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村妇之死(十二)小宇之死

小宇的死完完全全是意外,这我能够证明,因为我亲眼目睹了第一现场。

那天虽说还在十一月,但是连续一个礼拜的阴雨天气化为巨手,将整个洪湖县的气温整体拉低十摄氏度。当时的气温,我至今印象尤深刻,1℃到7℃。

那天学校放假,村子里多了许多年轻的影子,给因长时间阴雨连绵天气所带来的阴沉萧条增添了不少的生气。

我和小雨在同一所高中,他的成绩比我更好,是火箭班的拔尖生。而我是平行班里拔尖生的跳板,不值一提。学校很大,越大的地方,人就越难找到归属感,尤其是像小宇这样正处于多愁善感的青春期的孩子。于是小宇跟我走的很近。那时也是我约他一起回家。

他本不打算回家,因为他说在三模考试中发现了一些自己不懂的知识,他打算待在学校好好复习。“不这么认真,你要学的知识都在书上躺着,跑不了。我们回家是学习生活知识,亲情,书上学不到的道德思想。”于是我们回家了。

第二天,他约我出来钓鱼,我们都很喜欢钓鱼。在长时间耐心等待之后,一条大鱼咬钩,从收线放线,直到把鱼收进鱼篓,多有成就感。我们乐其不疲。

由于经常下雨的原因,而且我们多往那种未经人工开发的地方钓,因为那种地方鱼多啊!所以我们一直在摔跤。

我的裤子在一次摔倒的时候勾上了一根粗树枝,划了个大口子,从口袋开始一直延伸到小腿处,露出里面的腿。天很冷,河边的湿气很重,冻得我的腿和牙齿直打颤。

小宇说:“要不不钓了,回家穿裤子。”

我说:“难得回家钓鱼,不钓够两碗,不回家。”

他说:“老了风湿疼死你。”

我说:“看好现在才是关键。”

他说:“小心蒋姨收拾你。”

我说:“不会,我大了,她就不打我了。”

他说:“我妈还打我。”

我说:“你得听话。可是你成绩那么好。(大喷嚏)”

他说:“你还是回家换裤子吧!”

我说:“太远啦!不想回去。”

他说:“不钓了!”

我说:“好,好,你看好钩子,回头我钓条大锦鲤。”

我回家,在路上遇见了吴妈。她问我:“不钓啦?我家小宇呢?”

我说:“钓,干嘛不钓。我还钓了条大黑鱼。(露出裤腿)”

她说:“果然是大黑鱼,小心你妈收拾你。”

我说:“我先走啦。小宇还等着钓锦鲤呢!”

我换好裤子,匆匆往钓场赶。路上又碰到吴妈。她提醒我小心路滑。

“早知那天,就不许你去钓鱼。”我妈说。

“小宇喜欢钓鱼,没什么其他爱好。得了那种病,就免不得只喜欢钓鱼。”吴妈说,“我不难过,已经过去许久了。”吴妈掩着面说道。

“吴妈,我——”我哽咽,从前被隐藏起来消失殆尽的愧疚感浮现并充斥了我整个心头。当时若我没有回去换裤子,那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我回到钓场,具体的位置已记不清,这里都长得一个样。于是我大声呼喊小宇的名字。“小宇,在哪?”我喊了很多声,但是都么有回应。

于是我想,难道不是这儿,而是更远的哪里?我边走边喊,企图引起小宇的注意,锦鲤什么的,吓跑了算了,锦鲤能常吃到。我找了十来分钟,也喊了十来分钟,但是依旧没有人应。我有些慌了,小宇是不会离开的,我的鱼竿跟他的在一起。

我开始往更加阴冷潮湿的树林子走,荒草树枝在河边长得很茂盛。我再下坡的时候又滑了一跤,所幸没有再划破裤子,只是溅了一身黑泥。

我继续往前走,边走边喊,直到我的嗓子和我的心脏一样难受的时候,我才调过头往回走。继续喊。

泥巴路实在很难走,但当我见到奔涌的河水的时候,再泥泞的路都不算什么。我开始哭了,吓哭了。沿着河往回走,我有几次差点滑进河里,于是我哭得更大声了。

哭了十几分钟,我实在是累坏了,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在心中安慰自己,其实是我迷了路,他应该在我最先从家里出发的另一头。可是稍稍熟悉的环境让我一次又一次的胆战心惊。

我终于还是找到了,两只鱼竿,小半篓子鲫鱼还有两条鳊鱼,以及,一条长长的滑痕,终点是汹涌的河水。我不会水,小时候有两次差点淹死的经历让我对水有一种天生的畏惧感。我喊:“小宇,别玩了,出来,回家了。”

四周安静地骇人,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小宇的尸体是在三天之后的中午找到的,村子里养鱼和会水的男人把自家的滑子和自己的衣服丢进河里。当时他浑身浮肿,粗大的蓝色血管被水充得鼓鼓的。

他的皮肤灰白,让我不相信这就是我印象之中黑魆魆的小宇。可是衣服是他的衣服,脸是他长胖的脸,眼睛被挤得睁不开。

我母亲抱着吴妈,吴妈抱着小鱼。周围的人眼中毫无保留地流露着悲伤以及对这个苦命女人的同情。我到现在还在庆幸村子里的人一点儿也不迷信,否则吴妈这一辈子就全没了。

也许是见多了生离死别,吴妈一反常态的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安静地抱着小宇,好似他只是睡着了,在母亲温暖舒适的怀里安眠。

她抚摸着他的头发,脸庞。有头到脚都摸了个遍,一声都没有哭,眼睛里充斥的不是伤心,而是一种令当时的我感到十分难受,恨不得淹死的人是我的关爱。

村子里没有对小孩的葬礼,小宇被埋在父亲坟头的后边儿,悄无声息的,没有惊动任何在此安息的先辈们。

安葬的时刻,我时时关注着吴婶,我以前都叫她吴婶。我担心她会在男人们往坑里填土的时候往里跳,再也不肯出来。我担心的事情终究是没有发生,她平静地看完这一切。

她坐在刘伯的坟头上,安静,闲适。只有到最后她才站起来走到那两堆矮矮的坟墓之间,在这座坟上抓了把土,撒在另一座坟上;在另一座坟上抓了把土,撒在这座新的坟头上。她说:“姐弟俩要相亲相爱啊!”

我回到家,家里萦绕着一种让我无法大声呼吸的沉重。父亲摸着我的头,然后刷了我一巴掌,我也不闪躲,更没用我冰凉的手掌去抵消脸上的炙热。

我已经习惯了,这几天内我被父亲打了许多次,基本上是见一次就打一次。我知道他为什么打我,也知道他是我父亲,我并没有任何反抗。

父亲第一次打的时候,母亲站在旁边没有阻拦,我不怪她;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打的时候,母亲阻拦但是失败了,我不怪她;这次父亲打我,母亲也是没有阻拦,我还是不怪她。

“欠吴姐的债,一辈子都还不清了。”父亲说。“以后你不喊吴婶了,叫妈,喊吴妈。”于是吴婶就成了我吴妈。

直到我念高三,之后到省外念大学,回家的次数一年比一次少,到了大学甚至一年一回(暑假的时候在外打工),这个称呼才渐渐地被时间掩埋,直至我大二那年过年回家,才知道吴妈去年正月里已经离开村子,投亲戚去了。

此后再没有收到她的一点儿讯息。


一名村妇之死(终篇)生活、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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