道必须犟住,不更正绝不放过他。徐兵坐了下来,又把手伸进屉子里,然后拿出他的饭盒放在桌子上,盯着我。

这什么操作?

“哎,哎,徐兵,苹果还是冰棍啊?”黑泥鳅嚷嚷开了,“磬音,不是冰棍不吃啊!我跟他打赌了的,他今天买不到冰棍给你吃就,就……”

饭盒打开了,徐兵得意地望着黑泥鳅,举起了那根绿豆冰棍。

我逃命似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徐兵,加油,加油啊!”

“黑泥鳅,我的环卫区要归你了啊!”

“黑泥鳅,明天记得带红薯给我吃啊!”

“徐兵,一根冰棍不够啊,你都考了86呢。”

冰棍又出现在我眼前,这!真要命啊!我该怎么办啊?

“你不想要?给我吃。”李华一把抢了过去,撕开了包装纸。

我吞吞口水,心里把她骂了一百遍,但表面上毫不在意:“与我无关。”说完趴在桌子上不敢抬头。

“哈哈哈,我的环卫区归你了……”黑泥鳅又嚷起来。

“我再给你买。”头顶上是学渣的声音。只想看徐兵,怎么办?别抬头别抬头别……

明天,明天的日记坚决不再写他!


1990年3月31日  天气  晴

学渣讲课

物理考试后,一切都变得平常起来。枯嗲既没有在班上发过火,也没有拿起过讲台上的那根教鞭,更没有显出他粉笔砸眉心和铁钉弓的身手。

但江湖传闻似乎又增加了传奇,物理课代表成绩那么好,两次被罚得哭哭啼啼,幸好是个女孩子,要是男生的话,啧啧……


这不就是说我吗?有这么夸张吗?好像真的哭了。唉,罢了!还是做数学吧,这几何体真不饶人啊,死磕了一上午都。

“磬音,救我!枯嗲……”孙思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我抬起头来,只见孙思满脸通红,万分焦急,可我看见他却只想笑,因为他嘴角还沾着鸡蛋末,虽然是极小的一点,却清晰可见。随着他双唇开开合合,那小碎末就在眼前跳动。

“枯嗲,枯嗲要我星期四讲课,我听课都好难,哪里会讲呀……”

的确,他可能真不会,他是班上的又一号学渣。枯老师,你的心可真枯啊。以前倒是有学霸上台讲课,可现在你居然让学渣上新课,你是怎么想到的呀?

“是不是你大伯伯跟枯嗲说了什么?”旁边的黑泥鳅问,“如实招来,磬音也许考虑救你。”

孙思顿住,脸涨得通红,沉吟了一下,脚一跺:“就刚刚吃饭的时候,我大伯伯跟枯嗲说要多关照我一下,对我要求严格一点,结果……”

我眼睛还盯着孙思嘴上的鸡蛋末。大家都正是窜个子吃穷老子的时候,我们中午多半只能吃点豆豉酸菜,而他却可以和老师们一同享受美味。

我拿起手中的资料,亮给孙思看,说:“你看见啦,我没空救你,你去找刘铭佑吧。”

刘铭佑呢?旁边几个同学脖子转了几圈,教室里每个犄角旮旯都被搜遍了,也不见他的影子。难道去睡午觉了吗?他可是真会睡的。会睡是小事,还特会做题,就我手中这道题给他,指不定一会儿就解答出来了啊。哎,差别就在这里呀。我得加油啊!

孙思一阵风出了教室,估计去找刘铭佑了。

“你真的不救他?”同桌凑过脑袋来,“他大伯每天给我们分饭呢。”

“对对对。磬音你考虑考虑,到时候我跟着你后面打饭,说不定能多一点,老感觉吃不饱啊。”黑泥鳅赶忙附和。

呃,刚吃完饭我也感觉不饱,下午还有四节课,还要走八里路回家……

黑泥鳅见我望着教室门外,心领神会,一溜烟跟着出去了,两条长麻杆腿的速度可真快。没两分钟,黑泥秋走进教室来,后面屁颠屁颠的跟着孙思。

于是,一圈脑袋凑到了一起。

枯嗲要你上哪个内容?黑泥鳅把物理书递过来,赶紧翻书。

不对,我们先回忆一下枯嗲上课怎么讲的,先讲什么,再讲什么。

就是就是,按他的方法应该好懂些……

更多的脑袋凑过来。

一天半时间,可能因为关乎饱肚子的问题,也可能是因为学渣讲课的问题,几乎全班都参与了进来。刘明佑和喻和军是理科王,几番讲解示范,孙思也学的有模有样。

同桌感慨呼叫,枯嗲这一招高明啊,这课还没上呢,我们都已经搞懂了。

昨天下午,孙思的课顺利过关,只不过他结结巴巴,一紧张擦了一脸粉笔灰,我们想笑又不敢笑,直接憋出了内伤。快下课时枯嗲给我们一张测验题,再发下来时都是钩,甚至比以前的课堂测验还好。。

今天中午黑泥鳅打饭的时候冲着孙思他伯伯连连说谢谢,像条哈巴狗似的。打完饭端着打好的饭,歪着脑壳子左看右看。“好像是多了一点啊,你看孙伯伯打饭笑眯眯的呢。”

有吗?我怎么没觉得?我嚼着饭望向孙伯,“他好像对谁都笑眯眯的。”

“榆木脑壳,只会读书。”黑泥鳅丢给我一个白眼。



1990年11年12日  晴

江湖地位

铃声响起,枯嗲后腿还留在教室里,黑泥鳅就三步并作两步冲上讲台,拿着三角板量着黑板上的图。更多的人围住韩良凤:“老韩,你爹地位不保啊!”

老韩咧着嘴呵呵笑,小眼睛都眯得没了缝,脑袋瓜子点个不停,“太牛了太牛了,心甘情愿让位。”

老韩的爹,就是我们的数学老师,我们称他韩嗲,韩嗲温和,讲课总是笑眯眯的,还特别有耐心。语数外理化生各科老师排名,韩嗲人气是最旺的。

但是他刚走,只一节课这地位刷的就落了千丈。

咋回事呢?

因为枯嗲来代数学课了。

枯嗲上数学课我们已经惊讶佩服了。结果,一上课,还干了一件让我们差点惊掉眼珠子的事——

刘铭佑在黑板上抄几何题,教室里早已议论开了:

“我爹去长沙了。”

“谁上数学课?”

“枯嗲。”

“枯嗲!?”好几个声音同时炸响,老韩一瞬间被聚焦了。他咬着厚嘴唇郑重而肯定地一点头,教室里响起了几声哀嚎。

“你爹去多久?”

“一个星期吧。”哀嚎声一大片。

然后就听老韩求饶:“你们别揍我呀,我也不想啊……”

于是铃声响过后,数学课前也出现了全员端坐鸦雀无声的奇迹,只有刘明佑拿着圆规还在讲台上,可能是不习惯在黑板上画,摁不住圆规,画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正在那里手忙脚乱时,枯嗲进来了。

枯嗲看看一脸胀红的刘铭佑,又看看黑板上的图,挥挥手。刘明佑如获大赦走下讲台,一边走一边按着胸脯,估计不按住他小心脏早已在地上弹跳了七七四十九次了。

枯嗲拿刷子擦掉黑板上的半个圆,然后拿起粉笔点到黑板上,胳膊一抡,我们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黑板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圆。那圆,根本就是圆规画出来的!

就在圆出现的一瞬间,我听到了同桌的吸气声,然后看到了她转过头来看着我,张着嘴巴瞪着眼,一脸的不敢相信。而我,看看那个圆,再看看同桌,也确定了自己没有眼花,也没产生幻觉。内心一股强烈的感觉,让我不自觉坐得端端正正!

接下来枯嗲在那个圆里面画了一个直角三角形,对没错,就是直角三角形。然后开始讲课……

思路清晰,非常好懂,三幅图,三道题下来,教室里感觉比物理课还要安静。后来枯嗲点了两个学渣上台解题,然后他就笑了,瘦瘦的脸上皱纹堆到了一起。

前段时间总被几何证明题压榨得头昏脑胀的我暗戳戳的期望,韩嗲你多请几天假吧,我们不怪你的!

哎呀老韩,对不起了!实在是枯嗲太牛了。

1991年4月26日  晴

日子很绚烂,流逝得很快。我们笑着哭着闹着也成长着,教室前油菜花摇曳,教室后山坡上的绿铺天盖地的涌动着。一转眼 枯嗲已经教了我们一年半了。

虽然学习越来越紧,但毕业该有的仪式感是一点也没少。班里开始互相写留言了,家境好的,不知从哪里买了专门的留言本,羡慕了一大片。更多的是一个普通的日记本,有些讲究的,在外面包了漂亮的封皮。要好的同学私下里议论谋划着,怎么把自己的留言本不着痕迹地传到喜欢的男孩手上。还有几个胆大的,居然要到了老师的赠言,牛逼哄哄的炫耀。我们有几个想让枯嗲在留言本上留下他的笔记,但我们不敢。

江湖依然有着枯嗲的传说,我们偶尔还是会疑惑:枯嗲真的很凶吗?这一年多也没见他显露过“铁钉弓”的功夫呀?还是他已经金盆洗手了?

枯嗲又是真枯的。画图一丁点不规范绝对不行,作业一丝的潦草都不允许存在……

但我们也只是猜测或偷偷说一说他到底凶不凶,依然没有人敢在物理课上造次,那些江湖传闻不可能是凭空而来的。

可就在今天,枯老师彻底颠覆了我们的认知。

下午第三节,枯嗲发完试卷,照例出了教室。这是第几次测验枯嗲不监考已经不记得了,但这次他离开的时间很久,我的试卷答完了,依然没有看到枯嗲回来。

大部分同学还在答题,喻和君转过身子,和后排的同学极其小声的说着什么。他们俩物理一向厉害,估计早做完了。

我偷偷翻着留言本,想着徐兵会在什么写些什么,想象他低下眉眼写留言的样子,一定很帅……

“耶——真不好意思……”枯嗲的声音响起来。我一抬头,就见他脸贴着锈窗户柱子,看着正说话的喻和君,用食指在脸颊上刮着羞羞。真的是毁三观啊,枯嗲瘦,他老人家脸上皱纹又多,一向都是人狠话不多的样子,此刻居然做着小孩子家家的动作,怎么看怎么滑稽,哎呀 真是辣眼睛!

这个人是枯嗲?我魔幻了。

和君则触电般撤回身子,趴在桌子上,举起留言本盖住了半个脑袋。

和君因为父母重男轻女,六年级没有读,一次一次反抗才又和我们一起上了初中,一直中下游徘徊着,一直到初二下学期才有了起色,然后势不可挡地进步着,现在已经是妥妥的学霸了。不过这次题目难度大,难道?

还是因为他和后面同学是一对儿,被枯嗲发现了?

正在猜测时,枯嗲已经进了教室,走到和君旁边,拿掉了她头上的留言本:“看看你的卷子。”

和君没有抬头,一只手忙不迭地打开一本书,拿出来一个又大又方的板壳,(一种玩具。)举起来。显然,那张卷子她早折好了夹在书里。

枯嗲接过,拆开,细细看过,点点头:“嗯是我搞错了,你没搞舞弊。”

枯嗲这是道歉?老师给学生道歉,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见呀。

枯嗲放下卷子,拿起留言本,翻了翻,从和君文具盒里拿出钢笔, 写了起来……

和君抬起头 , 坐正身子,双手扶着桌沿,盯着留言本,我们看见,她的嘴角先勾起来了,然后咧开了。

看枯嗲写完,老韩起身,把留言本试探着递过去。枯嗲接了过去,回到讲台上,又拿起笔。

我们开始东张西望,看到了彼此眼里的惊喜和跃跃欲试,黑泥鳅起身,走向讲台,一会儿,座位走廊里排起了队。

“小子,别让你的好脑瓜子浪费了。”

“你用三年的努力,给了我们大家惊喜,相信你中考会创造奇迹……”

“毕业后如果再看到你驼着背,我两钉弓招呼你……”

教室里很安静,前面拿到留言的同学,举着本子,让排队和座位上的人一一过目,从讲台到座位的那几米,虽然脚步很轻,但走得神采奕奕,走出了千姿百态。我们心底的雀跃,已经将这个春天蹦哒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终于轮到我了  ,我双手恭恭敬敬递过留言本,看枯嗲写出来八个字:过程努力,结果美丽!最后那个感叹号,力透纸背。

我们都望着枯嗲,看着他在留言本上刷刷地写着,窗外绿意葱茏,阳光斜斜地照进来 ,枯嗲的身影浸在光里,他的皱纹,从嘴角向脸颊荡漾开去,像一朵花,有着春的明媚,也有着老头的慈祥。


后记

后来,枯嗲退休了,我工作几年后见过他一次,在熙熙攘攘的小镇街道上,他满头白发,推着自行车慢慢走着,背有些驼了,还能一瞬间喊出我的名字。他询问我当老师的感受,叮嘱我对学生要求要严格,说我们那一届是他教过的最努力学生。

分别后,看他融入人流里,瘦瘦的背影与周遭的人群一样的普通。

再后来呢?

再后来,那个被叮嘱不要浪费脑子的男孩只考了普高,去少林寺学武,去广州闯荡,然后重回学校,考取武汉大学,现在供职北京。那个喜欢哈着背的男生,如今高大挺拔,帅得一塌糊涂,在洞庭湖畔有自己喜欢事业。孙思有了自己的上市公司,就像学渣能讲课一样,农村出生的他创造了奇迹。而我,手机屏幕上一直有八个字“过程努力,结果美丽”。

……

我们聚会,说得最多的都是枯嗲,念得最多的是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刘凤池。

我们的名字,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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