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地方

故乡的老城区

见过不少人把自己的故乡叫做回不去的地方。灰头土脸的n线城市,物产富饶的鱼米之乡,经济乏力的落后小镇,临近大海的滨海城市。似乎只要是离开的地方,就很难回去了。

我的故乡是一个南方沿海小城,五六线城市。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立交桥,在全国经济的排行榜上,永远倒着数比顺着数更容易找到。夏天总出奇的长,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短袖都放置在衣橱最显眼的地方,夜晚的风里还有海的味道。

整个童年时期,以为它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抬头便是无忧无虑的蓝,氢气球不小心从手里脱落的时候觉得这块小城的天空广阔得无边无际。夏天漫长得不用担心温度的逝去,我们在蝉鸣声里被阳光刺得眯起了眼睛。校门口的卷粉两块五一份,如果奢侈点儿加一块钱可以多一根火腿肠。还有五块钱一大杯的奶茶,常常成为同学们在结束一天课程后对自己的犒劳。上课的时候预谋着课间该怎么躲开校警的视线偷偷拿外卖。桌肚里躺着几张为打发时间所传的纸条。摊开的课本右上角记着课间丢沙包的比分。

少年时期,比年龄增长更快的除了身高还有心气儿。往后再长几岁,了解到越来越多关于应有尽有的大城市,这个南方小城在我心里忽然黯然失色。我开始异乎寻常地对自己的家乡表示嫌弃。两个市区、乏力的经济、跟风的房地产商和低劣的市民素质,是青春期的我对家乡最基本的认知。我开始变得不喜欢它,不喜欢它的闭塞,不喜欢它的落后,还有它的贫瘠。我觉得它甚至没有我跑得快,那些网络流传的演唱会、话剧、艺术展,是一块引力越来越强的磁铁。高中下晚修的时候,在回家的路上想,如果考不出去,一辈子待在这里的话,那我看到的天也只有这么大了吧。和所有同窗一样,我拼命地想挣脱这里,好像只有从这里逃离,我的人生才会拥有可能性。

每隔几天,高中的各科任老师就用这样的话来激励我们:你们好好学,就能从这里考出去。高考的确是我唯一的出路。我仍然记得高三时候,毕业了的师哥师姐回来开宣讲会,谈大学,聊他们生活的五光十色的大城市。那个时候台下面容稚嫩但又略挂疲态的高中生们,是几近羡慕又崇拜地看着台上眉飞色舞的人。接下来的晚自修,教室里翻动书页的声音比往常密集了些许。

大学之后我来到耳熟能详的厦门。鼓浪屿是我对厦门最初的印象,它被印在明信片上,印在笔记本的封面上,存在于网络上五花八门的旅游城市排行榜上。在失了眠的夜里,在相似的温度里,在相似的海风里,我也曾拼命想念那个收留了我二十年的仍然落后闭塞的南方小城。有一句话说得挺对,你不爱她时,她是一堆条件;爱她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名字。自离开故乡的那一刻起,就变成了一个游子,举目无亲的孤独感飘散在每一个角落。你说为什么人总是这样啊,好不容易站在了过去所期许的未来,又非要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用十几年光阴换得另一个城市的入场券,却又开始怀念起故乡的种种。

但是如果问我愿意回去吗?我的答案恐怕是否定的。我的意识还是有倾向的,在阴差阳错地被机遇和困境推着往前走了一段后,看到的越多,越发觉得无法满足于小城所能给我带来的状态。这病恹恹的小城像一根卡在嗓子眼的刺儿,回不去,也没法不惦记。卡在中间,进退维谷。隔三五天给家里打个电话,说说最近看过的电影、新买的衣服,.似乎背井离乡也能照顾好自己的日常起居。但也总有生病或难过的时候,难免会衍生出思乡的愁绪。异乡会有家的感觉吗?当然不会,漂泊的酸楚感蔓延在每一个零落的瞬间。但小城似乎也没有给我安定的感觉,虽然熟悉每一条街道,习惯气候的变化,但是我从没觉得自己会长久地属于那里。

我们之所以怀念故乡,也许是因为它包容了曾经那个年少无知又心高气傲的自己,它见证过我们的迷茫、困惑、失意和梦想。我们曾在跟家人吵架后,赌气走过它的街道;曾在心有不顺的时候,到路边摊用烧烤和啤酒发泄;曾在校门口等过重要又怀念的人;曾在老街糖水店和好朋友促膝长谈至深夜;就连故乡倚着的江河都消化掉不少当代中学生的种种矫情衷肠。

钱德勒在《漫长的告别》里说:“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这种死去每天都在发生。在我们随手挥别一个朋友,关掉了某一次聊天窗口,头也不回地离开一座城市……我们心里想着很快就会回来,然后就再也没回来。那一点生命的内容,就不管不顾地死了,成为我们从出生就开始的死亡过程的一部分。不管在我们心里,是多么希望暂时那些暂时离别、成为记忆的东西能够回来”。

我的故乡,它一直就在那里,默默地躺在中国地图的南端,接受一群又一群想要去看看更广世界的孩子的告别。

如今不管是朋友聚会还是家庭饭局,总是免不了“实习”、“工作”这类现实又俗气的字眼。

他们都问过我:“以后打算回来吗?”

我说:“回去做些什么呢?”

“家里这边竞争小,回来轻松些。”

“我不想,我还想试试往上走。”

“那你在别人的地方混得下去吗?”

“还没混一混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对话常常停在这里,尴尬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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