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丝傀儡

我家原本是住在池城的,小城没甚名气,只因靠着海近,能打些海货谋得生计,所以自古以来算得上安宁淳朴。记得在我幼时,都是随着爷爷过的,爷爷爱看戏,尤其喜欢本地的“悬丝傀儡”,现在应该改名叫提线木偶了。爷爷对于悬丝戏的喜爱大概可用“痴”来形容了,每月到了戏班来的日子,爷爷总会从他那土灰色的封满补丁的钱兜兜里拿出存好的零钱,去抢那前排座位。年幼的我只会看得人潮,觉得人多就算热闹,就喜欢往那凑,我想现在这爱看闲事的嗜好怕就是那是留下的。

每月,戏班会来池城两次,一次在初八,老人说是当月开头的一轮刚过,需得祈求祈求;另一次是在月末的最后一个周六,送走了这一月的喜喜悲悲,盼望着下个月能有个更好的奔头。戏班的名字叫做“乐平帮”,扎在临近不远的孟城,是这一片有名的戏班,据说古时候还曾为皇帝演过戏,城里人都说是我们修了不少的福分才换得这“乐平帮”的常驻日程。

到了四十年后的今天,班中的名角我都浑然不记得了,也是当时年幼未曾留意的巧。不过,这班中有一人,我是至今都忘记不了,也算的上是一奇幻故事了。这人名字是“兰葳”,大我不少,应该十七八岁的年龄,说起来这名字还有些拗口,你说这一唱戏的为何要叫这种名字。记得班主说,兰葳是他在野外捡的,捡他的时候正处于秋天肃杀之际,但在这兰葳周围一丈的地方确是草木繁茂得很,当时班中一读过书的老先生说张九龄有诗道:“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不如就叫这孩子兰葳吧,于是这名字也就这么定了下来。因为爷爷的关系,小时候能偷得机会到后台去转悠几番,兰葳体态柔弱,也正好演的这悬丝戏中的女角,于是我常误认兰葳为姐姐,兰葳也不生气,总是对我微笑带我玩耍、见人,我与他关系也自然成了这班中最好的了。

“你喜欢悬丝戏吗?”“喜欢”“最喜欢什么角色,是霸王还是虞姬?美人还是公子?”小时候的我不懂,总是呆呆地望着兰葳。“我带你去看看我的角色吧,是个姑娘,可漂亮了!”兰葳每每说道他所操控的角色时,总是神采飞扬,原来有些凹陷的面孔都因笑容变得丰满起来,我好像也被感染似得,用力的点了点头。

这个月第二次开戏之前,兰葳就带我进了后台,因为还早,所以房中无人,反倒弄的我兴奋起来,想瞧瞧兰葳口中的“姑娘”到底是美到什么程度。兰葳步伐轻盈夹着小跳的走到放着木偶的柜前,轻推开柜门,从中取出了一个长物,我还记得那长物大约有一成人的半身长,被一黄布包裹,能感到这布料不算高级但却极为干净。兰葳在化妆的桌前清了一块空地,将长物慢慢的放在上面,摇着右手唤我过去,我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蹑手蹑脚的移步过去,不敢出声儿。兰葳右手拿着黄布的一角,另一手轻轻的按在长物的下部,缓缓的将这黄布退了去,布中的东西就像一个出浴美人儿般揭开了面纱。说是美人儿,我想这一点都不为过:细细的腰身,柔弱修长的四肢,披一件青花的汉服,两条银河似的绸子挽在双臂之内,说的是香兰扑面、温情醉人;最迷人的还是那双眼睛,在白润如玉的面容上饰的恰到好处,深邃的真可引人幻想。我真不敢相信,一个木偶能做到如此栩栩如生!我还记得那场戏,兰葳出场的神情,甜的让人发醉。兰葳手中牵着“兰美人”,在我看来真算的上的绝配!一牵一动,一引如飞;一人披青衣,一偶着彩绘;悬丝者唱的是悠扬动人,提线偶演的可谓顾盼生辉,世间无二!至今我还记得高潮时的那句:相公莫要独忧伤,且看奴家再梳妆......

可是自从这次戏后,我就再也见不着兰葳了。

一个月不见,两个月不见,年幼的我也为这位哥哥的迟迟不出现感到纳闷。终于有一次,爷爷又带我进后台时,我再也藏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班主伯伯,兰葳哥哥他去哪儿了啊?”我轻声的问着,就好像兰葳在与我躲猫猫一样,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但我觉得变了,所有人的神情都变了,就在听到我说出“兰葳”的那一刻。年幼的我还记得当时的神情,班中的众人都低下了头,好像尽力的藏着自己的眼泪一般,难找出个答案。

就这样约莫半年的时光过去了,兰葳哥哥的去向我也早不在问了。世间万事说巧,总是让人不好捉摸。还记得那时,我是与爷爷去北城的菜场买米,北城有一大户张家,恰好在去菜场的路上。买米回去的路上,路过张家的时候,正发生了我说的这件巧事。突然,一黑影由这张家大门扔出,我还记得那黑影约有一成年人的半身长,摔在地上四散开来,就像一活生生的人一般,从那摔散的块块中,我仿佛看到了那青花的汉服、深邃的眼眸。还没回过神来,又从这张家中抢出一人扑在地上,一眨眼就将这摔散的黑影拾了起来,看着是一不到二十的男孩,浑身破烂像是被打的样子。张家的大门口站着一身穿不俗的妇人,双手叉腰想是生气到了极点,对着那扑出来的人影大骂着:“小狗崽子!我给你吃,给你喝,你还天天没个好脸,就知道玩那狗屁人偶!我张家对你差了吗,啊?再给我撞见一次,我就给你烧了!”

被骂的人在街上耷拉着头,披头散发,手中握着刚拾起的东西,沉默了好久。“兰葳哥哥!”我大声的喊道。那人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向我这边歪了歪头,又露出了微笑,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兰葳笑了,和以前笑的一样的好看!

原来,当时兰葳演那场戏的时候,台下正好坐着这张家的老爷和二太太,当时张家的老爷就对兰葳十分喜爱,戏结束后也给了重赏。过年一个礼拜不到,张老爷又亲自找到了班主,说希望能把兰葳让给他做义子,还愿意付一笔不少的答谢费。这张老爷在年轻时是有一原配夫人的,可是久不能生,于是又娶了如今的二夫人,巧的是在这二夫人进门还没半年,原配夫人就有了身孕。这原本是令人大喜的消息,可是在大夫人临产的前半个月,突然撒手人寰,真算是把张老爷哭的一夜白头,也不知是哭坏了身子还是老天的捉弄,二夫人也一直怀不上。所以,这才有了如今张老爷见过兰葳以后,想要将其收入义子的想法。班主也是着了魔,竟答应了这笔“买卖”,所以我日后也就寻不着兰葳了。

也怪张家靠近菜场这个闹市,从兰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到街上的那天起,对于张家的流言蜚语就从未停过。人们都在猜这二太太的手段,人们都在想这兰葳的境遇,人们啊也都在骂这张家的霸蛮。其中有一个说法倒是传的最欢,几乎成了城里人茶余饭后的共识。人们口里都传,说着这张家大太太的死亡全是这二太太一手策划的。二太太本来年轻漂亮,极受张老爷疼爱,但自从大太太怀了之后自然就失了宠,于是这二太太心生毒计,找一方士按大太太的模样扎了一人偶,将其关在一破烂厕所之中,每日对其拳打脚踢,还用针扎其腹部,这才害死了大太太。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当兰葳拿出那提线偶的时候,二太太会对其如此粗暴,恐怕是见物思事,藏不住心中之鬼!

这“兰夫人”本就是兰葳的最爱,乃至可说是他的生命,又如何能放下呢?不知是不是破罐破摔,这二太太对于兰葳的虐待更甚,而且时常在众人的面前呵斥毒打,好不气人!兰葳每次被打,无不是皮开肉绽,衣服也抽的破烂,浑身难得一块好皮!不过,这其中有一点倒是令人惊奇:兰葳每次衣服被打烂之后,第二天总是能自动“长出”不少的补丁把这给衣服修补工整,我想兰葳是不懂针线的,而且因为二太太讨厌兰葳,也没有下人敢对兰葳有半点的施舍,真是奇了!

又过了大概半年的光景,我与兰葳的缘分怕是真的是断了!这一天是月初八,也是戏班进城的日子,但大家却都失了看戏的兴趣。张家着火了,火势极大,怕是难脱出一人。城里的人都前拥后挤往张家赶,却没一人领着水桶之类的救火工具,我想应该是都想看出好戏,哪能想得这么多?年幼的我也夹在人群之中,拼命的往前赶,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兰葳哥哥!

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我大口喘着粗气,仿佛费尽了所有的力气。“兰葳哥哥!你在哪啊!”“兰葳哥哥!我还要听你唱戏呢!我还要看兰夫人呢!”我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想着我的兰葳哥哥千万不能死,他和他的兰夫人一定得好好的活着!忽然,张家大门吐出一阵的火舌,就像是叫唤着的炼狱,恐怖的渗人。谁也意料不到的是,门内爬起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两人都是那样的柔弱,那样的年轻,没有一丝的罪恶,一丝都没有。在看到那身影的一刹,我就认出了,那就是兰葳哥哥和他们提线偶“兰夫人”!兰葳哥哥的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想那是解脱?是开心?还是对命运的自嘲?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我鼓起勇气往前上了两步,谁想到兰葳他突然开口了,还是那样的悠扬,那样的好听:相公莫要独忧伤,且看奴家再梳妆!

接下来的一幕,我永生难忘,永远都不会忘记!那红的吓人的烈火卷过了兰夫人的身子,燎燃了她的一身青花,兰夫人木制的骨骼在火中噼里啪啦的响着,就在那一瞬,我看见兰夫人动了!兰夫人轻轻的捋了捋自己的长发,忽的起身,在空中打着转儿,最终落在了兰葳的面前,她嫣然一笑,还是那么的甜美深邃。兰夫人又忽地起身,洒下了一串儿泪珠,拂过兰葳的面旁,一同湮灭在这尘世的熊熊烈火之中。

为了给爷爷做忌日,今天我又回到了池城,到了池城已是傍晚,我抬头看着漫天的火烧云,就像大火的那天,红的晃眼,亮的心悸。

池城虽是小镇,但因为这沿海的区位,在开放之后也有了不小的发展,据同辈还没走的人说,如今也就只剩下以前的戏台那一个旧地方了。我望着两旁的新民居,新建筑,再也找不到我和兰葳曾嬉笑的影子。又走了一会儿路,也近了戏台,我的步伐也随之慢了下来,就像是要把这记忆印在脑子里一样,我害怕失去,害怕没有了这最后的记忆。

还是像以前一样啊!但恐怕早就没有了往日的风光了吧!我心里这样念着,我眼前的戏台就像一块长满青苔的顽石,留下的也就只有岁月了吧!我又向里望了望,看见竟还有一老人盘坐在戏台的一隅,浑身裹得严实。我想这恐怕是戏台最后的看门人了,我上前看了看老人,好像是睡着了,不忍打搅,便在老人的身旁放了一些零钱,口里轻念到:“老伯,苦了你了!”,转身准备离去。突然,一个悠扬的声音唱到:相公莫要独忧伤,且看奴家再梳妆.....

我回了头,却再也找不见那个老人,只看到我放的零钱下面,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块青花的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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