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9000余米的高空中,软糯的云层轻触飞机的翅翼,望着它划过长长的尾线消失在无际的天幕中。

“妈咪,还有多久才可以见到daddy?”一阵甜稚的童音打破了机舱内的沉寂。靠窗的男人紧闭的眉睫颤动,棱角分明的侧颜愈趋冷冽,眼底的深蓝惊吓了窗外放肆戏嘻的团状生物。

人类脑垂体是一个很神密的存在,你可以控制它的行为模式、记忆体制,却做不到去遏止爆发的萌芽、甚或清除掉记忆中杂草丛生的枝蔓,只能任由它恣意张扬地渲染存在感。

恕•褚鸢儿


第一章  回归


飞机在城市的上空盘旋,缓缓驶入跑道。

云墨走出接机口的瞬间,目光扫过翘首等待的人群。大大的写有云墨的接机牌下,一张稚嫩的面孔冻炽了他的视线:一样的眉眼,甚至是嘴角上扬的弧度,只是稚嫩许多,清瘦许多,高高举起的接机牌下迫切的目光搜索着鱼贯而出的人流。云墨抬步间掀起的衣袂掠过少年的身体迅疾离去……


INN HOTEL酒店如瀑的落地窗前,跑步机上云墨半裸着身体,点点汗珠划过发际、肩胛,留下绚澜的抛物线。


天佑心脏病医院的病房内,心电图复制着规律的折线。

少年因为急剧跑动粗重的呼吸声,在推开病房门的瞬间,随着放慢的脚步愈趋平缓,压低声音唤道:“妈妈……”

“嘘……”病床边的裴茹悄步迎过来。

裴茹带着男孩转身走至安全出口的门侧。

“妈妈,我没有接到墨哥哥。我已经提前两个小时去候着了,眼睛都没敢眨一下,墨哥哥有事情改签了吗?”卓雨泽说到。

裴茹溺爱地拂过挂着汗珠的稚嫩的面孔:“小傻瓜,你见过墨哥哥吗?”

卓雨泽迷茫地看着妈妈说:“没有呐。”

“那你眼睛瞪着有什么用。”裴茹啼笑皆非,心里念着:“真是个孩子。”

“我……”卓雨泽嘟着嘴垂下脑袋。

裴茹轻拍卓雨泽的背道:“好了,进去陪着爸爸,一会儿醒了看不到你。”

看着高高瘦瘦的身影进了病房门,裴茹拿起了手机,拨出一串号码:“嘟……嘟……”

60秒后,屏幕暗淡下来……

裴茹怔怔地望着一片漆黑的屏幕,轻佛一下耳侧的发际,向病房缓缓走去。


INN HOTEL酒店的房间内,健硕的身影似乎站了许久,犹如一尊雕像。

时间停滞,逆时针缓缓移动,回流至二十年前,那个平静没有一丝波澜的午后。女人美丽而精致,轻轻地擦拭着院内的竹芋科植物,小云墨走到女人身边,顿了一下,开口道:

“妈妈,老师布置的绘本作业是关于亲情的素描,我想要相册集做参考。”

女人低着头,手部的动作没有停顿:“相册在书架的底层,去吧。”

“怎么都是我小宝宝的照片,也许爸爸妈妈在前面拍照吧。”

小云墨一边翻看一边喃喃自语着,一本本厚重物被移出书格外,底部的一张胶片吸引了他的目光……

“妈妈,这是什么,小猴子吗?”

花海中忙碌的女人轻缓地转过头,视线却瞬间凝固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是一个周末。当爸爸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漂亮的阿姨出现在客厅的时候,云墨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云墨依然能够感觉得到妈妈紧紧攥着他的那双手。妈妈努力克制的外表下,身体却传来压抑的战栗,仿若电流一样传导至小云墨的身体里左冲右撞……


天佑集团董事会上,云墨淡然地越过那些探寻的目光。天佑集团曾经坚若磐石的市场王者地位,在卓天佑一次又一次被送入病房的传闻中摇摇欲坠……

“我是新任的执行董事云墨,协同德国圣斯诺控股集团入驻天佑集团,期望各位董事一如既往地支持……”


INN HOTEL酒店如幕的落地窗前,手机里Losin' the love的前奏声响起……

There're days when I regret it

The things I said to you

I put my trust in no one

It broke my heart and I blamed it on you

You were kind and oh so gentle

But I refused to see

That someone like you existed

I was somewhere in denial……

云墨拿起手机,话筒里传来淡淡的女音:“云墨,我知道你已经到达虞城了,过来见见爸爸吧,他一直惦记着你……”


天佑心脏病医院的走廊尽头是VIP区,云墨高大健硕的身影投射在大理石地面上。透过病房的看护窗,云墨紧紧地盯着床上躺着的男人,点点白发让他熟睡中的容颜更显憔悴,岁月真的会改变很多东西……

“叔叔您好,请问您是……?”一个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身侧。

“雨泽,是你在外面吗?”房间里的女音越来越近。

“妈妈……”少年唤道。

裴茹拉开门看着眼前高大的身影,眼神中的惊喜闪过,很快恢复了恬淡的礼貌微笑:“你是墨儿吗?这么多年不见,阿姨都认不出你了……”

卓雨泽惊喜地轻呼:“你是墨哥哥吗?我有去机场接机喔,可是都没有等到你……”

“不好意思……”云墨还未来得及阻止已经快到自己耳际的高度的卓雨泽已经攀上来的手臂,手机拿在耳边:“您好,我是云墨……知道了,四十分钟后在会议室等我。”

一旁站着的裴茹轻扯卓雨泽的手臂拉至身边,缓声对云墨说:“墨儿,有事情你就先去忙吧,爸爸现在的身体不是太好,你有时间就过来多陪陪他吧。”

“……,再见。”云墨的视线扫过病房门内床上躺着的人。

“墨哥哥……”裴茹轻扯手臂的力道,让卓雨泽吞下了想要继续说出的话语。

看着卓雨泽失落的小眼神,云墨心中有轻微的悸动。

“他出院的时候通知我,我到家里吃饭。”顿了一下,云墨的大长腿转身迈步离去。

“唉……”病房内轻微的叹息声,拉回了还怔怔望着走廊远处的母子二人的目光。

裴茹快步走到卓天佑身边:“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爸爸,我见到墨哥哥了。墨哥哥好酷喔,可是都没有对我笑一下下……”卓雨泽垂下的小脑袋声音越来越小。

“你墨哥哥有工作要忙,哪像你就知道踢球玩游戏的,要努力学习,长大了才能帮忙爸爸经营天佑啊。”裴茹一边扶起卓天佑到舒服的姿势,一边对卓雨泽轻责道。

“哦……我好饿,我要吃汉堡去了。”卓雨泽将水杯递至卓天佑手边,转身拿起旁边放置的背包。

“不要总是吃没有营养的简餐啊……唉,这孩子……”看着已经蹦跳着远去的背影,裴茹的声音充满无奈的溺爱。

“他像极了他的妈妈……”卓天佑双手摩擦着陶瓷杯的纹理说。

“你是不是早就醒了?”裴茹抬手轻拭卓天佑鬓角的一缕白发轻声问道。

“……”

裴茹看着卓天佑那思虑重重的神情,半天没有回应自己,仿佛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地说:“他依然是个孩子,何况是……你真的想要守护他一辈子吗?”

卓天佑的目光从陶瓷杯上缓缓移开,看着裴茹恬淡的面孔,虽然她比自己小了九岁,鱼尾纹却也慢慢地爬上眼角……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小茹,委屈你了……”卓天佑内疚的视线晕染了一层薄雾。

裴茹捧起卓天佑厚大的手掌贴在脸侧:“怎么突然讲这个,当初是我选择和你一起去面对的……”


天佑集团的会议室内,圣斯诺总裁斯诺•戈培尔在视频的另一端:“墨,天佑集团的现状如何?”

“总裁先生,因为不可控因素,天佑天股份一直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圣斯诺入驻天佑的消息早已传的沸沸扬扬,天佑未来的走向也是猜测颇多。如果股民大众恐慌,产生危机感,那么天佑是否能够渡过崩盘危机,输赢皆半。圣斯诺也许要提前采取措施,以改变现在被动的局势。”

“墨,你把天佑上半年的财务资料上传总部,我会开董事会议修正注资方案。”


云墨站在天佑集团的电梯里,四周的玻璃镜面把他笔挺的身躯复制重合成不规则的形状。负一楼的指示灯熄灭的同时,标准的女音响起,电梯门缓缓开启。云墨大步跨出向车位的方向移动,角落的身影出现在视线的余光暗影中。云墨驻足没有转身,等候片刻后看到角落的身影依然不敢靠近,开口说道:“过来吧……”

感觉到身影在慢慢走近,云墨转身上车却没有触发起步按钮。瘦瘦的身影在车旁边停留片刻后,打开了车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云墨没有说话,起步疾驰离开了天佑集团的地下车库。


卓雨泽乖巧地坐在沙发里,环顾满目冷灰色调的酒店套房:干净整洁,还有似云墨一样那不敢靠近的冰冷的温度。一副未完工的油墨画是这个房间里唯一跳跃的色彩:和煦的阳光下,一个小男孩站在一片绿色中,却有深深的孤独感吞噬着他小小的身体……卓雨泽站在画布前呆呆地望着,仿佛也陷入那无尽的孤独中……

每天固定的运动结束后,身穿浴袍的云墨走出浴室,抬眼看到画布前的卓雨泽,似乎才意识到房间内还有其它的生命体存在。擦拭发丝的手臂静态成弯曲的弧度,生怕惊醒了置身画憬中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墨终于打破了沉默:“不饿吗?我快要石化了……”

听到声音的卓雨泽猛地转身,却差点撞上正在靠近的男人的鼻子。

“墨哥哥,我……”

“晚饭想吃什么?吃好了我送你回去。”云墨的声音随着身影在洗漱室的拐角处消失。

“墨哥哥,你还吃的惯中餐吗?”卓雨泽探头寻找着云墨的身影说道。

“走吧。”

“啊?走去哪里?”卓雨泽听到声音,抬头看到换了一身休闲装的云墨,已经正在门厅处换鞋子。

跟在云墨身后进了酒店的电梯,望着他挺拔而冰冷的背影,卓雨泽又是一阵发呆。

看到云墨发动了车子,卓雨泽终于开口又一次发问:“墨哥哥,我们要去哪里?”

“你不是要吃中餐?地址?”云墨说着话打开了导航仪。

“哦……”

笃笃笃……

输好地址的卓雨泽转头望向了窗外。

云墨注视着前方的出口指示牌,余光却扫到卓雨泽倔强的后脑勺,抬手帮他拉好了安全带,起步疾驰而去。


这是一处江南格调的茶餐厅,环境雅致,干净整洁。周围有三三两两的叔伯模样的老人在闲谈,也有居家夫妻带着小朋友在用餐,更多的是和他一样年纪的学生模样的人。点餐结束,抬头看了一眼一直低垂的小脑袋,“你好,再加一杯果汁。”云墨对服务员嘱咐完,端起了桌子上的水杯,面前的男孩轻咬的双唇弯起了微笑的涟漪。

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女孩说笑着走过身边,有人唤道:“卓雨泽?是你吗?”

“你好久没有过来这里了……”

“叔叔身体好些了吗?”

听着七嘴八舌的声音,卓雨泽站起身应道:“我和哥哥过来这里吃饭……”

“哥哥?”

“是呐,这是我墨哥哥,刚刚国外回来……”

“哇……”两个学生模样的女生捂起了嘴巴轻呼:“卓雨泽的哥哥好帅喔!”

“没有呐……”卓雨泽窘迫的小脸染上了红晕。

“雨泽,要不要你同学留下来一起用餐?”看着被围攻的卓雨泽,云墨站起了身体,却又瞬间拔高了焦点。

“哇哇哇哇……”

“呐,卓雨泽,你什么时候有个这么又又又高又又又帅的哥哥啊!”两个女生瞬间变成了花痴模样。

“先生您好,您的果汁。”服务员的出现,终于让舆论中央的两个人有所放松。

“麻烦给对面的先生。”

“卓雨泽,那我们先走了。”

“卓雨泽,明天学校见喽。”

“哥哥再见。”

“再见……”

云墨礼貌性地颌首示意,目送讨论着走远的几个人。端起水杯的瞬间,却捕捉到对面低头灌果汁的人嘴角荡起的笑意。

“我是动物园的猴子吗?”

噗……

“你是我墨哥哥,比猴子帅多了,哈哈哈哈……”瞬间回归童真天性的人儿发出愉快的笑声。


第二章  过往


偌大的办公室里,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文件,云墨高大的背影伫立在落地窗前。窗外90米的高度可以俯瞰虞城的全景,在这些鳞次栉比的,或高或矮的楼宇深处,有云墨最刻骨的童年记忆。


似乎有记忆开始,他就生活在这座有小花园的庭院。妈妈一日日呆在这一簇簇郁郁葱葱的绿色中,沉溺、安静、甚至有一丝丝的陌生,因为她寡言的连花草都如同固态的存在。

云墨最开心的时光,就是听到爸爸回来时汽车的低沉轰鸣声。虽然那样的时光,在漫长的童年记忆中寥寥可数,却为小云墨的童年,绽放出烟花般绚澜的光芒。开始的时候,云墨会问妈妈要爸爸。妈妈总是说:“他在忙……”后面的话就会消散在一片花海中。后来的后来,小云墨学会了在玩乐之余,倾耳探寻那熟悉的汽车轰鸣声……

云墨永远记得,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妈妈盯着胶片中猴子一样的轮廓,目光呆滞而凝重……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地盯着窗外,任凭那些她曾经珍爱如生命般的植物,萎靡、枯竭失却鲜活的气息。

那一天,妈妈穿了合体的套装,化了精致的妆容,整个人都晕染着温润的光泽。当熟悉的汽车轰鸣声靠近,小云墨欢呼雀跃,却被妈妈紧握的手阻滞了脚步。爸爸的脚步声响起,房门打开的瞬间,臂弯里却有亦步亦趋的陌生阿姨贴在身侧。云墨已经听不清楚爸爸对他和妈妈讲了什么,恐惧感瞬间吞噬了他小小的身体,稚嫩的世界在妈妈压抑的战栗中飘摇欲坠……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遥远的另一个国度。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房子,还有一日日呆在房间里,没有一丝声息的妈妈。


这些年,在完全陌生的国度,云墨犹如脱离温室的雏鹰。因为他明白,只有他的臂膀足够坚盾,才能为娇弱的妈妈,打造强韧不可摧的防护森林。

在他以为,曾经的过去一点点堙灭在无垠的人生旅途中,荒芜、根茎颓萎,没有了丝毫存在过的痕迹。妈妈的突然离世,却瞬间摧毁了云墨辛苦构筑的单薄的壁垒……

那一天,当他在环球新闻中看到那个熟悉的面孔,那个他以为,不会再记得却刻入骨髓的面孔,圣斯诺进驻亚洲市场的提案决堤了尘埃的豁口……

斯诺•戈培尔进驻亚洲市场的灼灼野心如熊熊烈火般阻断了云墨的退路,他又何曾有路可退……

股市中飘摆欲坠的天佑集团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般,融资方案异常顺利,这场各取所需的商务洽谈演变成愉悦的友情会晤,云墨代表注资方以执行董事的身份,踏上了前往虞城的航班。却没有人知道,那个城市曾经是孕育他生命的所在……


28层高楼的落地窗前,云墨眼底的深蓝,有冷冽彻骨的温度。斯诺•戈培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天佑现在的局势是最佳的时机,收购议案已提交董事会日程。天佑天股权持有人的商榷渗透,以你的团队为主导,亚洲区会提供后援支持……”


二十年来,第一次离这所房子这么近。曾经记忆中最美好温暖的部分,现在却拥有冰冷的温度。因为那里的美好,是云墨深藏于骨髓的坟墓……

熟悉的场景再现,车子的发动机还散发着灼热的余温,卓雨泽欢呼雀跃的身影已经近在眼前。云墨隔着汽车玻璃窗,看着已经到达耳际的高度的卓雨泽,那充满童稚、雀跃纯净的瞳眸……

“墨哥哥,我等你等的肚子都要饿瘪了……”

被卓雨泽拉扯的身影,却在走进镂空的铁门的瞬间定在了原地。云墨看着眼前的庭院,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花园里郁郁葱葱的绿色中,点缀着色彩斑斓的花朵。虽然已是夜幕下,宁静中却有和煦的光泽漫溢开来。斑斓的花丛中,有光滑的鹅卵石铺成的小径,通往紧邻的另一所田园风格的小庭院。裴茹的身影在房门打开的瞬间出现在眼前,依然是恬淡温暖的笑容,仿佛迎接下班归来的儿子。

“妈妈,爸爸……”卓雨泽拖着云墨的手臂边走边呼唤道。

“爸爸在竹园……雨泽,你带墨哥哥去……你这孩子,怎么不能稳重一点呢?”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离去,裴茹眉睫颤动,瞬间润湿了眼眶。

云墨的身体跟随着卓雨泽急匆匆的脚步晃动,二十年的时光,在眼前一帧帧如影幕般,或快进或快退地倏忽往返。最后重叠成模糊不能分辨的轮廓,轮廓的边缘褪去,渐次清晰,卓天佑高大却略显佝偻的背影,在视线中一点点放大……

跳跃的卓雨泽忽然安静下来,爸爸面前的油画笔法稚嫩:葱郁的绿色中,光线打在女人的侧颜上迸裂出温润的翅翼……

“墨儿,爸爸一直在等你那幅全月的作品。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二十余年……”

“天佑,孩子们都饿了,一起吃饭去吧。”裴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卓天佑的身边。说话的空当,挽起了卓天佑的手臂,示意面前的卓雨泽和云墨离开了竹园。

那天的晚饭,只有卓雨泽愉悦吵闹的声音夹杂着裴茹宠溺的呵斥声,在耳边兜兜转转。云墨以为,他可以从容面对二十年后这场可预见的重逢,却在此刻,不能直面这一双双喜悦流溢的目光……

二十年后再一次躺在这张熟悉的床上,云墨有恍惚的错觉:妈妈亲昵地轻抚他熟睡中的脸颊,爸爸把圣诞节的礼物悄悄放在他的枕边……

这个沉寂的夜里,连虫儿都息了鸣声,生怕惊扰了沉睡中的人的鼾梦……

云墨是被一声声低沉的喷嚏声惊醒的,向来睡意轻浅的他从来没有如此沉睡过。睁开眼睫映入眼底的,却是卓雨泽趴俯在床边的身影,已是入秋的季节,额头却有汗意渗出。云墨猛地起身,把缩在地板上的人拦腰抱起,放置于灰色的被单下,一只手已下意识地攀上额头,灼热的温度却让云墨眼底寒意骤起:“可恶的家伙……”

早上到现在,夕阳已经偏西,听着床上的人鼻息渐渐平缓均匀,云墨轻呼了一口气。

二十年的执着在瞬间变的柔软……


第三章  羁绊


天佑天股份的末节董事会成员,已经默许了圣斯诺的收购议案。与其在不定数的股海中沉没,何不依靠坚韧的枝干花繁叶茂,更何况还有增值数倍的利益驱使。现在的瓶颈区是:天佑天仅次于卓天佑百分之二十股份的,那个持股百分之十八的神秘人一直没有出现。虽然亚洲区的后援团已经在收购议案之前展开了行动,却至今未有丝毫的线索。

下午两点,云墨通知助理Candy取消了后面的会议。走进电梯来到负一楼的地下停车场。


前一天晚上,卓雨泽打来电话,隔着听筒兴奋的声音也漫溢出来:“墨哥哥,明天下午三点我们有毕业季的篮球友谊赛,你可以过来帮我助威吗?”

“明天下午我有重要的会议。”

“哦……”

“……”

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收线声,云墨举着手机的手臂久久没有放下。


经过一家运动装备商店,云墨没有理会前方进入倒计时的红灯数字牌,靠近路边熄灭了车子。抬腿走进商店內,一款印有NBA logo红蓝相间的篮球帽吸引了他的视线。

“您好,这个款式要两件。”

“好的先生,请到这边结账。”


跟着人流步入观众席,云墨头上的帽子与身上笔挺的正装搭配,却没有丝毫违和感。

看着那个在篮球场上雀跃奔跑的身影,休息的间隙四处搜寻着,亦如在机场初次见面时,那迫切纯净的目光。云墨注视着球场的当口,却和搜寻的人的视线重合交汇,猛然弹高的身躯摇摆着双手发出欢呼声,云墨不自知地嘴角弯起柔软的弧度。

比赛结束后,卓雨泽迎着逆流的人群飞奔过来,额头有晶莹的汗珠闪烁。云墨抬手用帽子覆盖渗出汗液的发丝,臂膀打开舒服的角度,迎接腻过来的小头颅。


坐在茶室的隔间,云墨缓缓啜饮品尝着杯子里普洱的甜淡香气,看着卓雨泽灌下一口口果汁,雀跃的声音敲击着耳畔涂鸦出一串串欢快而刮躁的音符……

“墨哥哥,我有虔诚的祈祷喔,所以知道你一定会过来的……”

“墨哥哥,今天我有超水平发挥喔……”

“墨哥哥,我肚子好饿呃……”

“我带你去吃西餐……”

云墨看着对面的人嘴角扬起的狡诘的讪笑,又补充到:“不去动物园,不然就继续饿着吧。”

“哈哈哈哈……”

终于再也压制不了笑意的卓雨泽,身体附在桌子上,俊朗的面孔扭曲出戏谑的纹路。


云墨坐在会议桌的尽头,淡然注视着交耳议论的众人。处于转型期的天佑集团需要这样一个过渡的缓冲期,身处利益链顶端的人们在权衡利弊后,游说着同样置身于其中的盟友……

嘈杂声突然消失,卓天佑高大的身影在助理Candy的陪伴下,出现在会议室门口。一众人等倏然起身,合掌迎接卓天佑的到来。云墨起身示意,握手完毕后退至会议桌的一侧落座……

这场会议因为卓天佑的突然到来,变得冗长而肃穆。卓天佑冷眼静观着一切,不怒而威。看着董事会成员们鞭辟入里、擘肌分理、或激昂或理智地剖解分析,不表态亦不否认。可是这种不发声的姿态,在某种程度上却有默许和认可,推波助澜的作用。卓天佑的目光炯炯,褪去了病痛中疲弱的常态……

夜幕一点点笼罩这个城市,周围的人慢慢散去。会议室里空气凝滞,两个高大的男人呆坐了许久,没有主动地交流,也没有谁想要主动地先行离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终于,卓天佑转头望向云墨,仿佛征询却坚定的语气说道:“墨儿,陪爸爸去一个地方。”

车子走了许久,导航的位置显示这是一处偏郊的绿地。打开车门,天空中阳光褪却了耀眼的色泽,薄暮涂染在一片青翠中氤氲出层叠的光晕。卓天佑迈步走在前边,佝偻的脊背负载着略显沉重的步伐。云墨跟在身侧,没有勇气探出搀扶的手臂,却保持着最安全的守护距离。

走了一段路程以后,卓天佑在被一株株竹芋科植物簇拥的石碑前驻足。虽然天色已然暗淡下来,看到沿途过来愈来愈繁茂的葱郁物体,二十年前的恐惧与未窥知的不安,又一次击溃了云墨坚韧的遁甲……

越过卓天佑的身体,石碑上的篆刻在视线中越来越显现出清晰的轮廓:

墨君昊天(1950-1984)

墨妻云汐(1958-2015)

兄天佑于乙未年葵月六日上

云墨的身体晃动,跌跪在石碑前。

那一天,是妈妈的忌日……

“墨儿,你执拗的性格像极了云汐。亦如当初我阻止不了你们离开一样,为了了结昊天和云汐的缘分,云汐离开后,在没有得到你的许可的情况下,我在昊天身边为她立了衣冠冢……请你原谅爸爸,墨儿……”

犹如当初裴茹的出现,云墨又一次丧失了辩识的能力。虽然二十年来,他很想要一个答案,却在面对如零落的秋叶般脆弱的妈妈时,遗失了探寻的勇气。

抬头望着卓天佑依然溢满溺爱却陌生的面孔,“你知道我回来的用意,告诉我一切吧!”

“墨儿……”

“无论真相如何,我想要守护的那个人都已经不在了,我不想再继续过去的梦魇。现在,我已经成年了,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墨儿,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名云墨吗?”


第四章  尘埃


1975年,部队退役回来的卓天佑和墨昊天创立了天佑基金、天佑医院,初步商场的两人花萼相辉,杵臼契合,对未知的将来充满美好的愿景。

总是充满猎奇与征伐欲望的墨昊天,痴迷上了极限的翼装飞行运动。又一次的团体极限挑战,因为墨昊天的意外受伤,被滞留在5000公里外的马来西亚。当卓天佑忙完手上的工作,前往马来西亚接墨昊天回虞城静养的时候,他却执拗的不肯回来,直到身穿藕粉色工作服的云汐出现时,墨昊天呆滞又热烈似火的目光让卓天佑方才悉知其中的缘由。卓天佑一拳击中他的胸口,墨昊天俯胸吃痛的同时,眼睛却没有丝毫的转移焦点。

“哈哈哈,昊天,你没救了!要不要我屈尊做个红娘?不,狼!哈哈哈……”

“卓天佑你活腻歪了!”墨昊天恶狠狠的表情却让眼中的柔情冲击的溃不成军。


再一次见到云汐是三年后的虞城,云汐瘦弱的身躯在墨昊天宽厚的臂弯里飘摇零落。因为父母的相继离世,安静的云汐一日日塑立成一尊雕像,直到墨昊天移栽过来越来越多的竹芋科植物,云汐素淡的侧颜才又一次晕染了粉嫩的光泽。

小小的庭院很快淹没在一片葱郁中,云汐或浅粉或淡紫或素白的衣袂在青翠的竹芋中翻飞飘舞。墨昊天遗忘了他的极限追逐梦,工作之余更多的是留在云汐身边,给植物浇水翻土,每当新的叶尖穿透红土的夹隙探出脉络,云汐弯弯的唇角荡起涟漪,瞳孔中明亮清澈的湛蓝让墨昊天沉溺不问归路……

天佑天上市的捷讯驱散了长久笼罩的阴霾。那一天,墨昊天单膝跪地,许云汐一世安稳,娶她回家做了他的新娘,而卓天佑是他们光芒万丈的伴郎。

想到这里,卓天佑唇角勾起,眼尾的纹理里有犹如陈酿般的甘甜……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天佑日益健全的经营体制奠定了未来王者地位的坚定基石。

那个艳阳四溢的夏末,红晕一天天爬上云汐的脸颊,日渐丰硕的体态为墨昊天孕育出蓬勃的叶脉,亦如墨昊天张扬灿烂到浓烈的笑颜。


邑丘山地震的消息传来,军人出身的卓天佑和墨昊天义无反顾地加入到义务救援队的行列中去。

不舍地告别已经笨拙体态显现的云汐,转身离开的瞬间,秋风迎面拂过,润湿了墨昊天的眼眶。


墨昊天离开虞城的一百又十五个日日夜夜里,云汐每日与这些葱郁相伴。她坚信,他会在脉络成熟的那一刻来到她的身边,给她迎接新生命降临时的信心和勇气。

孩子满百天的时候,卓天佑出现在葱郁的竹芋的尽头,手臂上黑色的腕带刺痛了云汐的双眼。看着幼儿挥舞着小手纯净的瞳眸望向自己,卓天佑伸出双臂将柔软的小身体拥进怀抱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颤抖的声音在幼儿耳边呢喃:“墨儿,爸爸回来了……”


邑丘山的救援工作进入收尾阶段,后续的保障安置已经在紧锣密鼓进行中。

救援队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未预知的强烈余震,瞬间摧毁了仅尚存的几所村庄。紧急情况下,墨昊天来不及检查供给,带着卓天佑匆忙启动了救援机。

灾难面前,死神从来不会善待任何一个生命体……

飞机的翅翼犹如慢镜头般,释放着最后的能量……

面对机舱里唯一的伞包,云层的叠嶂之上,墨昊天纵身一跃坠入浩瀚的宇宙中。脱离了身体之外的束缚,自由而舒展,却再也没有了可以翱翔的翅膀。


墨昊天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云汐一日日地与竹芋为伴,不肯面对墨昊天离开的真相。

小云墨安静地躺在摇篮里,看到卓天佑出现,就会兴奋地挥动小手小脚丫要抱抱。

卓天佑以为,他会陪伴小云墨走过幼儿、孩童,直到少年、青年乃至他也结婚生子,就这样幸福的陪他走下去,到自己生命的尽头。

那一天,当他看到裴茹在背后无数次地偷偷抹眼泪,当他看到裴茹神色慌张的藏起一张胶片,他没有询问和探究原因。直到抚摸着裴茹一天天隆起的小腹,他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这个女人为了爱他,为了他爱的人沉默了这么多年……

那一天,云汐平静的声音在话筒的另一端响起:“天佑,我看到孩子的胶片了,你带小茹过来见见墨儿吧。”

那一天,阳光灿烂的午后。卓天佑带着裴茹第一次踏入这座房子,裴茹泛出汗渍的手握在卓天佑的手掌里。云汐牵着云墨微笑着迎接走进来的两个人,看着小腹隆起的裴茹脸部泛起的母性的光晕,墨昊天的身影在眼前清晰又模糊,那么近又那么远……

这些年,云汐知道,墨昊天的离去耗尽了她唯一生存下去的勇气。一天天,她像个蚕蛹一样,躲在自己编制的石茧里不肯走出去。是卓天佑的默默陪伴给了小云墨茁壮成长的翅膀。当卓天佑带着裴茹站在她面前,虽然诚意的挽留,和要照顾陪伴她和小云墨的决心。云汐决定,在墨昊天离开以后,为了小云墨再一次勇敢起来,陪伴他走过未来的日日月月……


这些年,她回绝了来自卓天佑的一切援手。她天真地以为,对于纯净幼小的小云墨而言,有爸爸存在的希望总好过失去爸爸的绝望,真相是什么,又何足轻重……


天佑集团28层高楼的执行董事办公室内。看着面前的股东名册,墨昊天的字眼刺痛了云墨的双眼。从来没有什么金融危机,有的只是默默守护了他二十多年,等他回来接手父母留下来的秘密的契机。


再一次站在这个熟悉的房间里,宽幕的油画布上,圆月的光泽晕染着一片葱郁下戏嘻的大小三个男人,置身于竹芋植物中的女人目光中有温润的波光溢动……

云墨抬手拉上行李箱,背后的重量压过来,卓雨泽的手臂环抱腰间,小头颅在脊背上传来阵阵战栗:“哥……哥,不要……走,不要……又留下我一个人……”

身后的房门开合又轻轻关闭,裴茹的背影渐渐模糊……


后记:

你纯净的瞳眸

让我沉溺满足

你柔软的身体

让我想要守护

真相之前

岁月之后

你是我的责任

是我幸福的义务

对不起

饶恕编制梦魇之网的我们

对不起

宽恕那个懵懂稚嫩的自己

真相之下

驱散残寰泣血之地狱花

天幕之间

播种纯净良善之天使翼

岁月之前

真相之后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从来不曾有片刻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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