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12 流浪记(初版) 秋的唇 原著 林 芙美子 (日) 翻译 紅葉

前言

流浪记(日语标题《放浪记(初版)》)-原著林芙美子(日),于1928年开始连载于“女人艺术”,后有大幅修改,1951年6月林芙美子去世,50年后版权到期,被青空文库收录。现在出版的“放浪记”由改稿后的第一部加上第二部及1946年连载的第三部而成,“放浪记(初版)”是总结了连载在“女人艺术”的部分,为同作品的原型。



放浪記 秋の唇

秋的唇

十月八日

呆愣地看着楼梯上已经脏了的地图,傍晚苍茫的余晖洒落,地图上是一片萧索的秋意。

躺在被窝里吸着烟,毫无理由地有眼泪渗出,脆弱得突觉孤寂。

在地图上,不过区区两三寸,可是可怜的母亲在四国的海边,不分日夜边担心着我边讨着生活吧——。

是去澡堂的人回来了吧,下边的女人们喧哗的声音传来。

莫名的头疼,无所事事的日落时分。


如果寂寞就华丽丽地跳进大海吧,

只要华丽丽地跳进大海海水抵着胸口游一段又被冲回一段,

用尽力气蹬啊岩石上的男人。

因秋天的空气太过清澈,我想起了白秋(注1)的这首歌。

啊啊在这个世界上,竟只有这点乐趣吗,一二......我扳着手指,想了想还算眉目清秀却可怜的自己的年纪。

“由美小姐!帮我开一下灯。”老板娘的尖锐的声音传来。

由美小姐吗,还真有取由美这名字的,我的母亲是德岛的阿波(地名)出身。


晚饭的菜肴,还是老样子,煮的干鱿鱼加魔芋,在旁边,外卖的炸猪排煞有介事地示着威,我的食欲彻底成了豪华的机械,在干鱿鱼还没有被咀嚼的空档,我就用水咕嘟咕嘟地灌进了咽喉。

二十五日元的留声机,今晚也是一首小孩嬉戏的儿歌(注2)。


因是公休日一早就出游的十子回来了。

“好有意思啊,在新宿的等候室里有四个人在等我哦,我就当做不知道......。”

当时在女招待们中间,流行将几位客人约在一个公休日一个地方,然后放鸽子。

“我今天带着妹妹去看活动了,因为是自己掏腰包,已经一个子都没有了,再不挣点钱连场地费的付不起了。”

十子将已脏的不像样的围裙系好,开始请大家吃甜纳豆了。

今天生病。胸闷,站着都觉辛苦。


十月×日

深夜一点。像折断了的铅笔,女人们纷乱地睡着。

在杂记本的边缘试着写这样一封信。


——静荣先生。

相当长的时间没有见面了,因为在神田分开就......。

真是,一味地寂寞得受不了,想想如此之大的世界上竟没有疼爱我的人就想哭。

明明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却还是想要别人温柔的言语。还有哪怕是一点点温柔,就会开心得落泪。好想在深夜的大街上高声唱着歌走一走。

从夏到秋,身体异常的我虚弱得想动都不能动。故,保持正常与吃饭是难题。

需要钱。

要是能够吃上白米饭配上吃起来脆生生的腌咸萝卜倒也无话可说,只要贫穷就会像婴儿一样。

明天是个非常开心的日子。有微薄的稿费会入账,我想用那些钱能够去到哪里就走到哪里。

就只是在看地图,真的,在这个没有任何乐趣的咖啡厅的二楼,使我成为空想家的,是楼梯上那个肮脏的地图。

或许,会去内日本(注3)的一个叫市振的地方去也说不定。是生是死,不管怎样,想去旅行。

怯懦者的语言,我可以全部拿来,那样也好,野性的不知礼貌为何物的我,除了投身到自然中去我别无他法。这样的状态,即不能给老家寄钱,对我这个人也尽是抱歉的事情。

我一直耐心地笑着生活过来,如果出行,想暂时在乡下的天空和土地上,干活到恢复健康为止。

身体的不适,比其他任何事情都困扰我。加上,那个人也是病的,真是让人厌烦啊。我想我很需要钱。

也跟伊香保的那位谈判过想当打下手的女佣,可是我想一年时间预支一百日元也是过分的了。

你可能会想我为什么要去旅行,总之,就目前这样的状态下,我真的会崩溃掉。

我在人们缺乏同情心的闲言碎语中生存下来,已是被说什么也无所谓的了,我已精疲力尽。

到了冬天,我变得强有力能一个顶十个时我们再见吧,听天由命走到哪里就是哪里,是我的妻也是我的夫,只带着一个可依赖的变黄了的诗稿,去趟内日本。多多注意身体,再见——。


——你。

信件中断了很久,抱歉。

身体还好吗,给神经带刺的你,写这样的信,你的脸上会浮现扭歪的笑容吧。

我,实际上泪流满面。

即使是分了手,想起有病在身的你,就深感寂寞。困窘的事也好,开心的回忆也好,一想到你扭曲的狠毒,就觉可恨无聊。放进去两张一日元的纸币,不要生气用了吧。听说是没有跟那个女人一起是吗,是我想得太过了吗?

已是秋天了,我的唇也是冷得冻起来了。与你分开后......。

代子小姐也在内日本打工。


——母亲。

钱,晚了,对不起。

到了,秋天,有许多,开销,所以晚了。

身体,好吗。我也,很好。上次,寄给我的,鼻炎药,方便的时候,给我寄一些吧,煎着喝,上火,治好了,香味,好。

钱,跟以前一样,已经,盖了,章,就这样去局里,取吧。

父亲的,信有来吗,任何事情,等待时机,安闲地等着吧,我也,今年,因是厄运之年,老老实实地待着。

最好,注意,身体,祈祷,信封,放在里边了,盼回复。

                                                                                                                            芙美上。


我的脸尽被眼泪沾湿,抽噎,再抽噎哭声不止。

这样变成一个人,在这荒凉的咖啡厅二楼写着信,最让我挂怀的,就是已经老去的母亲。

到我有了什么出路为止,请不要死去。就这样在那个海边死去,太凄惨了。

明天去局里,第一时间寄给您吧,布质衬芯里,存了六七张起毛了边的一日元纸币,储蓄簿,进进出出,一点也没有留住。在木枕上躺卧着听到城郭两点的梆子声硬邦邦地响起。


十月×日

窗外是令人忧伤的秋色。

将全部寄托在一个篮子里,我坐上前往兴津的火车。

穿过土壤是个小小的隧道。


辛普朗曾经的罗马巡礼中的

穿过的洞向南。


是我喜欢的万里的歌。

辛普朗是,世界上最长的隧道可是一个人这样漫无目的的旅行时碰上的隧道,不知为何感觉沉长。

去海边一事变得可怖。

那个人的脸,对母亲的思念,安慰着我,跑到海边这事本身变得恐怖。


在三门(地名)下车。

啪嗒啪嗒地灯跟随左右,车站前,桑田,稀稀落落,稻草屋檐进入眼帘,我手里垂着篮子,始终呆呆的站立在车站。

“这里有旅馆吗?”

“往前到长者町就有。”


我笔直地走在日在(地名)海滨上。

十月外房州(地名)的海,黑黑地隆起,大海可怖的热情感染得我也兴奋起来。

只海与天空与沙滩,也已是日暮来临之际。是自然。人类的力量是何等的渺小啊,从远方,有狗吠的声音传来。


穿着飞白花纹短上衣的女孩,领着一匹黑犬,唱着歌疾驰而来。海浪突然狂叫着飞溅水沫,狗像是被吓到一样,端正地举起头,冲着大海狂吠。汪!汪!

远雷似的大海的声音,黑犬的呻吟声不得不让人感觉到一种神秘的力量的存在。

“这附近有旅馆吗!”

这个沙滩上唯一的人类,我招呼了一下这个可怜的少女。

“我家虽不是旅馆,如果你愿意可以住下来。”

没有任何地不安,那个女孩,在茫茫的风景中用唯一的红唇,咕噜,咕噜吹着红螺酸浆皮,带着我折返回去。

在日在海滨的一隅,正好搭上长者町,沙滩上有个像破船一样的茶屋。

这个茶屋的一对老夫妇,心情舒畅地为我准备了洗澡水。

还有就这样永远地,以自然的姿态活下去的天地啊。

我,一想起那个都市里纷乱的酒馆里的空气都会觉得恐怖。天花板上,是什么鱼的尾巴吗,有个干巴巴的东西贴在上面。


这个房间的灯如果昏暗,这个旅行的女人的心也是昏暗的。

无论任何事都觉美中不足,没有看到那样憧憬的内日本的秋天,这个外房州,感觉比内日本还粗枝大叶。从市振到亲不知(地名)的民房的房檐下,腌咸萝卜的石头,扔得到处都是啦,连铁路线上,都挂着白白的水沫的苍茫的风景,崩塌的悬崖上,红红的扎入天际的刺菜花,却是多年前的回忆。

我钻进带着海滨的味道的被子里,从篮子里,取出氯仿瓶,滴了一两滴到手绢上。

现在好想就此消失的心,一声不响的憋着各色想法让我无法忍受,我将讨厌的氯仿的味道像压花标本一样送到鼻前。


十一月×日

像远雷一样的潮声和,啾啾拍打窗户的雨声,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大概是十点左右吧,氯仿像醋一样的味道,好像还在房间里流转,我轻轻地开了窗。

在入江的岸边,苍白的雨起了烟雾。是个湿润的早晨。正房里烤咸沙丁鱼干串的味道很冲。


从午间开始,因为头一跳一跳地非常疼,故带着女孩和黑犬,去到日在海滨。

在岸边附近的渔夫的家里,女孩子三五成群,正用竹扦穿着生沙丁鱼。穿在竹扦上的生沙丁鱼,像士兵一样排成行,加上雨后微弱的阳光洒下了银装。


水桶里生沙丁鱼一旦被装满,女孩就拔了附近的杂草盖上。

“这样就是十钱呢。”


回来的路上,女孩将看上去很沉重的水桶推到我跟前如是说。


晚上是生沙丁鱼加三杯醋,煮海藻加生鸡蛋,女孩叫做阿信,说是天气好的时候会从千叶到木更津,做鱼干的行脚商。

在店里啜饮着茶,与老夫妇闲谈着阿信,有只淡蓝色的螃蟹在门槛上哆哆嗦嗦地爬行。

被生活累得精疲力尽的我,看着像石块一样不动的这些人们的生活,不由得羡慕,也倍感凄凉起来。


不知是起风了还是怎的,颤颤巍巍的防雨窗,像是遇了难的船只一样,吱嘎,吱嘎地摇晃,只有契科夫的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旧式海滨旅馆,进入到十一月份,已是足底冰凉的寒冷。


十一月×日

看了富士

看了富士山

如不下红色的雪

富士就不能称之为是好山


怎能输给那样的山呢

多少次在火车的车窗前徊想

尖尖的山之心

威胁了我破灭的生活

冷冰冰地俯视我的眼瞳


看了富士

看了富士山

鸟儿啊!

从那山的山脊飞越山巅吧!

用红红的嘴嘎嘎的嘲笑一个吧


风啊!

富士是悲剧悲剧的大悲殿

砰砰的狂风大作吧

富士山是日本的象征

是狮身人面像

是梦里浓浓的乡愁

是魔鬼居住的大悲殿。


看着富士!

看着富士山!

在北斋描述的曾经的你的身姿里

看到过年轻的你的烟花......


如今是老朽的土包一钵

一直将炯炯有神的眼瞳朝向天空的你——

为何无用地

逃避到不透明的云层中去!


鸟儿啊!风啊!

敲敲那白白的清澈的

富士山的肩

那不是银色之城

是潜伏着不幸的大悲殿


富士山啊!

在你的面前有一个不会低头的女人站在这里

嘲笑你的女人就在这里


富士山啊

富士啊!

你飒飒的如火一般的热情

砰砰地呼啸着

回敬这个固执的女人低下头为止

我愉快地吹着口哨等待着。


我还有原来的由美小姐,胸前挂着围裙,去开二楼的窗,朦胧地,可以看到淡淡的富士山。

啊啊,我在那个山脚下有过多少次不幸的回忆啊。但是哪怕是小小的旅行,两天的外房州的亮亮的风景,已将我的灵魂和身体的污垢消除变成美丽的人。

旅行真好,我就是野地里的一颗杉树,至少要有这样的期待否则真的是无法忍受了。

明天开始是枫叶日,据说我们要像疯子一样集体穿着大红的和服,在大都会竟能一个接一个地,想出这样晃眼的主意。

又是新女性归来。

今晚也要像带了假面一样涂粉,用双重的笑容糊弄吗......所谓尘世竟是如此简单的就猜中了吗——

不在家时,从母亲那里,送来了漂布做的衬衫。

—— 完 ——



注释:

1)白秋:北原白秋。日本诗人。原名隆吉。曾在早稻田大学学英文。1906年参加明星社,不久退出,1908年创立牧羊会。翌年发表第一部诗集《邪宗门》,因此扬名。后又陆续出诗集《回忆》、《水墨集》等。还有歌集《云母集》、《雀卵》、《白南风》等。也写有不少童谣。其诗歌中抒情的和象征的风格,在日本诗坛较有影响。曾先后创刊文艺杂志《ARS》和短歌杂志《多磨》。后刊有《白秋全集》18卷。(百度)

2)儿歌:ずいずいずっころばし、ごまみそずい。儿童游戏。一个人是小鬼,大家握拳伸出,边唱“ずいずいずっころばし、ごまみそずい...”边逐个数小拳头,当歌词唱到最后一个字时,被指到的小拳头的主人成为下一个小鬼。


——秋的唇    完结——

——敬请期待    抹去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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