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16 流浪记(初版) 女郎与饭铺 原著 林 芙美子 (日) 翻译 紅葉

前言

流浪记(日语标题《放浪记(初版)》)-原著林芙美子(日),于1928年开始连载于“女人艺术”,后有大幅修改,1951年6月林芙美子去世,50年后版权到期,被青空文库收录。现在出版的“放浪记”由改稿后的第一部加上第二部及1946年连载的第三部而成,“放浪记(初版)”是总结了连载在“女人艺术”的部分,为同作品的原型。



女郎与饭铺

十二月×日

在最边远的车站下了车

白雪照亮的

不停地走在孤寂的大街上

在雪稀稀落落下着的傍晚,我边想起这首啄木的歌,边体会乡愁。打开厕所的窗门灯漂浮着,像是从前在山国里看到的杜鹃花,很美。


“小芙你背一下小姐!”

夫人的声音传来。

啊啊那个叫百合子的孩子最是让我害怕的了。爱哭又很像先生,非常敏感,完全是背着一个火球的感觉。

仿佛只有这样在厕所里的时候,身体是属于我自己的。

——香蕉,鳗鱼,猪排,橘子,好想狠狠地吃几口这些东西啊。

心里一变得贫穷,就想乱涂乱画,我在墙上用手指试着写猪排,香蕉。


到做好晚饭,我背着婴儿在走廊无数次地来来回回。

秋江氏来到家里约一周,是否可以继续还未可知。

这个先生,一天要好几次上下楼梯,就像一只小家鼠。那样的敏感真是让人无法忍受。

“小百合!睡得好吗!”

窥探过我的肩头,先生像是放了心掖了掖被子就上二楼去了。我从走廊的书箱里,今天抽出了契诃夫来读。契诃夫就是心的故乡。

契诃夫的叹气,身姿,都是活生生的,在已是黄昏的我的心里,对我唠唠叨叨地诉说着什么。

臭臭的质地,读着这里的先生的小说,想着再读一次契诃夫也不错。京都的女郎之类,是与我无缘的黏黏糊糊的世界。


夜。


看到女佣阿菊,在做看上去就好吃的五色寿司,就开心起来。

给婴儿洗了澡,缓一口气,已是十点了。我虽非常讨厌所谓婴儿,不可思议的却是,婴儿一被背在我的背上,就会香香甜甜地睡过去,家里的人都觉稀罕。

拖她的福可以读书——。

年纪大了生了孩子的话,也许会担心到无心工作吧。

我看着先生因着婴儿提心吊胆的,已到了厌烦的地步,女佣之类真的不是我能干的活啊。

就算是苜蓿也会开出可怜的白色小花,先生是不知道吗......。

就因为夫人是没有受管教长大的人,像个成天没睡醒的女人,所以在这个家里最喜欢她。


十二月×日

有空。

没有地方可去。

拿着大大的包袱,在铺了火车道的天桥上展开拿到的纸,只包着两日元。干了两个多星期,工资两日元是也,有血从脚趾处冲上来的感觉。


拿着大大的包袱信步走着,心情难以平复,不管是什么都想丢掉算了。付了租金,哎呀呀住了进去,结果两周就被解雇了。有一个蓝色瓦葺成的文化住宅在出租。院子很大,玻璃窗在二月的风中闪闪发亮。休息一下吧。

打开侧门,绣掉了的罐头盒被丢在那里,客厅的榻榻米被沙沙的沙子弄得很脏。

大白天的空屋尤其孤寂,好像有淡淡的人影到处伫立着,自然寒冷也不会辜负于你。

去哪里呢,两日元什么也做不了,从厕所里出来,荒废了的廊子旁边,有只像狐狸一样滴溜溜地转着眼睛的狗一直盯着我。

“没事的啊,不会发生什么的啊。”

就当是说给它听的,我一动不动地呆立着。

怎么办啊......。


夜。

宿在新宿旭町的木造旅馆。

石围墙的下面,雪化了,道路泥泞的街道上,供给旅人的旅馆,一宿三十钱我终于让像泥一样的身体躺了下来。

三张席的房间,豆粒大小的灯点着,在这个就算是明治时期也不曾有的房间里,看不到明天的希望的我,给抛弃了我的岛上的男人,写不能称得上是信的长信。


这是到处充斥着谎言的世界!

去往甲州的末趟火车扎进了我的头上


像百货店屋顶一样寂寥的

将全部生活都抛弃了的我

在木造旅馆的被子里苟延残喘

将被列车粉碎了的尸骸

像是别人的一样我紧紧抱着

半夜里打开被熏黑了的拉门

这样的地方也有月亮在搞怪。


大家再见

我成了歪扭的骰子回来了

这里是木造旅馆的屋檐内侧

我抓住堆积着的信念

渺茫地被风吹着。


即使到了深夜还是有人呱嗒呱嗒地进进出出。

“抱歉......。”

颤颤抖抖地拉开拉门,梳着银杏髻的女子,就扔了这么一句,就钻进我的被窝里。

呱嗒呱嗒地足音响起,连帽子都没戴略显肮脏的男人将拉门拉开一条缝招呼着。

“喂!起来!”

女人,嘟囔一两句,走到走廊上,就传来啪啪地连续掌掴脸颊的声音,无意义的,像死水一样的寂静继续着,女人搅乱了的空气,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至今都做了些什么,原籍是,去哪里,多大年纪,父母亲......。”

那个略显肮脏的男人,舔着铅笔,站在我的枕边。

管他呢。

“你跟那个女人认识吗?”

“嗯,刚刚三分钟......。”

就算是克努特·汉姆生,也没有料到这样的发展吧。警察走后,我轻松地舒展手脚还伸手去枕头下边摸了摸放在下边的钱包。还剩一日元六十五钱。

从高高的扭曲的窗户处,可以看到太阳被呼呼的大风吹着。小丑擅长从高处跳下,爬到高处展示的绝技并不容易。

可是总会结束的吧。——。


三月×日

到青梅街道入口的饭铺去。喝着热腾腾的茶,沾满了泥的工人冲进来,

“小姐!十钱能不能给弄点吃的啊,就只有一枚十钱的硬币了。”

大声地说着话老老实实地站在眼前,十五六的小姑娘说,

“米饭加肉末豆腐可以吗。”

工人突然笑呵呵地做到板凳上。然后将大碗米饭,加了葱的肉末豆腐和汤摆在前边,开心地吃了起来。

虽明明写着一餐十钱起,只有十钱的工人,却老实地正直地,一进门就叮问着。

被一股令人心酸的感觉抓住。

虽感觉米饭盛得比我的多,但还是在想他们够不够,要是不够我的也可以给他们盛去一些,可工人至始至终都是开朗的。

在我的面前放着的是,米饭加杂烩菜和酱菜,诚然是一份贫穷至极的山珍海味。共计十二钱是也,出了门帘——谢谢——喝饱了茶,寒暄了一下,十二钱,已到了尽头的世界,与光明仅一纸之隔,真正是开朗的。

可是,想到那个近四十岁的工人,这又是,仅仅一个十钱的硬币,与失望,绝望,堕落的一纸之隔——。

即使是母亲一个人能来到东京,也可以设法工作的......已沉到谷底的我就是一艘遇了难的船,并非只是溅了点水那么简单,而是大口大口地吞着潮水,说到底我和昨夜的女郎,也没有什么区别。

那个女人也许已经过了三十吧。如果我是男人,也许就那样一根筋地在那个夜里沉溺下去到了早上就跟那女人,说好要一起死了吧。将行李寄存在旅馆,去了神田的职业介绍所。

是怎样的一个傲慢的女人啊,我,无论到哪里眼里也揉不进沙子,真讨厌。

不是让你使唤的。

呆子!

混蛋!

就那样重复着的时候,轮到我了。递过去粉色的吸水纸一样的卡片,月薪三十左右......接待的女士嘟囔着,再看到我的身体,先嘲笑的说。

“女佣不行吗?文员之类的,从学校里出来的多的是......女佣嘛有很多呢。”

美丽的女人花团锦簇似的接踵而来,真的是一语中的我完全不敌。疲惫的女人们中间,还有喷了冬日香水的味道的。

无处可得。

介绍信是,墨汁公司和加油站女郎。意大利大使馆的女佣。

兜里,仅仅剩了九十钱,傍晚回旅馆时,大街上去上工的艺人们,像是走廊上摆放着的盆栽一样,胡乱涂着冰冰的灰色的粉。

“昨夜只卖了二分。”

“斜视是没有人买啊!”

“这样也有人说喜欢的。”

“好好辛苦......。”

十四五岁的少女伙伴的对话。


十二月×日

哇哈  哇哈  哇哈  吊桶井,有变成了疯子的错觉。划火柴画上眉墨。


上午十点。

去麴町三年町的意大利大使馆。

还是笑着生活吧。

脸已经扭曲。

黑人孩子骑着马出来。在大门的旁边有个已经破败了的像是门房的小屋,白色苍色蓝色的风景,小石子延伸至远处,归根结底不像是我这样的人来的地方。

被带进挂着地图的,铺着红色地毯的宽敞的房间,黑白相间的装束,外国人的夫人很美,在远处看更加美丽。刚刚骑着马出去的男孩子撒着娇回来了。

男的外国人也出来了,可是不是大使,说是书记官。夫妇二人都是个子高高颇有压迫感。

那个黑白装束的夫人,带着我看了厨房。混凝土的箱子里有几颗洋葱,两个土制碳炉放置在那里。说是这个碳炉,只用来煮女佣自己吃的东西。宛如废弃的房间也似的女佣房里,黑色的百叶窗垂着,充满了像是肥皂一样的外国的味道。


最后还是不得要领地出了门。穿过豪华壮丽的三年町的宅邸下了坡,商店的红色旗帜,在十二月的黄昏刮起的风中飘舞,烙印进了我我的眼瞳。

人种不同人情也不相通。看看还是找找其他的吧。


没有坐电车走在壕沟旁的田地上,就好想回家乡。没有目标地在东京徘徊流浪,归根结底什么也不是。看着电车就会想到死亡。


回到故乡以前的家。婶婶很冷淡。

从近松先生处寄来了邮件。出门时,先生曾说十二社的吉井勇先生处需要女佣,也许,会让你去,可这封却是用淡墨写的被拒绝了的信。


傍晚走在新宿的街头,奇异的想依进男人的怀抱里。

有没有谁会帮助我啊......看着新宿站的天桥上紫色的信号机晃眼地摇晃着,哭肿了眼泡,竟像小孩子一样打起了嗝。


大不了被撞得粉碎——。

老老实实地跟旅馆的大婶说了现在的境况。给我说可以在下边一起住到找到工作为止。

“你,做不做蓝色大巴的乘务员,据说好的话能进七十日元呢......。”

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在烤雷鱼,有很臭的味道飘过来。能进七十日元的话可就太棒了。得准备栖身的地方啊......。在点着十烛光(亮度单位)电灯的柜房的被炉(注1)处取着暖,给母亲写信。

——因为病了,很艰难,请筹三日元,寄给我吧。


这个房间的女郎,嘴里塞满了荷包寿司双颊鼓鼓地走进来。

“前天真的是太倒霉了!你也是太不检点了。”

“老爹生气了?”

在灯光下看,已经是四十左右的女人,穿着乱糟糟的风尘味儿十足。

“我就把那样的叫做猫头鹰,大半夜会带各色男人回来,可都不是什么好客人。老爹被榨了油水,正怒气冲天呢。”

感觉人很不错的老板娘,边倒茶水,边骂着那个女人。


晚上吃了乌冬。

这里的大叔给说了不少好话,明天就去参加蓝色大巴的考试试试吧......。


电线滋滋地响。

在木造旅馆街的一隅,这个小女人躺在肮脏的被窝里,看着贴在墙壁上的,大黑小姐的海报做着云端上像大爷一样的美梦。

回家乡嫁人吧。——



注释:

1)被炉:四角矮桌的下面装置一个火炉,现代多为电炉,桌面上盖着被子,被子上边再放一张较重的板子做桌面的冬天供取暖的桌子。


——女郎与饭铺  完结——

——敬请期待  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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