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女子望庭南

  我一度认为,娘亲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无论是在那些为她抛掷千金的王公贵族面前,静坐抚琴,一身华丽霓裳的模样,还是此刻她临风立在往生崖边,一头黑丝肆意在风中飞扬的模样。

  她回过头来望着我,眉眼尽是薄凉。她说,海棠,娘亲只愿你日后能做个普通的女子,不贪恋荣华 ,不涉足权贵,嫁个普通人,一生相夫教子。

  我不记得当日是怎样看着娘亲纵身跳下往生崖,儿时听她说过,往生崖下是世间最美妙的地方,我立在崖边,试图透过茫茫雾气看清下面是怎样一番光景,然而却是惘然。

  我没有听娘亲的话,做个普通人,她给了我如玉红颜,玲珑身段,况且我琴艺精湛,精通诗画,让我平凡,我怎会甘心,我定会名满天下,换得一生风光无限。

  我蒙上面纱,跋涉千里来到京都,不同于江州千回百转的美丽,京都的繁华带着崭新的气息,让我深深留恋。奔波了好些时日,娘亲留下的盘缠也几乎用光,恰逢遇上京都一年一度的琴艺大赛,听说第一名得者可获得白银一千两,于我来说,那可真是一笔不少的钱财。

  我用剩下不多的银两买了精致罗裙,上好的胭脂,一番精心打扮,蒙上面纱,才来到后台。一眼望去,尽是红妆粉颜的年轻女子,我不禁哑然,许是高估了自己不定。

  听闻天下第一青楼——弱央楼的花魁娘子红柠今日也要来夺冠,红柠琴技艳压群芳,堪称一绝。我向人群中众星捧月的女子望去,芙蓉面,杨柳腰,确实撩人。

  我的出现并没有引起注意,这种忽视直至我上场时摘下面纱的那一刻。往日在江州之时,娘亲从不让我出门,她说,海棠,娘亲这是为你好。我一直不理解娘亲的用心良苦,直至多年以后我同她一般立在往生崖边时,才能真正理解她的用意。

  所以此刻面对所有人眼中的惊艳,我只是更加傲娇的踏着金缕鞋走到台中央,我知道,今之后,我必定名扬海外,像娘一样,成为天下王公贵族抛逐千金的对象。

  一曲完毕,红柠失神的从后台走出来,动了动红唇,她说,我弃权。一片哗然。毋庸置疑,我是第一名,当我欣欣然准备去接一千两的奖金时,一把折扇挡住了我的手。

  “你这眉眼倒是生得极好。”我循着声音望去,男子肤白胜雪,眉目俊逸,一身黑衣衬得他满身的风华绝代。

  我愣了愣神,还没等我开口,他便伸手夺取银两,我有些温怒,没想到这样清俊飘逸的男子竟是来抢人钱财的,我伸手去抢,一块温润的红玉便落入我手中,再一看,那玉中央赫然刻了个“凝”字。

  “你是凝王?”我满眼惊讶,早听闻三皇子周南庭是我们烟良第一个被封王的皇子,他十五岁上战场,短短六年,便收复烟良所有失地,踏破邻国江山,一支精良骑兵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他伸手抚上我的脸,眯起双眼:“那我现在问你,”他顿了顿:“你愿不愿意,同我回去。”

  我怔了怔,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好长时间我才开口,半点率真半点怯生:“有漂亮衣服还有大庭院么?”

  他笑了:“荣华富贵,许你一生。”

  “那我要你的王府种满海棠。”

  他笑容深了深:“如你所愿。”

  自我出生起,我便没见过父亲,娘亲告诉我,他顶天立地,是这世间最英俊的男子,他让娘亲在江州等他,娘亲便真真切切的在江州等了他一生,最终万念俱灰,抛弃这前尘往事,将她一生的爱恨情仇埋葬在往生崖底。

  父亲是我来京都的其中一个原因,所以我问周南庭:“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特别特别英俊的男子,他姓顾。”对于他,除了姓氏,我竟一无所知。

  周南庭眯起清俊的眼,饶有趣味的看着我:“我当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比凝王更英俊的男子。”

  他倾上前,伸手环住我:“小棠儿,我还不够你看的么。”这是我来王府的第二个年头,周南庭将我带回来,给我千般恩宠,万般怜爱,这两年来,他没有食言,许我满院海棠富贵荣华。他将我捧上天,整个京都甚至整个烟良都知道凝王留恋于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我问过他为什么待我这么好,他说,棠儿这样的女子合该是男人捧在手心里疼的。只是他从不让我出府,我想听戏,他便让京都最好的戏班住进府内,唱给我一个人听,女人爱的胭脂水粉,金银首饰每日都会有人专门送来,且是整个大陆珍稀之物。

  我想要的他都给了,出府于我也是无意义,许是我享受惯了,两年以来,身体似乎愈发的金贵,竟走几步路就会喘个不停,更不要说出府了,周南庭总是陪着我,起初我只是习惯,直至后来的山河岁月里,我才真正明白,我对他的依恋已经深入骨子里,情深似海,覆水难收。

  我挣脱他的怀抱,笑道:“他是我爹。”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只说:“我会留意。”他在我面前从不用尊称,我便更觉得这是对我的无限恩宠。

  对于周南庭的生活,我知道,除了我,他平时接触最多的是个面相俊雅的年轻男子,我听周南庭叫他叙习。

    叙习对我的态度不深不浅,彬彬有礼带着的淡淡的疏离,他似乎是我生命中再普通不过的人了,但自他那次醉酒之后,我便开始留意起他。

  那是暮春三月,他来王府与周南庭谈军饷之事。入夜,皇上急召周南庭入宫,我半夜噩梦惊醒,习惯性的去找周南庭,却只见到叙习。他喝了酒有些醉意,脸微微泛红,褪去了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微笑,隔着浓重的夜色目光冰冷的望着我,良久他才开口:“南庭他进宫了。”

  我点了点头,他还是那般看着我,我有些尴尬,随口问他:“要我送你出府么?”

  我本以为他会念及夜色已深而推辞,没想到,他竟淡淡的说:“好。”我只好送他。入夜的海棠花收敛了明媚的气息,温和的开在我的脚边,一路无言,直至正门前,我向他道别,凝王府前厅到正门是段不短的路程,我有些乏力,站不稳脚就要倒下,他迅速伸手扶住,顺势抱住了我,他低下头在我耳边长长的叹息,那种叹息直至多年之后我仍忘不了,带着深刻的悲悯与遗憾,似乎是来自深远时光里的愧歉,不论岁月经年。

  他说,海棠,对不起。

  王府里有一处荒园。

  我向来不喜欢荒凉之地,所以从未涉足,我之所以进去是因为我心爱的纸鸢落在了那里。推开虚掩的门,本以为会触目杂草丛生,门窗支离破碎,墙角蛛网密布,出乎意料,这里竟精致别有一番韵味。

  不同于我富丽堂皇的庭院,这里入目是宁静的青石板路,藤树做的秋千,庭院的四周种满了药草,一名女子正背对着我蹲在药草旁捣鼓着什么,听到响声,她才转过身看了过来。

  我望着她有些惊慌的眉眼,过了好些时间才慢慢开口:“原来是你啊。”她消瘦了很多,眼神也没了当初的清亮,却仍是芙蓉面,杨柳腰,依旧撩人。

  她敛了敛神,微微颔首,声音百转千回:“红柠见过姑娘。”我没有回她,只是打量她这庭院,却是愈发的烦躁,该是多么用心才会这样的精致,我恼火的踩在她刚中下的草药上,草药流出来的汁液的气味散发到空气中让我一阵眩晕,险些倒下,幸好背后一双手扶住。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红柠欠了欠身:“见过王爷。”

  周南庭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便拉起我的手带我离开,一路上他走的极快,他似乎是生气了,一言不发,直至我的院落,他才出言,我从来没有听过他用这样清冷的语气同我说话,他说:“海棠,以后不许你踏出这里一步。”

  我有些不可置信,他竟会为了别的女子这样惩罚我,我负气甩开他的手转身走进院子,经过花海时,喉咙一甜,一口血吐在海棠花上便在不省人事,意识清醒的最后一瞬,我分明看见,周南庭慌忙向我奔来的身影,像是从遥远星河深处,翻越了千山万水,只为挽留我生命里最后一束光,然后带着深深的遗憾,匆匆忙忙的消失在尽头。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久到我混淆了梦境与现实,恍惚中我看到娘亲隔着晶凉的月色抚琴,她神色悲悸,她为了一个男子深深埋下万千愁绪,我低低唤她,娘亲。她便回过头来看我。

  那是长廊尽头的一束光,逆着光我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他的轮廓那样模糊,他的周身有那样温暖的光晕,我向往那个男子,潜意识里觉得,他是我爹爹。

  再然后就看不太清了。

  好像还是深夜,树影清浅,那里没有海棠花,空气竟变得柔和起来。我一直在走,却不知道缘由,兜兜转转绕过许多岔路口,一路上那些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夹在时光的缝隙里汇聚成河,然后汹涌成洪荒。

  我终于,看见了周南庭。他站在时光的尽头,半边脸落入阴影,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向他伸出手,身子却愈发沉重,他目光清冷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我竟看着看着眼泪就落了下来,像是从灵魂深处撕裂的痛楚,带我从时光破碎成冰时逃离开来。

  再次睁眼的时候,窗外俨然飘起了大雪。

  丫鬟凉月红着眼睛,站在床沿边满脸焦虑:“姑娘,您可算醒了。”我环顾房内,又艰难的站了起来,走到院子里,前厅,后堂,都没有周南庭的影子,一怒之下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摔到了地上。

  凉月吓得跪在了地上,我喘着粗气,好长一段时间后,才低下头轻轻哭起来。凉月想过来安抚我,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问她:“凉月,王爷呢?”

  她愣了一会,便哭了起来,她说:“姑娘,王爷……王爷……他战败被洛央大军抓了去。”

  我听后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脑袋里一片空白。

  入夜,我趁凉月睡着,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儿,跨上高大的马背,向烟良边境奔去。这是我两年来第一次出府,府外白雪皑皑,空气寒冷如冰,我一直在王府锦衣玉食,往年过冬之时,周南庭会命人在我院落四周放上许多暖炉,使得院内暖如春日,而江州向来炎热,那里没有冬天。

  所以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原来烟良的冬天这样冷。

  凉月告诉我,我昏睡了半年之久,三个月前,洛央来犯,皇上命王爷率兵迎战,洛央国力大不如前,皇上不重视,只派给王爷五万兵马。岂知洛阳这次有备而来,他们胜之不武,竟利用风向给我烟良大军下毒,中毒者都浑身无力,七窍出血,直至血尽身亡。王爷被他们抓了去,洛央士气大涨,就要攻破境城了。

  一路上空气太过冰冷,我看不见星星和月亮,夜色那么凝重,我只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铮铮马蹄声以及露水在衣襟上凝结成霜的声音。

  到达境城已是第三日的黄昏,此时我体力近乎透支,冰凉的寒气在我体内流窜,我步履艰难来到烟良军营,披头散发的,脸上沾了许多灰土,样子十分难看,守营的人不认得我,他将我推倒在地,说军营重地不得乱闯,闲杂人等一律格杀勿论,说着拔剑就要刺向我。

  叙习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情景,他出声呵斥:“放肆!”我抬起视线,透过凌乱的发丝看到是他,愣了好长时间才慌忙拉住他的衣袖,他将我扶起来,我开口便问他:“叙习,南庭呢?”

  他伸手将我凌乱的发丝理好,用近乎沙哑的嗓音喊我的名字:“海棠。”他的眼神那样复杂,像深潭一样望不到底。

  倒是守营的士兵听到我的名字跪在地上:“原来是海棠姑娘,属下不知,望姑娘恕罪。”我摇摇头问他:“你的王爷呢?”士兵看看叙习又看看我,为难的说不出话来。叙习拉着我走进他的营帐,给我披上暖和的貂绒大衣,让我坐在暖炉边,他还让我好好休息,我实在忍不住了,把大衣扔进火里,在营帐中乱砸一通,他不说话也不制止,只在一旁看着我发疯,最后我累的砸不动的时候,他才走过来蹲在我面前,声音那样温和:“海棠,现在你见不到南庭。”

  我摇摇头,乞求地看着他:“你有办法的,叙习,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他望着我,良久才站起来唤人送来一个包裹,他将包裹递给我说:“将它送到洛央,兴许你能见到他。”

  我不知道包裹里是什么,但他说的是“兴许”,他没有给我肯定的答案,他又说:“海棠,我不能保证你途中性命无忧。”

  我知道,两国交战,从烟良边境至城外洛央军营之处,定是少有人烟,若我贸然前往,可能会被当做敌军射杀。

  可我仍接过包裹,对他点点头:“谢谢你,叙习。”

  嘭。我再一次的跌倒在地,出了城门后,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跌倒了,双腿早已无力支撑,身下的尸体散发出腐烂的味道,我按住自己不断痉挛的胃部,艰难的爬起来,继续缓慢的移动步子。

  天色渐晚,我抬起视线望向远处的洛央军营,快到了,快要到了。我知道这夜色里,必有许多洛央士兵注视着我,必定有无数对准我的弓弩,我不清楚他们为何迟迟不动手,或许只是因为我是一介女流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又或许他们想看看我究竟要做些什么。

  “啊!”腿部传来的剧痛让我失去支撑,扑倒在脏污的尸体上,稍稍侧转头,一只弩箭赫然插在小腿上,殷红的血濡湿了裤腿。疼痛让我不得不呼出声,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又想起那个清俊的男子,那个让我贪恋的男子,他一定受了许多苦,我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我要见他,我要见周南庭,若是让这只箭一直呆在自己腿部,我一定去不到洛阳军营,所以我紧紧闭上眼睛,伸手握住箭柄,心一横,将它自我的血肉之中拔了出来。

  疼痛让我咬破了唇,我的眼神开始迷离,眼前的景象无章序的完全扭曲。我伸出手,扒住自己所能扒住的尸体往前挪动。

  恍惚中听见脚步声,我抬起视线望向他们,为首的那个男子看着我饶有趣味的笑道:“小小女子,竟有如此大的毅力。”

  彼时我意识也已模糊,只是下意识的将怀中的包裹递给他,声音也颤抖起来:“叙习说,把这个给你们,我就能见到南庭。”

  那人打开包裹,倒吸了口凉气:“天哪,烟良竟会拱手送城十座?”我一听心凉了半截,叙习给我的竟是契书,十座城都要给他们,竟只为让我见他一面,想到那温润如玉的男子,我不禁心疼起来。

  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再没空顾我,只命令将我送往押周南庭的牢房里。

  见到周南庭的那一刻,我分明听见自己五脏六腑崩碎的声音,邢台正中央,捆绑在刑架上的周南庭,头低垂,发丝散乱,已被血和汗染得脏污不堪,此刻颓败的遮住本该俊朗的脸庞,通身的血迹斑斑,眼及之处,是鞭伤遍布的体无完肤。

  “南庭,南庭。”我这样唤他,眼泪不停的落,他的遍体鳞伤,他那一道道鲜红的伤口,还有那躺在脚边的刑鞭以及那火光簇红的炭盆,都同我梦里如出一辙。我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那些附加在周南庭身上的伤痛正灼烧着我的灵魂。

  “南庭,南庭,是我,我来见你了。”我伸手想抚摸他的伤口,却怕弄疼了他,手在空中凝滞不前,只有不停落泪。

  良久,他动了动眼皮,缓缓睁开了眼睛,那一瞬,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我在他眼底看到一丝柔软,不像先前那般宠溺却带着疏离的目光,也只那一瞬,尔后他的眼神便凉的透彻。

  “南庭……”先前的千言万语再也说不出口,出言便也只是泣不成声。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近乎沙哑,他说:“你留在王府,或许会性命无忧,来这,你只会送死。”

  我摇摇头,全身都在颤抖,说话也语无伦次:“南庭,院里的海棠花都落满了雪,没人给我送暖炉,没人陪我吃饭,陪我听戏,我一个人特别害怕,我想见你,特别特别想。”

  “凉月不让我来,我没有听她的话,偷了你的马儿半夜逃出来的,南庭,外面实在是太冷了,京都离境城太远太远了……”

  我说不下去了,只是哭,良久,我才抬头对他说:“南庭,你随我回烟良可好,我们一同回王府可好?”

  我告诉他,今夜洛阳军营必会歌舞升平,那十座城池于他们而言就是半壁江山,他们不可能无动于衷,到时洛央必会松懈这里的看守,那将是我们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

  他听了难得笑了一下,似是自嘲般开口:“我竟会把命交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手上。”

  我抬手用衣袖轻轻为他擦拭嘴角的血迹,皱着眉目光怨怼又无奈,我说:“我不想你死,南庭,我害怕。”

  深夜隐约听见鼓乐声,我想那必是洛阳军营的庆祝。

  我替他松了绑,外面听到声响,闯进两个士兵,见状拔剑欲向周南庭砍来,嘴里骂着:“你这烟良狗,还想……”

  那个“逃”字还没说出口便被周南庭夺了剑一招毙命,他忘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周南庭再不济对付他们仍是绰绰有余。另一个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一剑封了喉。

  不声不息的解决两人后,我扶着他上了一旁的马,大幅度的动作让他伤口又开裂了些许,他抿紧唇,苍白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将剑刺在马背上,马儿受痛开始疯狂的跑起来,朝军营一旁的峡谷里奔去,可没走多远,身后便火光四起,我回头望着那通天火焰,心里慢慢凉起来。

  我到底是低估了洛央的警惕性,那震耳欲聋的铮铮马蹄声排山倒海般向我们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们火把灼热的温度,我听到领头那个威武的男子冲他的大军喊道:“砍下周南庭的头颅者,赏黄金万两!”

  漫天弓箭向我们洒来,我感觉不到疼,我只是翻江倒海的难过以及漫无边际的绝望。

  背后一片温热,我知道,那是他的伤口在流血,他愈发的抱紧我,他问我:“棠儿,你怕不怕?”

  “怕啊。”我低着嗓子,带着哭腔,我说:“南庭,我怕,他们说要砍了你的头颅。”

  他笑了笑便不说话了,扬手将剑深深刺入马背,疯狂的驾着它,突然急速的转弯,正当我迷惑他的去向,他低头吻了我的耳垂:“棠儿,闭眼。”

  再然后我就听不见任何声响了,周南庭也好,追兵也罢,我都看不见了,是那种黑暗里最后一束光消失了的惊慌失措。

  恍恍惚惚的,我又看见了凝王府,看见幽深庭院里沉睡在海棠花海中的女子,她那样沉静,那样美丽。

  温和的日光打在她的脸上,俊雅的男子轻轻将她的耳际发捋到后面,她缓缓睁开眼睛,无数细小的光汇聚成一个焦点,入目是男子精致的眉眼。

  然后,他朝你微微一笑,便有万丈光芒,惊艳你的一生。

  海棠海棠,若你的余生都是这般极尽温柔,那该多好。

  多好多好。

  我以为我死了。

  可是我却在叙习的营帐里醒了过来,我的双腿无法动弹,稍稍动一动,便疼的天翻地覆,叙习过来安抚我,他的神色那么凝重,他说:“海棠,只怕你日后再不能站起来了。”

  我没有多难过,我只是拉着他的手不停地问:“叙习,你知道周南庭在哪么?他好不好?有没有事?他在哪呢?”

  叙习垂下眼,长长的叹息起来,像许久以前的那个夜晚,他在我耳边的那样叹息着,良久,他才望着我,他说,我带你去。

  跳崖后的事我一点也不记得,叙习告诉我,是周南庭带我回来的。我坐在床沿边叙习为我做的轮椅上望着他,看他时而皱眉,时而抿唇,看他每个细微的面部表情。

  叙习告诉我,他的身体已经达到极限,那么多的伤口就像沟壑一样密集,擦伤、剑伤、鞭伤……有的伤口已经腐烂,有的已经深入骨子里,我看着看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用这样千疮百孔的身体,一步步带我回到烟良。

  那么多的日日夜夜我都坐在床沿边看着他,黎明到深夜,深夜到黎明,我等着他睁眼看到一个明媚的女子,我等着他醒来带我回京都。

  我不停的同他说话,我告诉他春天来了,海棠花又要开了,我说我们烟良的士兵每日每日都在训练,他们等着你醒来率领他们攻打洛央,我说境城就要沦陷了,你什么时候起来。

  所以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不知是哭还是笑,我冲他笑可是眼泪却不停地落。烟良所有的士兵都激动了,他们挥舞着印有“凝”字的旗帜于境城城门上欢呼,他们是烟良的铮铮铁汉,为烟良皇帝血拼江山,他们是那样威武不屈的男儿们,却在此刻流下了眼泪,因为他们的凝王醒过来了。

  他起了身望着我,他的目光那样深,眉眼都沉默着,我看着他想为我擦掉泪水双手又凝滞不前的模样。我握住了他的手,将脸埋进他的手心,语气哽咽,我说南庭,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知道的,这是凝王的耻辱,也是整个烟良的耻辱,我要等他,等他率领余下的两万精兵踏平他洛央,血洗洛阳大军,我要等他,等他带我回京都。

  我望着他披上战甲,跨上高高的战马,远远望去是那般的器宇轩昂,大军士气高涨,冲天的气势浩浩汤汤的向洛央杀去。

  我安静的在这里等他,做饭的婆婆劝我回王府,她说境城是边塞之地,寒气重,她怕我受不了。

  我的身子愈发孱弱,双腿会在深夜疼的窒息,可我仍摇摇头,告诉她,再等等吧。

  四个月的光景一晃而过,周南庭戎马而归。

  他收复所有失地,摧毁洛央城池三座,击退洛央大军五百余里。

  他回来了,蹲在我的面前,望着我的双腿,他说,棠儿,我们回京都,我们拜堂成亲可好?我确实哭了,他望着我只是笑,他说棠儿,你会是这世间最美的新娘。

  成亲那日,凤霞披冠,鸾凤栖身,绵长的锦绣嫁衣铺了一地,红轿落地,玉马勒鞍,八抬大轿在京都所有人惊羡的眼中风风光光的抬进了王府。

  我在一片喧天锣鼓声中与他拜堂成亲,只是我坐在轮椅上,他站在我的身旁。黄昏之时,我被人推进了喜房等他,许久之后,盖头被人揭起,来人却是红柠。

  她又瘦了,脸色愈发的苍白,相比于我的红光满面,她可真是不堪啊。我有些懊恼她在周南庭之前就揭了我的红盖头,这多不吉利啊。她却冷笑了起来:“海棠海棠,你竟然还想要嫁给他?”

  我瞪着她,却不说话,她坐了下来,撩了撩头发,继续开口道:“自从你在琴艺大赛上初露头角时,便注定了你这一生的荒唐命运。

  南庭那样的男子,让人惊艳,让人仰慕,没有人会不喜欢,京都多少红颜为他牵肠挂肚,这么多年了,他从未为哪个女子侧眼动心。

  海棠,你当真以为你的容颜冠绝天下让他一眼就认定你了么,他带你回府,给你千般怜爱,万般恩宠,不过是因为你是烟良首富顾明远的女儿。顾明远病入膏肓,早在你来京都之前就放话要找到你,将顾家三分之二的家产都留给你。

  世人皆知,烟良太子之位空缺,凝王战功赫赫,深得民心,圣上却有意传位于荒淫无道的二皇子,海棠,没有哪个男子不想权倾朝野,君临天下的,南庭同是这般,他早年便与顾家长子顾叙习交好,能得到他的支持,利用顾家雄厚的财力,定会成为这场生杀予夺之战的佼佼者。

  本该是一帆风顺,却因为你的出现而打破,你在琴艺大赛上风头太甚,南庭将你带回府,一来是怕顾家人听到风声找到你,二来。”她顿了顿:“他想杀了你。海棠,怪就怪你过分美丽,外面那么多王公贵族注视着你,他不能轻易动手,只能让你慢慢死去。

  你的首饰和衣物都被人用药草熏过,对,就是上次你来我庭院见到的那种药草,你不是喜欢海棠花么,在那种花的作用下,药的毒性更甚。

  中毒之后,你不会立马死去,你只是渐渐感到无力,然后吐血,吐出来的都是你心肺之血,你的寿命终不会长,再过个几年,当世人将你忘记之时,你便彻彻底底的消失在这世间了,多么悄无声息啊。”

  眼前的她还在笑,我却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捂住胸口,眼前的景象也渐渐模糊起来,红烛,喜帕,交杯酒等等在我的视线里都变成混沌的一片,我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又倒下,又扶着床沿想站起来,尔后还是跌倒在床上。

  我趴在那大红的鸳鸯枕上,手指深深掐进肉里,最终还是哭出了声响。

  我同红柠回到了顾家,我不知道红柠为什么要跟我说明这一切,或许是她倾心周南庭多年不愿看到他与别的女子喜结连理。

  我离开王府的时候没人知道,摘下霞冠的那一刻我已没有任何犹存的情丝,王府依旧热闹非凡,文武百官似要踏平王府门槛。

  顾家确实富裕,亭台楼阁,假山碧湖,无一不精致曼妙。红柠给了我副拐杖,我拄着它们在顾家所有人眼中一步一步踏进顾明远的房里。

  “那就是爹爹心心念念的女儿么?模样好生俊俏啊。”

  “再俊俏也是个瘸子,是个无用之人是废物啊!”、

  “确实可惜了,这个废物还想来争家产,简直是笑话!”

  ……

  我没有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只径直来到顾明远的床榻前。在看到他的一瞬,我原本的波澜不惊顷刻打破,我皱着眉望着他,低声唤他,爹爹。娘亲骗我,她同我说爹爹是这世间最英俊的男子,可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实在不能与娘亲口中那个美如冠玉的男子相比。

  我不知道他为何没去江州同娘亲相聚,我想那必然是另一段怅然的故事了。

  我又唤了他一声“爹爹”,他才缓缓睁开眼,那一刻,他的脸上有愧疚,有怜爱,有遗憾,更多的是痛苦,他在想念,想念我的娘亲,他双唇不停地颤抖着,努力的朝我微笑:“是我的女儿么……模样可真俊俏啊……”他在笑,眼里却流下了眼泪,他说:“好孩子,眉眼可像极了你娘啊。”

  往后的那几日,我一直坐在他床边,同他说娘亲的事,说我们在江州的日子,我一直说,他便一直笑,浅浅的,淡淡的。父爱缺席了这么多年,终于在这时,照亮我浑浊的眼底。我没有告诉他娘亲跳了崖,我只说她还在江州,这些年,她过得很好。

  顾明远是在一个黄昏离开的,当晚的顾府素白沉寂,偶尔听见几声悲悯的哭声,所有人都谨慎的看着我,只有我目光清冷,跪在灵堂里的火盆前,不说一句话。

  彼时初秋,天气微凉,我却只穿着单衣,到了深夜,这些娇生惯养的夫人少爷小姐的抵不住阵阵寒气以及浓浓的困意,都回房去了。

  待灵堂空无一人时,我躬身一口血吐出来,伴随着眼泪一齐落入冉冉的火堆里。

  “海棠。”

  那声音太过宁静,静的让空气都变得细腻,我抬头忘了他一眼便低头剧烈的咳起来。他给我披上一件大衣,我没有排斥,只是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缓缓开口:“论辈分,我该叫你一声哥哥。”

  他的动作便停了下来,眼里闪过那么多复杂的情愫,那样多欲言又止的无奈,最终还是垂下眼,他说:“海棠,明日南庭便会来接你,你不会有事的,他不会让你死的。”

  我低下头笑了,笑着笑着眼泪便落了下来,我点点头告诉他我累了,让他送我回房休息。

  顾叙习走后,我便从床上坐了起来,拿过床头的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到事先与红柠约好的地方,她早早的在那等候,见我来了,丢给我一个包袱又将我扶上马,她仰起脸对我说:“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回来。”

  我冲她笑了一下:“放心,我余生都不会再踏入京都半步。”

  似是多年前我来到京都一般,我马不停蹄的赶回江州,那座生我育我的城池,我的娘亲在那里等着我。

  我立在往生崖边,江州的秋天向来温情,纵使实在山顶,空气依旧柔和而温暖。我是真的累了,不过是几年的岁月,却让我觉得那样漫长,长到让我觉得现在俨然日落西山的那般怅然,我没有丝毫力气再去面对京都,面对顾家,面对周南庭。

  我轻轻往前迈了一步,往生崖下的雾那样浓,天色阴沉下起了小雨,尔后我便听到身后有人在唤我:“棠儿。”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是他,是我真真切切贪恋过的男子。

  我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眉眼凉薄一如当日的娘亲,我说:“你回去吧,顾家的家产我一分不要,你都拿去。”

  身后一阵沉默,我又开口道:“我终究忤逆了娘亲,才落得这般下场。”我顿了顿,转过身去:“我不曾怨过你,我明白,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所以,周南庭,你还是回去吧。”

  我们隔着清愁的雨,他脸色那样阴沉,却向我伸出了手,他说棠儿,你过来。

  我摇了摇头,纵身跳了下去,那一刻,我还是回了头,我要看他最后一眼,我还是放不下,我还是忘不了,直到这时我才深刻明白,我竟是这样爱他,这个清俊的男子啊,我耗尽了此生,覆水也再收不回。

  我终于看见他的眼泪落了下来,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急切,他大声的说着什么,只是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向我冲来,想跟我一起跳下来,只是有那么多人涌上来死死抱住他,我看到他一掌打在顾叙习的胸口,我看到叙习嘴角流出来的血,那样多,那样红,只是他紧紧抱住周南庭,死都不松手。

  周南庭再不可能像当日在境城旁的悬崖上一般同我一起跳下,这不是境城的悬崖,这是江州的往生崖,我再没有当日那般幸运跌入柔软的湖水,往生崖下是满眼的嶙峋怪石,我不会再有任何生机,等待我的将是粉身碎骨。

  我不停地穿过浓雾,闭上眼,我又看见周南庭了,他冲我笑,他说要应许我的一生。

  那是隆冬腊月,天气那么凉那么凉,我骑着马儿跨越千山万水,不惜废了双腿也要去见他。

  我们被大军追杀,敌军扬言要砍他头颅,我害怕了,我不愿他受这样的耻辱。他拥着我坠入悬崖,又将昏迷的我带回军营。

  成亲那日的周南庭衣冠楚楚,他穿大红袍子,玉马勒鞍,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抬我进府。

  那么多的前尘往事那么多的怅然时光,都该放下了,像娘亲那般,将一生的爱恨情仇都埋葬在这崖底。

  周南庭一直昏睡着,顾叙习访遍天下名医都无法让他醒来,自那日海棠跳崖后他自心肺吐血之后便一直昏睡。

  直至一年后,他才醒来,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哀,他记得顾叙习,记得他的百姓,记得他权倾朝野的勃勃野心,他记得过往那么多年的一切,唯独忘了那个钟爱海棠花的女子。

  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受百姓爱戴的凝王爷,依旧每日与顾叙习商议朝政之事,依旧吩咐那个叫红柠的女子为他探察朝中文武百官的动静。

  日日如此,似乎这世上从未有过海棠。

  直至又是一年春日,他路过那个长满杂草的幽深庭院时,凝住了步子,望向庭院的目光那般深远,似乎是陷入了沉思,良久,他转过头来问身旁的顾叙习:“叙习,这里往日是不是种满了海棠花?”

  顾叙习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个庭院,他又想起那个眉眼倾城的女子,那个对凝王情深似海却长眠于往生崖底的女子,他记得那年冬日她狼狈至极的来找他,她那样迫切的拉着他问他,叙习,南庭呢?

  尔后,他目光平静的望向周南庭,他说:“没有,这里从未种过海棠花。”

  周南庭淡淡的点点头,又回望了一眼那座院落,才喃喃自语道:“哦,那该是我记错了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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