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

谷小满认识两个石匠,一个是她外爷麦贤清,一个是她二爷谷和明。好巧不巧的是,他们都早已静静地躺在了石碑后、土堆下,被人遗忘了去。可石头记得他们,至少他们曾经费力打磨的石头会把他们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一直保留下去。

谷家村的每一户人家屋前都有一个晒小麦、油菜、玉米和稻谷的大坝子,有时候也会晒些其他的作物,但不像城里人,他们是绝没有闲资跑到坝子里去晒太阳的,不过这也是前话了。不像现在新修的房子面前水泥铺的大坝子,谷家村的老式大坝子一般都是石头铺的,那石头都是像麦贤清、谷和明这样的石匠用锤子和錾子一点一点捶打出来的。

谷小满没能看见过他们打石头时的模样,也可能是她忘了,还可能是从谷小满记事起石匠这个职业就没落了。总之,现在不管是谷家村还是外爷湾,都已经找不到一个正经石匠了。但,不知怎么的,谷小满的脑子里却烙下了那铁锤打在錾子头上、两个金属因为人力作用而规律响起的铛、铛、铛的声音。那声音虽然大,却不吵闹,像是一首敲给大山的赞歌,是他们石匠人对大自然恩赐的感谢。

谷小满家的大坝子,也就是院坝,是她的外爷麦贤清和二爷谷和明还有爷爷谷和云一起,一点一点打出来;当然,谷和云主要是帮忙,好在打石头也不难学,等到谷小满家的院坝完工了,谷和云也学的有七八分功夫了。所以现在谷小满要是回老家,还能看见爷爷的许多打石工具,像锤子就有好几把,圆头的、方头的,大的、小的也都懒得仔细研究,更别说那长短不一、尖细不同的许多錾子了;有一回谷小满突发奇想地想给她家的汪汪盖个房子,准备拿一根最长的“錾子”去撬石头,结果愣是没拿动,被爷爷骂了“莽娃儿”,原来那个不叫錾子,叫钢芊。好吧,术业有专攻,但谷小满是愿意学爷爷教她的东西的。

可就像石匠渐渐没落了一样,谷和云也很少用他的那许多工具了,大多数时候,那些工具都在吃灰。但要是回到上世纪六七八九十年代,可没有锤子和錾子吃灰的功夫。

那时刚一开春,石匠们的事情就来了,其中最打紧事儿是修葺水渠,因为等到了五月份,就需要通过水渠把堰塘里的水引到水田里去,然后牛拉犁耕,收水松土,等时机成熟插下秧苗。

而之所以说修葺,是因为水渠原本是用石匠们打的石头铺好了的,只是因为一些天灾人祸,像大雨洪水,原本铺着的石头垮碎了去,就又需要石匠们重新打些石头。

水沟用的石头不像院坝用的石头,不用精打细磨,只稍微大小一致就可,主要起挡水引流的作用,所以很快的功夫就能打完。

谷家村的水渠是在公社年代就有了的,一块一块石头沿田左或右铺好,到了没有田的地方,就基本沿着路边,反正田到了那里,水渠就开到那里,好不厉害。而且水渠现在都还在用,平时也只是小修小补,但因为有了钢筋水泥,也就不需要石匠们打石头了。当然,谷家村也没有石匠了。

谷家村的最后一位石匠,在谷小满认识的人中,也就是二爷谷和明了。他最有名的作品是一个差不多二十个人拉成一圈的大小的磨盘,当初开荒变田的时候可起了大作用,只是他若是知道曾经辛苦开荒的良田如今变成了荒地,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但不管怎么,只要没有人动,那块大磨盘石是不会消失的,也算是取之于自然,又还之于自然了。

补好了水渠以后,石匠们另一件事儿又来了,那是谷家村的大事,开山修路虽然是历来就有的事儿,可是谷家村到公社的路却不是历来就有了的。

而且这个路还不是他们今天走的大马路,而是山林里的小路。据谷和云回忆,修那条路的时候,是谷家村的石匠最红火的时候,但也是最艰难的时候。

一想到石匠们从一条本没有路的山上开一条路,谷小满就觉得肃然起敬,因为她长大后特意去走过那条路,她尽力想象他们小心翼翼趴在石头上一点一点打磨的样子,可她也知道,她无法完全感知到他们的不易与艰辛。开山劈路,是谷小满她们这辈人从没走过的路。

可如今他们的劳动成果又一次还给了自然,公路通了以后,小路渐渐的走的人少了。等车多了以后,小路也就全荒废了。

但石匠并没有完全退出历史舞台,因为修公路更需要他们,但修公路时他们已经处在了他们这个职业黄金期的尾巴了。

谷家村的公路修了三年,其中最主要费时的地儿是大崖子,因为那地儿是一块儿整石头,所以必须要靠人把石头一点一点打碎才能在石头上开一条路。于是,石匠们就捋起袖子、拎起锤子、拿起錾子、扛起钢芊干了。先把整石头打裂开,再一点点打碎,重复再重复,从春到冬,光那一个地儿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

公路开通了以后,谷家村的春天算是来了,自给自足的日子也慢慢变了。而石匠们也慢慢退休了,因为,他们老了,也干累了。

是真的累了,谷家村只是一个小小的缩影,外爷湾也是同样的情景,石匠们开山劈路、修渠盖房,样样苦活累活都少不了他们。因为他们是他们那个年代的手艺人。

他们或许只是为了挣口饭吃,但他们却做了一件不平凡的事儿,路,只有通了,才有了这后面的许多故事,才有了希望。

可这希望他们都看不到了。麦贤清在他退休的第二年离开了,谷和明在他退休的第三年离开了。而他们的退休,也无非是再干不动了。

在那个没有防灰尘意识的年代,石匠们或许会因为害怕飞石溅到了前来取经观摩的小孩而厉声喝斥他们走开;但他们却不会在意吸入自己肺中的一石一砾之尘,然后长年累月,落下了恶疾。

麦贤清和谷和明都是因病离开的,只是大家那会儿都已经忘了他们石匠的身份。

而谷小满已经模糊了外爷是在春天离开的还是秋天离开的了,或许是早春吧。那会儿妈妈从外地赶回来了,给她带了新衣服,其中有一条淡粉色的喇叭裤,就在她穿着那条喇叭裤去隔壁二婆家借针线的时候,被她家突然从柴堆里冲出来的大黑狗咬了两口,一条新裤子顿时就变成了一条烂裤子。她当时哭的很惨,因为那条裤子烂了,也因为自己腿上的伤,唯独没有失去外爷的悲。

那时候的谷小满不懂得生离死别那许多事儿,不懂原来死是一条人们跨越不了的鸿沟。

可腿上的印记却时刻提醒着谷小满自己被狗咬的那年,除了没有了粉色新裤子,还没有外爷。那印记至今都没有完全淡去,谷小满想,这算是一种惩罚,惩罚自己曾经对死亡的忽视。

八岁的孩童如今已二十好几,谷小满开始缅怀过去的人。当她站在自家老屋面前,她仔细瞧着院坝里的一块块石头,用手抚摸那一面粗糙之地,岁月流转,只这些东西没多少变化。

石墙土壁,最悲伤的是石匠们最显而易见的印记是坟前墓穴,他们离开了,他们又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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