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张顺才知道自己是个窝囊废。从小就是。
他妈生了仨儿子俩闺女，他是老大，弟弟妹妹们个个都敢骑他脖子上拉屎。向爹娘告状，大人反训他:“弟妹小，你当大哥的还不知道让着点？”这是家里人，外边人更甚。上学时要是超过三天没挨揍，就是过上了幸福日子。上学，于他而言，留在记忆里的，是拳脚，是流血的嘴角，是头上的疤。长大后出去打工，最累的活支使他干，钱却没比别人多。工友还老敲打着让他给大家伙买烟买水。
就这样一个自己都嫌的窝囊废，居然娶上了媳妇儿，还住上了新楼房。
新媳妇儿仙妹子是挺着5个月的大肚子跟她结婚的。他只等着当个现成的爹。房子是丈母娘买的，说是让他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丈母娘还特意托人给他找了个工作，虽然不掌权，钱也不是特别多，但是轻松，稳稳当当干到60岁，退休了也有钱领。
张顺才明白，这是丈母娘对他的安抚。好歹有人拿他张顺才当人看，他接着。
张顺才的弟弟妹妹们还在土里刨食，见这个昔日最窝囊受气的大哥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结婚宴席纷纷说着祝贺的话:“大哥真应了顺才这名号，顺当又来财，还不费事当上爹。大喜大喜！”祝福里带着刀，想刮下张顺才一层皮肉。张顺才脸上堆笑，呵呵呵说不上一句完整囫囵话，一个劲儿让人喝酒。窝囊也挺好，伤人的利刀磨得寒光闪闪，愣是扎不出一滴血来。
②
张顺才供神仙一样，把媳妇儿仙妹子伺候到生，生了个小丫头。
张顺才高兴，捡到宝一样。
仙妹子奶水挺足，小丫头吃一只奶就饱了，另一只只能挤掉。怕挤不净生奶疮，张顺才就帮她吸。仙妹子笑话他:“吃老娘的奶，你也成了俺儿。”张顺才也不恼，吸得更起劲。
小丫头好吃好睡随风长，胖乎乎粉嘟嘟招人爱。张顺才下了班伺候完仙妹子，就抱着小丫头不撒手，小丫头黑溜溜眼珠盯着张顺才，咧嘴无声地朝他笑。张顺才美得直想哭。仙妹子笑他没出息:“要是给你个亲生的，你得咋个样？”张顺才回:“一个样，是你生的，就是亲的。”
一家三口，有说有笑，日子挺美，张顺才觉着挺美。
一年后，小丫头断了奶。仙妹子开始作妖。
仙妹子有个智能手机，能拍照，能上网。智能手机能把仙妹子拍得水嫩嫩，能把圆圆脸的她拍成大眼小嘴尖下颏，拍得又美又不像她。仙妹子整天举着手机换着花样拍，还把照片传到网上去。收到多少个赞，有多少男人在她照片下面仰视她，让她虚荣的心特满足。
她把照片给张顺才看:“好看不？”
张顺才看半天:“好看，这明星是谁呀？跟你长得有点像。”
仙妹子就笑，笑得喘不过气:“你傻呀！”
张顺才真不懂，他用的是老年机，除了打电话，别的不会。
张顺才懂的，是仙妹子爱吃啥，爱玩啥，是小丫头喝啥奶粉不上火，吃啥水果不拉稀。
仙妹子比他小8岁，还是孩子心性，不稳定，随她。
一家三口回仙妹子娘家，丈母娘见了，心里欢喜。她怀里抱着小外孙女，一边稀罕，一边对闺女说:“好好收心过日子，别瞎作。"对张顺才说:“仙妹子不懂事，你别全由着她，该管的得管。”
仙妹子翻白眼:“哪有你这样当妈的，不向着闺女向着外人说话。”
张顺才呵呵笑着:“挺好，仙妹子挺好，小丫头挺好。”
丈母娘偷偷叹气，对怀里的小丫头说:"小丫头看着你妈哦，当娘的人了，不让她瞎胡闹。”
③
谁也没看住没拦住仙妹子瞎胡闹。
仙妹子勾搭上个离婚男。
张顺才知道这事的时候，仙妹子把小丫头给他往怀里一放，搬到离婚男家里去了。
离婚男家里有个女孩，上学住校，有时一周回来一次，有时两周回来一次。
仙妹子跟离婚男也不避讳谁，该上街上街，该赶集赶集。
张顺才抱着小丫头，在大集上看见仙妹子，她挽着男人胳膊，整个身子都吊在男人身上。男人的手不老实地在她身上摸。
张顺才挤过人群，挤到仙妹子面前，恳求:“仙妹子，回家吧，小丫头想你哩。”
小丫头看见仙妹子，伸着小手往她怀里扑，叫着“妈，妈……”
仙妹子用纸巾擦擦小丫头的鼻涕，摸摸她的小手，哄:“乖，好好跟爸爸，妈妈给你买飞机。”
离婚男搂过仙妹子，斜张顺才一眼，亲在仙妹子脸上:“回家喽！”
仙妹子随着男人走了，没回头。
张顺才喊不住。小丫头一边踢蹬着小腿，一边扭着身子，哭叫:“妈妈！妈妈！”小脸蛋冻得通红，可怜巴巴。
张顺才一边哄小丫头，一边抹自己的泪。
小丫头哭出汗，风一嗖，病了，发烧咳嗽。张顺财才给仙妹子打电话，仙妹子让张顺财才抱去医院看，她忙。张顺才听见电话那边一个男人声音“宝贝，过来”，然后是仙妹子一声欢快地尖叫，就挂断了。
丈母娘风风火火赶到医院，帮张顺才看哄着小丫头，张顺才抽空去吃了口饭。
大母娘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张顺才几眼:“叫你管着点，你非由着她，再这样下去。家非散了不可。”
张顺才直挠头:"咋管？说了，劝了，她不听。”
“揍她！”丈母娘咬着牙:“你一个大男人还揍不过她？”
“我，不敢。下不去手。”
过了年，仙妹子回来了，肚子已经显怀。小丫头扑到她怀里不撒手。仙妹子挺惊奇:“我小丫头会跑了？”
张顺才问:"还走不？”
“不走了。我怀孕了，那缺德的男人不让我生，让我打胎。我偏不。他把我撵出来了。”
“只要你回来，我还跟你好好过。”张顺财才沏杯蜂蜜水给仙妹子，“喝水暖暖身子。”
④
仙妹子又生了个男孩。
旁人不怀好意逗张顺才:“你好命哈，儿女双全啦！”
张顺才还是一脸堆笑。
生了孩子的仙妹子又变成个好妈妈，好媳妇。男孩儿命里没带粮，仙妹子奶不够吃，他就扯开嗓子哭，一声声好像在喊:“饿，饿……”仙妹子抱在怀里摇，哄不停，急得也想哭。张顺才手忙脚乱沏奶粉，沏完奶粉给仙妹子炖汤。炖鸡，炖鱼，炖猪脚，仙妹子气球似的吹起来，可奶水却不见多，没办法，只好搭着奶粉喂养。
小丫头也两岁多了，家里添了个小人儿，挺新鲜，稀罕不够。除了家里人，外边人一律不让碰小弟弟，护得紧。张顺才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丈母娘带来很多营养品，坐在床边，数落仙妹子:“你都俩孩子的妈了，一年把年大了，收心过日子吧。顺才人虽没啥本事，对你跟孩子不赖。你再找出个肯这样对你的来？”见仙妹子不搭腔，又说:“你爸那会儿，丢下咱们娘俩，跟人跑了二十几年，老了病了没人管，还不是又回来找我。我不忍心不管他，把他伺候没了。我命苦，你倒是争点气啊！”
“活该！谁让你管他？”仙妹子不想听。
“妈，您也别说她了，她也不容易。”张顺才在一边接话。
丈母娘瞪他一眼:“你对仙妹子好归好，不能再让她胡来！”
张顺财才唯唯点头。
晚上睡觉，仙妹子抱着张顺才，眼泪巴巴:“我也不知道咋啦，我是怕。”
张顺才问:“你怕啥？”
我怕我没有魅力，没人喜欢我，我怕我拴不住男人，就像我爸不要我跟我妈。不过仙妹子没把这话说出口，只是在心里想。
张顺才见仙妹子不说话，又说:“那啥，只要你不把人领回家。啥样我都跟你过。”
仙妹子听了，抱着张顺才哭了。两人滚作一团，正忙着，就听小丫头问:“爸，你欺负我妈啦？我听见我妈哭了。”
吓得张顺才不敢动窝。仙妹子哄道:"没有，妈做恶梦了。”
小丫头哼哼着睡过去了。仙妹子把男孩搂到自己怀里。一家四口安安静静坠进夜梦里。
⑤
男孩馋奶，吃不饱，还不肯好好喝奶粉，六个月时就断了奶，很是哭了两天。等他适应了喝奶粉，也发馒头似的胖起来，白胖的孩子招人疼，张顺才一手抱一个，整天人眼前晃，显宝似的。
人背后骂他傻，骂他窝囊，娶个老婆给人家养孩子。话里的刀，话外的刺，在这个窝囊老实人面前全无效力。便有人恍然大悟:他张顺才不傻，有现成房子住，有丈母娘给找的安稳工作，这辈子值了。他自己哪有能耐挣去？
哦，于是所有人明白了，他这是装傻呢。这绿帽子戴得舒服呢。
勾搭仙妹子的人多了，不光是手机上，身边人也暗暗躁动起来。
仙妹子却突然学好了，人家明目张胆地勾引，她居然不理不睬。勾引不成，丢了脸皮，那群人又给仙妹子戴上一顶假正经的帽子。
假正经就假正经吧，张顺才挺高兴，反正一家人过上正常日子，挺美。
张顺才喜滋滋，以前，他脸上堆着的是讨好人的笑，现在，那笑是从心里淌出来的。为了这个家长长久久，为了家里的孩子老婆欢欢喜喜，让他干啥都愿意。这不，看见单位门口有人卖日本小公鱼，他知道仙妹子爱吃，买了5斤，顶着日头送回家。
仙妹子和孩子们应该在午睡。张顺才轻轻拧开门，还没带上，愣住了。门口摆着一双男皮鞋。
血涌上头，涌进眼里。
他冲进卧室，一个男人正骑在仙妹子身上忙，嘴里“哦哦"地叫。
张顺才随手抄起桌上的花瓶，照着男人头上砸下去，血冒出来，混着水往下流。
仙妹子尖叫。男人翻身滚下床，想跑，又见自己精光着。抹一把脸上血水，”噗通”给张顺才跪下了。
张顺才抬脚猛踹，男人叫起来，求饶。
孩子听见响动，哭着喊妈妈。
张顺才把衣服丢到男人身上，吼:“滚！”
男人滚了。仙妹子缩在床上发抖。
“看孩子去！”张顺才走了。
门外聚了一群人，等着看笑话。
张顺才出来，又推上自行车去上班。
这就没了？人群心有不甘，散了。
晚上回家，丈母娘也在。看看张顺才:“我把仙妹子骂了一顿。你要不解气，揍她一顿出出气。这日子能过，尽量过，孩子小。”
“妈，您别说了。那男人我揍了。我会和仙妹子好好过日子，您放心，我不打她，我也不会不要她。”
丈母娘哭了，哭着哭着骂起仙妹子她爸。
仙妹子也哭了，哭着哭着直拧自己大腿。
两个孩子见大人哭，也哭。哭着，还伸出小手给大人擦眼泪。
张顺才忍了半天没忍住，也哭了，边哭边捶自己的头。
⑥
一年后，仙妹子又怀孕了，是张顺才的。她不怕张顺才有了亲生的，对小丫头和男孩不好，张顺才不会，他是个窝囊男人。
他窝囊了这么多年，仙妹子痛下决心，让自己男人也挺起腰杆子做人。她，是立在张顺才身后的那面旗，从此，呼啦啦只为他一个人招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