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公
今天是我到幺姑娘家的第一天。我做梦都没想到，老了老了，最后会跟着幺姑娘。
我年轻时，还没有计划生育这一说，也就一口气跟娃儿他妈生下七个崽子：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农村嘛，赡养老人当然是儿子的责任，女儿都是嫁出去的水。可我那老伴才死几年啊，我就被两个儿子推来推去推到老幺家来了。
哎，我这说的都是气话，多少没有良心。我知道。可我心里就是有气。我也知道我那两个儿子没有嫌我，也没有不管我。大儿媳在家经由了我两年，二儿媳的两年也经由满了，今年又该老大了，老大有他的难处，我知，他让我跟他去浙江，说就在那边跟他住，一年一混就过去了。他说这话真是轻巧，让我一个土都埋到耳朵上面的人跟他离开家乡去外地，亏他想得出来！！城市里的房子都像牢笼那么小，想随便出门走走都是难事，只能在家困觉，哪里有我在家里轻松自在？再说了，万一我一口气上不来，断气还断到一个那么远的地方，这不是荒唐吗？那我岂不成了孤魂野鬼？ 简直没有道理！我不去，我打死都不去。
由老大去想办法吧，反正该他的责任他赖不掉。这个崽子，果然不一般，我以为我不去他俩怎么都得回来一个，没想到他心野了，竟然想出一个出钱让四姑娘经由我的办法来。更可气的是，老四竟然不同意。我那老四腿脚有些许残疾，这么多年我都不曾嫌弃她，没想到她还反过来嫌弃我。真是让人寒心啊！
老大可真谓锲而不舍，竟然把老幺说动了。此刻我坐在幺姑娘家的凳子上，心里左右不是滋味，脑袋轰轰地响，整个春节下来，我还不知道我怎么就被架到这里来了……
我真想念我死去的老婆子啊，她一走倒是好了，留下我个糟老头子，平白给大家添负担。
算命先生说我乱丢乱拿都要活九十几岁，还真是算得准，现在真被“乱丢乱拿”了。活那么久干嘛？
哎，什么时候？年老竟成一种罪过了？
大媳
此刻我和孩儿爹坐在李总返杭的轿车上，心里真是松快了许多。希望我那老公公在幺妹家待得习惯吧，若是待不习惯……简直不敢想。
要说这一趟老家还是回得值，把这件天大的事安排妥帖了。若是不回来当面商量，到时候授人以柄，说我俩不孝敬老人，不尽责任，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到时候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我是几次三番当着弟弟弟妹问的老公公，老公公亲口说的不去浙江，我又不能回老家，那我只能想办法出钱让人帮忙带了。要说弟妹才是最好的人选，她反正在家已经待了两年，也习惯了，而且她现在那么大的年龄了，出去连厂都进不了，前两年进厂还靠我女婿帮忙招呼一下，又两年过去了，肯定更难，再说了，就算进了，一年能挣几个钱？我这一年给她二万五，她自己在家再喂点牲畜、种点小菜、打点零工，不比在外奔波劳累强啊？可她竟然不同意。不同意我也不能勉强。大姐二姐年纪大了，肯定也不行，三姐嫁到山东，不可能。老四腿脚不方便，生活困难，她需要这个钱，可她竟然也不同意！算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只有找幺妹试试看了。谢天谢地，幺妹竟然同意先照看一段时间，看老公公习不习惯。
老公公，你最好习惯啊。我不是不孝顺，我是真不能回来。你知道的，我那大儿子，你的大孙子没出息，一天就是个赌，到处欠钱，以前我还帮他还账，现在眼看是个无底洞我也就懒得管他了。可我还有个幺女啊，话说回来，要是女儿像她哥一样是个晃晃，我也就索性都不管了，回来经由你，自己两三个人的生活怎么都挣得够。可偏偏女儿还算争气，女婿开个厂也挣钱，现在我坐的李总的车子不就是看在我女婿的面上才又接又送的嘛！
我在厂子的门卫处支个小摊，卖点八宝粥、饮料、方便面，再加上孩儿他爹赚的，一年不怎么也得落个小十万啊。退一万步，就算我一分钱不挣，我们今年也不能回来啊。 我女儿今年怀孕了，她身体又不好，我肯定得留在这边帮忙。虽然她已经有两个女儿了，可还是得有个儿子才放心，现在女婿对她倒是可以，但保不齐将来生意越做越大，心也越来越野吧！你说，我不在这边怎么能行？我怎么能回来？？
我还想着今年回来把如何经由老公公的事再商量一下，都快九十的人了，身体肯定越来越差，一人两年不公平，最好一人一年的来。可弟弟弟妹不吭声，算了，到时再说。
二媳
两年可算经由满了，我和孩儿爹刚把老公公送到幺妹家回来，也打算收拾收拾行李明天去广东了。
我这一去，不知道能不能进到厂，我人又笨，年纪也摆在那里，真怕没厂要我啊。要是真那样的话，我还真挣不了大嫂给那二万五。
哼，别说两万五，就是五万我也不会留在家里。我跟我儿媳也是这样说，我儿媳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惊讶之余似乎还有一种嘲讽的味道，她可能嫌我穷硬气，瞎高傲。她不懂。
我那大嫂最精了，当初老婆婆生病，她和大哥求天求地地说他刚修了新房想挣点钱，要我们回来帮忙照料，害得孩儿爹辞急工赶回来，现在她却反过来说我们为了每个月三千块的照料费才回来的。现在我若接下她这活路，她到时不又得说我是为了她那二万五才留下的啊。话好听，屎难吃。我才不会上她这鬼当。
现在她又出幺蛾子了，要说一人赡养一年。怎么可能？当初她是一人两年的拥趸，现在拍拍屁股又要变，给老公公抬衣柜时她话里话外都在说“今年抬上去，明年又抬下来。”我跟孩儿爹话是都听见了，就是没坑声。
不过我真担心老公公在幺妹家待得习惯不，老公公那人，脾气倔得很，说要去扯草，刮风下雨，下冰雹都要去；说要砍柴，不砍完绝不会回桌子上吃饭……你说那么大岁数的人，万一有个闪失……就算他身体硬朗，再让不知情的旁人传出个幺女虐待老人，幺妹又如何做人？
管它的，到时幺妹自会联系大哥。真到那时，别说他女儿要生一个，就算生双胞胎儿子也得回来。总不可能不管老人嘛。再说了，我儿媳去年，现在要说前年了，也不是没怀过孩子，就是因为我抽不开身去照看，她才去……每次想来心都是痛。
我也真是笨，人家怎么就能想出让幺妹帮忙照看的办法，我咋就不能？
孙媳
我第一次见到爷爷的时候，婆婆（奶奶）还在。那个时候，我跟现在的孩儿爹还在恋爱，要说爷爷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当然是勤劳朴素、沉默寡言，但是耳聪目明、身体康健、精神矍铄，却又只会低头做事那种农村老人的形象。
一晃嫁过去这么多年，对爷爷的印象依然如故，不过多认识了他的一份倔。就是我婆婆常说的那种倔。爷爷是那种慢工出细活的人，我亲眼看着爷爷把柴一捆一捆地摞成艺术品那么周正。我婆婆说她上次在家杀鸡杀鸭，爷爷还在旁边问“×××又要坐月子了唛。”还说我没有口福，因为家里的鸡鸭闹了病，死了很多。其实那次真的是我坐月子，就是那我婆婆自责得要死的小产。
我看得出爷爷很喜欢我，虽然不怎么跟我说话，也没有什么喜欢的表示，但我就是能肯定。我很想在爷爷的安排上说上两句话，可孩儿爹老是不让我管，我为此还生了他几次气，“怎么？不把我当一家人吗？”他其实是想让我一辈人不要管二辈事，何况那是长辈们之间的事。
可我就是忍不住，有一天，在他们“商量”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差点冲出去对他们吼一句“有你们这样做儿女的吗？你们在做，我们在看，将来我们这样对待你，看你们什么心情？”还好我忍住了，不然我不仅在他们院子出了名，可能还在他们户口出了籍。这么厉害的儿媳妇，谁家敢要啊？
其实他们各自的想法都又简单又单纯：爷爷想在家度过晚年，最好有儿子陪伴，如果不能，至少别让他出去；大妈想在外地帮女儿顺便挣钱，爷爷要管，女儿更要管；婆婆就想赌气，我都在家待了两年，你凭啥不看？
这么说来，她们谁都没有不管爷爷，却谁都忽略了爷爷。我常常瞥见爷爷一个人在婆婆的坟堆周围扯草，仿佛看见一个暮老生命默默地与命运较劲，又仿佛看见了中国千千万万个爷爷。
要说这是什么，这就是一本难念的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