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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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破云一线。

光明照祭台上挂着的白幡,重重招展兜转。铜铃震声响彻于空旷之地,伴着诡秘呢喃出的声声咒符回响,谁置一架铁锅煮水,往沸起的水里撒大大小小的符咒祭品,言能与天通灵。

他看到孤魂台上躺着一人,像是已绝了气息。

台下鬼面具附在脸上的巫祝仿若阿鼻地的恶鬼,恶鬼脱离炼狱,赤脚跳跃摇铃舞剑,像是着附了疯魔神怪,疯疯癫癫的赶着祸害人间。

只有未有收敛的尸骨在嘈杂里沉着万年冰冷,置于高处,面目被裹了薄薄的白布隔远了看不真切。身上只被血痕斑斑浸了的破旧白衣勉强覆体,肌肤暴露在一片素白里。

那尸身不辨身份,露出一截修长苍白毫无血色的脖颈。但仅仅这样,齐之侃还是一眼认出来,是他。

祝巫向天抛出破碎的袍袖,突然把手中剑聚向一处。围拢一团合手胸前祷念着什么,又将剑指向台中央。

嗤的一声,剑划过火光。

蝼官芥民都俯身匍匐,齐之侃能听得到所有弯膝跪拜伏地之人,内心发出声音。


“快啊快啊,烧死他,烧死他。”

“真是死有余辜,请神明来惩处他啊。”

“国之祸害,枉我们也曾信过尊过。”


那些臣民在孤魂台下持神圣肃目的神情,眼里载着的愤怒和怨恨混为一团。

王上,这就是你所护臣民的心中之想。

没人看到齐之侃,只有他站在弯了腰脊的人群里,屡屡想要上前,却被空气里看不见的力量阻隔,怎么拍打挣扎也毫无用处。

东风凛冽无情,栓了白绸的鼓蹦出震耳紧密的鼓点,火头聚齐的黑烟伴着累累作响的鼙鼓,萧索笼络了天际。

有人从台下点起火把,扔在了堆满柴和油火的台下,烈火依着风势而起,在欢呼里,很快吞没了高台。困住齐之侃的禁制却突然解开。

没了阻力他不知怎么奔上台去的,近前手伸出想要触碰那个人的身体。

他想要抱起他,想要带他走,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却看到自己伸出的手直直穿过那身体,重叠在虚空里。

他不肯妥协又试了几次,都是徒劳,他什么也握不住。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火舌舔过一旁摆满的枯柴,舔过台上人残破的衣摆,卷携着的烈焰覆盖舔舐了那个人整个的身躯。

他也在那重重炽烈的火里跪着,跪在他的王面前,空着双手,孤立无援毫无作为。只能从胸腔内发出的悲号,冲破重重火光。


“不————不要,不要。”


不,不该是这样。


可无人听到,无济于事。



鼓声又几番,戛然而止。

是个梦。


最后一响落,紧接着他在暗夜里猛的张开一双眼,一副戒备防御的模样,眼睛瞪得铜圆眼神却又茫茫然的不知该向何处聚焦。


他慌得很。

但好歹终于一场梦醒。

一贯的刀枪里出入从容不迫的上将军,却也有软肋不可冒犯戳破。

何况这个梦厉害得让他有些心悸,他压制着想要起身抓来千胜胡乱砍杀一番的疯狂冲动,本能的手指紧紧攥住床褥被单。

窗外一轮白月银光携寒意透过重重帷幕下撒,室内只有水漏滴答滴答的响。沉重的喘息声在夜里突兀。

慢慢冷静下来,视线在幽暗里来回摸索皴寻着找到出路,看着床脚阶梯下映出的亮块,额角后背也终于落下了冷汗。

这才意识到,这是夜半三更天,宫中寝殿。他身旁还睡着一个人,怀中充盈温暖。

怀中人在背光里只看得清模糊的轮廓身形,齐之侃把手臂紧了一紧,他便溢出几声无意识的嚅嗫。等再安静下来,又往前蹭一蹭,把脸埋在那人的万千青丝里,发丝瘙得脸上微微的痒,让鼻尖萦绕好闻的发香。

如擂鼓的心跳一点点平息,他凌乱的呼吸蓬勃在那人温香的后颈里。被拢在臂弯里的人微微动起来,不安分的挣了挣。

赶忙退后,人却已被他的动静几番折腾醒了。

蹇宾翻了个身正对他,强睁了几下眼,视线带着迷梦混沌对上齐之侃瞪大的还余了惊慌的双眼。


“被梦魇了?”


问句里带了肯定,熟睡中醒来的沙哑嗓音蛊惑又安抚。

齐之侃乖觉的点了点头。

一双困倦的桃花眼眯了眯,叹了口气像是勉为其难的样子,径自双手捧了齐之侃的脸,在一片帐帷里用指腹于嘴角处摩挲了半晌。然后熟练的找准位置,微微拱身就对上了唇。

涓埃散漫漂浮,月光照进来,绕着两人在床踏上唇齿纠缠。

齐之侃不舍得闭眼,吻他的人神情慵懒却认真,他便直直地死死地睁着,不肯放过一丝一毫,嘴唇连带着有些僵硬笨拙。

献吻的人也不恼,闭着眼投入地一下一下的浅啄,引领着渡他灵活的唇舌气力。又似乎觉得还不够,张开五指插入他散了的发间,自上而下的顺着梳一头青丝,然后顿在微微发硬的肩胛背脊,温柔轻轻拍着,像是哄一个孩子。

彼此气息交换,往来间是熟悉的鼻息体香。

蹇宾不知道齐之侃做了一个怎样骇人的梦,但也许同样失而复得的覆辙多了,也便学会了如何安抚一个从惨烈的梦里脱身的人。

这一个吻流于表面,辗转却不深入,钳带着齐之侃陷入静水深潭里纠缠沉溺,平复了心中的聒噪不安。

梦境太过逼真,那里的失去切肤具实,竟全无防备的让搅了心神患得患失。这样的心智不坚定着实是犯了大忌。

不过还好,他想,那只是个梦而已。

“本王在呢,睡吧……困。”蹇宾的尾音里带着拉长拖沓,感受到齐之侃逐渐的放松,终于透出被吵醒的微微不满。

后背的拍抚逐渐慢下来,声音也下滑得一声声变轻。最后他捏了捏的齐之侃的脸使劲咂着亲了一口,便歪到了温暖的怀抱里,挪着寻了个舒服姿势阖目。

有齐之侃在他一向睡的心安。


可被他撩拨了的人此刻却不大好,很不好,特别不好,彻底地,很彻底地睡不着了。

齐之侃还在没出息地回味。

心里的慌乱逐渐消弭退散。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觉浑身却都燥燥的,大半夜的想要往嘴里灌几壶冷水。

他的王上还真是当他把持的住啊,他睁着眼睛看着黑处,听着复又规律的寝息想。

殊不知他齐将军行事向来是风卷残云,绝不拖泥带水。


……


蹇宾刚刚闭了眼重新拾起睡意,却在将睡未睡之际,感觉双腿被夹合拢紧。实在是困倦,翻了个身便没去理会,有个物什却再接再厉百折不挠在他身上轻轻蹭磨着,惹得他又转醒。

简直是得寸进尺。

“齐之侃!”他忍无可忍,打掉了在被中游走伸来的手,口鼻自锦被里闷出一道厉声斥责。

这句话本该是怒不可遏的语调,却因神识半醒,话一出口却变了味道,平白削减了几分怒气。

齐之侃听了瘪了瘪嘴,又故技重施,一边埋在肩头给君王吹枕边风。

却是色欲甚弥,添染情欲。

这齐大将军此刻行事褪去端严不苟,样子颇似无赖,如水中游鱼,被中较量哪还有半分平日的朝堂威仪,疆场雷厉。

他顺着刚才的话,好端端一副哭腔。堪堪才把持住语调说:“王上,微臣有些难过。”

蹇宾听了这可怜兮兮的腔调,从鼻中哼出一声气,好整以暇语调微扬道:“左右本王是睡不下了,小齐便与本王说说,小齐是哪里来的难过,哪里来的委屈,本王或能参详一二也未可知。”

不过戏语调情,蹇宾倒是认真的应了一声,顺便打掉齐之侃伸探游走的手。

齐之侃闭着眼听着声音,配合地想象着那张好看薄唇的一张一合间,发出的一词一句。

蹇宾一个没捉住,带着热度的粗砺手掌已探入腰腹,力道不重的抚摸揉捏却惹得他浑身痉挛,那人嘴中还不消停地回道:“不过微臣这着了火,全看王上肯不肯灭。”



“你这逆臣,”

——说这句话时王上定是咬了嘴唇


“简直……无礼,”

——这句当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


“你放肆——”偌大的寝殿在夜半泛出一阵微弱呻吟,下面躺着的人从脸颊红到耳根,双手被擒到耳侧不能动弹半分。

齐之侃早已爬起来伏在蹇宾身上。王的上身里衣被褪至腹间,露出深陷的锁骨。没有回应,齐之侃的嘴唇却依旧轻柔的留连于唇畔不愿离去。那人握紧被钳着的双手,力气较量不过,突然故意偏过头,干脆躲开了他的吻。

齐之侃便含着笑去捉着他,亲他微微上挑带着桃花色的湿润眼角,亲他满是热汗的白嫩脖颈间滑动的喉结,亲他因为消瘦而突兀轮廓的锁骨。

齐之侃的使的力气不大,却知道,他的王上跑不掉的。

想到这又偷偷发笑,松了手像牛皮糖般拥附在蹇宾身上,把脸埋在蹇宾的肩窝里。

他想,他的王此时正被他好好抱着,瘦了一点也没关系,还有机会可以慢慢养胖,帐中温软相间无隙,他可以听到他再熟悉不过的脉搏鼻息,这样就很好。

齐之侃像个独得蜜糖的幸运儿,心中有小小的庆幸,脸闷在蹇宾的脖颈间,笑着笑着眼里却突的不自觉堕下泪来,湿了蹇宾肩上的肌肤和铺于床枕间的发。

手间的钳制突然松开,意识到不对,蹇宾转过一直背向齐之侃的头,细细的听见小齐微弱隐忍的啜泣,这颤动听得心里柔软遍生,刚才的恼怒无论如何也发不出,耐心温柔地揉了一把齐之侃毛绒绒的后脑。

他胡撸着小齐的头,叹着气颇感无奈:“小齐今日这是怎么了。”

又抬起手敲了敲齐之侃的后脑勺,摆出王上的架子训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小齐可是不知?威震三军的大将,却躲在我被窝里哭,让人听去了成何体统。”

他的话一落,脸侧传来几声笑颤,齐之侃抬起头眼里还带着红血丝,神色却认真倔强。

齐之侃的大手一遍遍抚过他的眉目鼻梁,像是怎么摸都不够地描摹刻画。


“王上不要离开。”


“王上要永远在。”


他张了几次口,只一字一顿地说出两句短短的话。

无关情欲,只有真心。

蹇宾溺在微弱光芒里那人的眼波,那里远胜星汉璨烂,似诉平生相思,平生眷恋,平生困苦。那眼神让他只想把自己所拥有的,能给予的一切,都搜肠刮肚完完全全交于他。

蹇宾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他昂起头在齐之侃额间留下一吻,皱了皱眉双臂环上齐之侃的脖子,语气别扭地道:“你……下手轻些。”

“好。”

“下不为例。”

“都听王上的。”


齐之侃点点头,身体却还讷讷的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主动,半晌才慢半拍地配合着露出一个傻笑。

小奶狼气势汹汹的扑倒在他身上,像是要啃咬之势,落在身上却没有想象中的噬咬之痛。他下半身被抬起架在腿间,齐之侃迫不及待的抖擞精神直直进入。

小奶狼一手拖着他垫在身下护着,把另一手送到嘴边供他释放疼痛,他也不客气,随着一步步深入在手背上留下一道道深刻明晰的齿印,像是泛泛年华里滚过的年轮印记,双手紧紧扣住背后鼓起的肌肉。

他在天堂地狱间游走,俯仰间发出低声嘶吼,却被吻封缄。只觉得下一刻便要散架,身下抑制不住的颤动牵动每一处骨肉,他们发着黏腻的汗,肌肤相贴紧密相连频率相同,恍惚间清明与浑噩交替,疼痛与欢愉缠织,那人声音浑厚在他耳边道:


“生生世世,为君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我伴君身侧,我何德何能。


蹇宾闭着双目,忍着嗓中含而不发的吟噫,不耐回道:“行了,本王不爱听你整天说这些生生死死的话。”

却将箍住齐之侃的手搂得越发的紧。


……




次日,天光大亮,晴空开日。

素来勤勉早醒的王待宫人来唤才清醒,上朝走路时袍下双腿仍些微的瘸拐。

向来擅长看帝王眼色的天玑臣子发现,今日的王上很是不同。王上今日都没抽空看大司命一眼,听奏表也总是走神看殿上柱子的蟠龙,却独独看了齐将军二十几眼。

最后他们得出一个结论。

果然齐将军是时蒙隆恩盛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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