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躺在耶稣的十字架上

“你看到了什么?”

“一堆石头。”

“不……我看到了我的爱人。”



《你躺在耶稣的十字架上》

注释均以*号标记

关键词:热恋 壁画


我从米兰车站十三号口走出来,外接一条宽阔的商业街,新修的邮筒碧绿地要滴出水来。按照我和姑妈的约定,我的暑假要和她一起度过——不过世事难料,由于她职业的不稳定性,我像只皮球一样被踢到了她的一个好友德小姐家里。与其说是好友,倒不如更像她的情人,两人均不惑未婚,早年在同一家物流公司供职,有许多添油加醋的风流韵事历经时间的洗涤,依旧在隐秘的老舌头间舔舐如新。

姑妈是个漂亮干练的女人,我只在相片上看过她长发的模样,她被簇拥在全家福的中央,像个小公主一样。毫无疑问,姑妈那一支的血统是光辉的家族史中最纯正的,其它支譬如我,多少后代有些异族的形貌,亦没有萨科塔*1一族引以为傲的神圣光环。代替光环的是一对毛茸茸的尖耳,也许是先祖中的某位是菲林或鲁珀族*2。总之我遗传学并不精通,推个几代就会像骨牌一般扑塌塌倒了一地。与姑妈在一起的时光,并没能使我耳濡目染她的聪明机敏,相反,我继承了她细碎而连续的笑声、浅浅的酒窝和微微弯起的眼睛。

话说回——这位德小姐。她的全名倒有很长一串,中间嵌了一个德作教名。姑妈安慰我叫她姑妈也无妨,但我多少从她们对话的侧影里窥视出这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还是守礼一点的好。我还知道她的代号,这是姑妈总常给她的代称,常常挂在嘴边。从太阳之东到月亮之西,要说上千百次这个名字,我心里默默念道:德克萨斯。又暗暗责备自己,这不合规矩。

从车站到她位于郊区的住所至少要步行半天或者骑行三小时。在女校训练出的无非是忍耐力,包括胃和脚上的。我不习惯抽出两张钞票付给车夫,显然只有一张属于他的劳动成果,然而当一个壮汉不耐烦地用脚板磨蹭着砂地,把你和你的行李箱笼罩进他的阴影里,即便是精灵也得照付他小费。这时姑妈的朋友给我来了简讯,告知她会亲自开车来接我。我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毕竟她们都是物流业出身,怎么可能不是高速公路上的女王。不一会我就看到一辆红色的老式轿车冲我驶来,明亮的车灯下细若微雨的尘霾以一种优雅的姿态缓缓降落。我有种很强的预感,而果真照片上的女性打开了车门,从幻想走进现实。

那也是张旧照片,它保存在姑妈的钱夹里,和簇新的钞票挤在一起。两个人一个粲然微笑,一个微微抿起嘴唇,肩膀紧紧挨在一起,眼底都有种闪闪发亮的快乐。显然那位长发的女子就是眼前的这位,她并不显得老去很多,时光只是恶作剧般的满足了它想饱览这位美人全貌的嬉心,如同把果实由青绿变紫红。她的长发束起,挽成一个东方式的圆髻,扣到咽喉的细呢长裙剪裁合体,裙摆十分贴合腿部的曲线,一双漂亮的黑皮靴探头探脑。照片上看不出她有多高!事实上,我比她还略略高上一些。

她很客气地略去了打招呼的环节,说实话我很讨厌这个,毕竟我的手已经被行李坠得酸痛难忍,倘若让我再僵持笑容听她寒暄几句,手臂和耐心总有其一要率先断掉。德克萨斯阿姨(……原谅我脱口而出了!)利落地搬起我的箱子,堆到后备箱的角落里,拍了拍手预备给我开门。

然而真正看我时她却愣住了,接着她咬了咬嘴唇。

我沉默地坐进了收拾一新的轿厢里。诚然,我和姑妈长得天差地别,不过姑妈总归和她打了招呼,不必惊讶至此。我偷偷把视线移到后视镜上,看到自己银色的眼睛眨了眨,也看到了这车上的另一个人也在透过光的折射看我,虽然那只是近乎无意的一瞥。我不安地想该不会我不合礼节的称呼惹恼了她,让这位安静寡言的女士耿耿于怀?正当我打算说点什么的时候,猛然的一个刹车险些把我脑子里的东西全甩飞,一栋粉刷成灰绿相间的复式小楼撞进视野里,还有几丛低矮灌木,稀疏几棵光秃秃的树。

它像维多利亚电影的布景……小小的、精致的植物,百叶窗紧闭的老房子,刻薄的天气。温和的天气养育出的人们分外考究,德克萨斯摸出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它躺在掌心里像某个褪黄的小小梦想,如今依旧闪亮发光。门廊没有挑高,像一条狭长的隧道,雨气凝固在黑漆铁灯罩上,渲染得更低矮晕黄。显然,这室内的装潢不如传闻中所描绘的,是二人的爱巢。配套的摆设都是独份,有些复数可以看出来是临时七拼八凑起来的。

德克萨斯阿姨可以说是个特立独行的女人,纷纷年岁中她鲜少留下影像,或许回忆过去就如同品尝私酿,不轻易与人分享。深天鹅绒绿的墙纸上只挂了一只钟,我注意到她没有哥伦比亚人的习惯,喜爱摆弄大小不一的照片框,拼成流逝时间的形状。这或许与她经历中的辗转流离有关,最终哪里都是故乡,哪里都不是故乡。她有维多利亚人喝午茶的习惯,却喜欢配广式茶点吃,她在龙门*3待了大约十一年。

沿着狭窄的榉木楼梯而上,三扇门紧闭着,我很轻易发现了我将入住的那间。房门大敞正对着凌空的水晶吊顶,往下移是方才接待我的客厅,一整面墙被暗绿色的幕布遮住,它本来的位置应当放置一套投影设备,不过它的保护色足够巧妙,以至于我直到特殊的点位才发现异常。我听到德克萨斯阿姨叹了口气,这间房子和她一样心事重重。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收拾到傍晚六点才安顿下来。她纤细的胳膊抱着高叠的床品走进来,脚步分毫不乱。她应当是极习惯独身的生活的,同时又有一种强大的自律性束缚她一丝不苟地度过。这是很难得的,学校的女先生有许多终身未婚,但私生活散漫邋遢,我去送教案和作业时要跨过一篮又一篮的脏衣物、堆积如山的碗碟、宠物玩具、簇新的书籍。她垂头为我铺床时有一绺头发溜出来,像一缕轻烟贴在不算饱满的脸颊上,她年轻时一定用她的黑发征服了不少爱慕者。我回想起姑妈淡淡微笑的回忆神容,略略上扬的语气,也许那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德克萨斯家开饭的时间由于我的到来罕见地推迟到十点钟。富有异地风味的奶油汁炖菜和酱汁淋鸡胸肉很轻易地满足了一个清贫女学生的胃口。饭后甜点有一碟十个的甘纳许巧克力,叫不上名但类似于米布丁的东西(后来我猜测那是种东方炖粥),两小杯颜色妖异的酒。在默认我是个成年人这一点上,她比我的姑妈做的更出色,出色的多。姑妈总要在我娴熟开酒瓶时大声抱怨女校的教育把我带坏了,事实上,礼拜日领圣体圣血再虔诚不过。我们隔着餐桌遥遥举杯,我的目光再度落在了那面诡异的墙上。那块幕布绿的有些发腻,透过澄红的酒液看像溅满了血,大约很久没有拆洗过了,我暗暗把这个小细节记在心上。

次日我适时在她准备早餐时提出帮忙打扫的请求,她一双漂亮的金色眼睛在六菱掐丝边的镜框下折射出二十四道光芒,在清晨七点钟的阳光下灰飞烟灭。

她顿了顿,首次正式地对我开口:

“是哪里收拾的不干净吗?”

我哽住。显然我又在自作聪明了,不过轮不到我反应,她自言自语地继续去搅拌那一锅西红柿洋葱和牛肉的混合物,点了点头当默许。丰盛的早餐后她塞给我一把小扫帚,叮嘱我像羽毛那么轻地扫扫房子的眼睛和眼皮。我只没有打扫这个,她补充道。这正合我意,然而她的下句话却让我算盘落空:

“只有二楼,你自己的房间就好,一楼有我呢。”她歉意地冲我笑笑,眨眼裙裾翩跹过墙纸剥落的拐角。结果一天过去,我对那块神秘的绿色幕布依旧寸步未近,我想坦诚一点,提出揭晓的请求。但我不知道揭开后有什么,是一扇窗户,一道门,还是干脆只有一面墙?而我要付出什么代价,我想起来蓝胡子的故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但是年轻人啊!他们最高尚的品德就是充沛的精力和永无止境的好奇心!我内心浮现出一个无比愚蠢但也无比美妙的念头。

姑妈和德克萨斯阿姨都是属于上一个时代的人了,她们经历过战争,晓得源石病和天灾这类词汇真正的含义。在我十分幼小时,有关姑妈的记忆都是由种种趣闻逸事织构而成,她是个好姑娘,百里挑一的神枪手。这个向来温顺的小公主,有一天忽然地剪短了头发,带上最喜欢的两把铳,离家出走。用后来人的话来说——投入了历史的滚滚洪流中。那个时代的人,任何人,举手投足都能书写历史,这也是动乱年代的魅力所在。后来她的消息渐渐地传过来,家里人的怒火也逐渐被思念替代……逐字逐句地在报纸的零星报道上勾勒她的生活。然而平静的故乡也不再太平,那仍是我出生以前的事情,我的父亲是姑妈最小最宠爱的弟弟。后来载入史册战争结束了……无需再需要我背诵历史,总之它离我很近,却遥不可及。我对战争的残酷一无所知,幼年的苦难似乎都像被蒙上罩纱的老钢琴,只会偶尔碰响一两个音节。等我亲爱的姑妈回家时,她失去了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疤痕和临时政府颁发的勋章一般多。但她的微笑使我轻易认出了她,德克萨斯同理。那种少女般的神情依旧会在这个四十三岁的女人脸上浮现,并且永远带有令人心驰神往的魅力。到底是什么可以让她们性情保鲜,也许与滋养她们灵魂的养分有关。

那个扫除的下午,德克萨斯曾经无数次深深地、深深地凝望着那堵绿色的墙。我趴在扶手上,希望我能隐身或者听到她内心的渴望,被文学扯得纤细的敏感神经尖叫着哭泣。

从灵魂深处而言,姑妈、我,还有德克萨斯阿姨,大约是同等的年轻。还能够为不知名的悸动牵动心绪,还能为为爱情或是爱情故事痛苦万分,尽管这种痛苦透过岁月衰减到程度不一。

维多利亚时间零点整。我悄无声息地从床上爬起来,我要赞美这座城市的供热系统,赤脚踩在地板上仿佛要把人融化了。我一步一步挪下楼梯,阴影被热气吹得膨胀,胆量跟着壮了一截。收敛光华的水晶吊灯安静地蛰伏在天花板上,像一只极其艳美的巨大蜘蛛。那层幕布其实很容易取下,只消轻轻地、轻轻地一拉,像小指勾住情人轻盈的裙摆,恋情稍纵即逝。

幕布落下的瞬间,我察觉到时间和心跳一齐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速度慢下来,拉长,再拉长到永恒。


想要瞒过德克萨斯阿姨准是一件难事,她足够细心也足够聪明,轻易能从目光闪烁里窥视出端倪。但是感谢上帝,她的仁慈之心使她做出了宽容的决定,原谅了这个孩子(在犯错的时候强调自己是个孩子!)出于好奇的无心之举。她若无其事地摆盘,若无其事地折叠雪白的餐巾(我该赞美一下她的手艺吗?),若无其事地拉开座椅,入座,切开了今天第一份火腿蛋——这很好。接着,她若无其事地问:“你看到了什么?”

哦不,不,这可不是若无其事了。我立刻紧张起来,肉汁滑稽地四处飞溅,我猜想我的脸上也没有幸免于难。我抓紧了那块可怜的白布,把它用力地按在我的嘴上——但是这毫无用处,我应该把它按在心口上的,我现在,很需要一瓶嗅盐。现在只能依靠我那万能的主的指引了,我清楚地背诵到他是如何教导世人要诚恳这一节,于是我愧疚万分地坦白了。

“我很抱歉……”

“你看到了什么?”她打断我,我惊讶地看向她,出乎意料,那眼里涌动的并非怒火,而是一种……燃烧的光亮,仿佛旧灶填满新膛,湿柴擦亮火光。

我努力地回忆那个惊讶之夜。

“……一堆石头,”我诚实地作答,“或许还有别的,但我赶紧就恢复原样了,请您原谅我吧……”

“一堆石头?”她嘟囔着,起身的姿态有些疯狂,前前后后踱步着,忽然冲到那面被我费尽心思挂好的墙前,一把拽下了它神秘的面纱。那副巨作顷刻暴露在透白的日光下,深色块的堆积刺伤了眼睛。但我的德克萨斯阿姨只是凝视着它,如同注视着热恋中的恋人,像要把那良人的倩影刻进瞳孔般地用力,半晌这用尽全力的凝视似乎抽干了她每个细胞里的活力,她软软地跌坐在沙发上。

我凑近些,才知道她的双唇在翕动些什么:

“不……我看到了我的爱人。”

我随着她的视线所指,上下逡巡过这幅画作。没有画纸,直接在壁上作画——可以看出每一笔色彩都倾注了多少心血,让人毫不怀疑那大片的红色是掏出自己的心脏涂抹上去的。那样温软的夜色里,我只看到正中央的石头,凑近看这个部分显得格外厚重,像被不断覆盖、不断抹去,直到化成一堆漆黑色的硬块。它被放置在沙发上——正是我们身后这一只——呈显出人体的模糊轮廓,像舒展身形又或是蜷缩身体的女郎。身后则是我们都熟悉的天鹅绒幕布,深绿色,叙拉古产——天知道我昨天为了挂上它,反复看了这张标签多少次!

可怜的德克萨斯阿姨!她的脸完全失掉了血色,嘴唇泛出一种病态的紫,哆嗦着嗫嚅着絮絮叨叨的爱语(但我哪里能听的清呢)!我跑去拿热毛巾和急救箱,她却拉住了我,这次我听清了,她叫我不必。陪伴也许是度过苦痛的特效药也说不定。我就安静地,一边为自己的好奇心忏悔祷告(事实上,本性难移),一边悄悄观察着我苍白的好阿姨,以免她下一秒就晕过去。我现在知道这大约不只是幅普通的印象派或者野兽派壁画作品,更是一个人内心不得长全的旧疮疤,撕开来便会血泪如泉涌。

大约过去了一个小时,或者半天,甚至可能是一整年,德克萨斯阿姨胸膛起伏的节奏趋于平缓了,她转向我,用一种我不熟悉的柔情慈爱注视着我,或者说是我的眼睛。我听见自己结结巴巴地说:“您没事真是万事大吉……”之类的蠢话。我明明不是想说这个的。

“孩子,”她清了清嗓子,像是在为一篇长篇大论做准备似的,“这不怪你。有时候我自己也想去看……但我没有勇气,没有这个勇气……”她纤白的手指通透我的发丝,它们也是银色的,在空气里稀释到透明。

“原谅我,实在是太像了。”她稍稍正坐,背部离座靠两厘左右,稍稍散乱的发丝和血管渐通畅的面颊衬得她无比娇美动人,宛若凛冬中被催开的一支红玫瑰。

“请原谅我……这幅画是出自您之手吗?”能留下如此强烈记忆的,除了模特就是画家本人了吧。

“是我,没错,”她的回答是如此的清晰肯定,像在窗户上呵气再涂抹,“虽然完成它已经是廿年前了。”

以下为我的转述,我的读者朋友,我实在不知道如何经过我蠢笨大脑的加工,无比凄恻地还原当年之景、当时之事。但请您相信它只是个故事,怀抱着对爱情的那种少年人的轻蔑读下去,也唯有这样,才会稍微减轻感同身受的痛苦!

我生于新历四〇〇年的哥伦比亚一个名望如日中天的家族,在五岁时全家被仇人血洗,承蒙上天怜悯,一介孤女得以幸免于难。但也从此告别伤心之地,只身流浪漂泊。那时候天灾猖獗,一座座移动城市顺势拔地而起,我那时在一座名叫叙拉古的停留最久。无他,只是邂逅了一位年龄相仿的少女(说到这里她停了停,深深吸了一口气)。与我不同,拉普兰德身后有体面的家族,她面上有遗传的好皮相,她手中“日晷”双剑只被捕捉一道残影,意图加害我的暴徒就身首分离,十足帅气漂亮。银发银瞳美艳胜似月神狄安娜,我想那大约是一切的开始。

她也只以代号示人,两人互以代号称呼,最亲密时也是如此。我渐渐发现她其实不如表面所见般光鲜,彼时她已染上人人惊惧的绝症源石病。黑色石块俨然恶魔化身,日夜吞噬鲜嫩血肉直至完全夺舍为止。死者死相大多凄惨无比,死因各异:有被横生滋长的黑色结晶刺透心脏,有生生长满呼吸道窒息而死,亦有无法忍受而活活痛死的。最可怕是传染性极强,常人若毫无防备地接触那一堆黑色的残骸,定被那恶魔附身不可。她那时病灶不明,本人更是守口如瓶。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打个哈哈过去,我也没有追问。日后许多年,我被传唤到她任职并接受治疗的医疗机构接手资料才晓得,她是被本族人实施的改造手术。硬是把花样年华断送在绝症一场,仅仅是为了那第一的家族名头,就令本就天赋卓绝的拉普兰德以燃烧生命为代价,凭借禁忌的力量实力倍增,为家族一一铲除异己。

当时我只是觉得她不幸,不知不幸中还有更不幸。然而这不幸与相遇一样,非destiny而是fate,厚重的命运车轮碾过来时,光凭闭眼止息是逃避不了粉身碎骨的结局的。当时她症状尚浅,黑石的牢笼并不能如何束缚住躯体里迸发的不朽激情(这里停一下,她确实有点疯疯癫癫的,我猜想是和病魔斗争的结果),你知道的,每天——每天,和她从不卷刃的剑一般不知疲倦。她小巧的靴跟留下轻响的地方,我亦追逐如影随形。四一四年圣诞节,我十四岁,我们刚处理掉一个麻烦就在他家该死的槲寄生下接吻,我觉得那也是命运。

你能称它为热恋吗?日复一日地献祭般杀人,然后在羔羊鲜血里拥抱亲吻,我迷恋她胜似天下一切,觉得她的爱抚和进食一样不可或缺。 我们都是不擅长在镜头前搔首弄姿的人,而相片这东西只是岁月黑白的壳,纷纷的剥落了一地,其中滋味只有自己才知道。*4正因为生存的证据极易抹消,绚烂人生又是如此的短暂,她无名无姓、受尽背叛的一生,在她死后,在我脑内,达到了温柔而宁静的相对永恒。她残忍的目的达到了,她终究无法第二次死去,直到我的记忆和大脑一并消亡。但这个结果对她而言已然足够快意,足够报复当年我的不告而别,足够慰藉每次重逢的若即若离,足够填满所有意难平。

我早就发现其实我们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一路货色,尽管我们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拉普兰德有目标,有计划,有动力去为她的家族做脏活,而我没有,我起初接任务只是为了糊口。众所周知社会对一个豆蔻少女是极其不友好的,摆在我眼前的路无非是跟着拉普兰德或者左转去二号大道(一条有名的烟花柳巷),不过我当时瘦弱得连卖笑都不够格。拉普兰德闲钱似乎多的花不完,她把那些钞票挥霍在无意义的剧目上,时而给我添置一大箱衣物,贴着书写工整的发票,从维多利亚的总部邮寄到我们的临时居所。不过我那时很叛逆,我涂着她买的口红,再还回她唇上。她摸了摸嘴唇上残红余温,古怪的微笑让我在日后才知道写作少女的羞涩。

说到底我们供给生命的燃料并不相同,因此轨道偏离终究是命中注定。我十七岁时她的精神状态如同叙拉古的仿古斜塔一般摇摇欲坠,我应当早就察觉端倪……被家族利用的怨恨和本能的依恋撕裂了她,她时常自言自语,喜怒无常,态度转换之快犹如暴风雨过境。她失控时真可以无差别血洗一座剧院,我站在她对侧,用剑护住一个哭泣的小姑娘,她的剑尖向我。我的剑技是她亲手传授,两人拼杀相似宛若临水观镜。最后她昏睡过去,天空滴滴答答下起血雨——穹顶早就被颈动脉喷出的鲜血染红。就在那天我连夜离开了叙拉古,以至于往后很多年,她误以为是她误伤了我的缘故。她信誓旦旦站在我面前,问我哪道伤是她所留,我迟疑一指手臂,她眼也不眨手起刃过,如孪生般生出一对伤痕,一旧一新。

当世上只剩下两个阵营,那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加入滥杀无辜的那边。我和她最终走了一个圆,回到原点。在神秘领袖的带领下,源石病的特效药有条不紊地开发着,拉普兰德接受着乐观治疗,我隐约从烟雾漫天中窥得一线日光射进。那是四二二年,拉普兰德的细胞融合率达到13%。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她最后一次公开体检。

新年时整合运动*5趁着人潮涌动蓄意制造大型混乱,以求在特效药面世前临死反扑。我和小队受困,面临无法突围的绝境。当她赶来时我有种似曾相识又尘埃落定的苦痛,因为整合运动灭绝人性地在包围外放置了上百个一次性源石反应堆,高强度的辐射能让一个健康人瞬间染病。然后我看见她从高台跃下,银发银瞳,黑色结晶装饰周身,美艳胜似月神狄安娜。

之后她谢绝了医生的跟进治疗,只看了一眼的化验单顺手扔进了焚化炉,她回头冲我笑笑,我顷刻泪如雨下。

我以为她不会死于源石病,但是偏偏她会。

她说:“我有个愿望……”

我希望你给我画一幅画像——要刻画入微,要力求还原。我要它挂在你能随时看到的地方……它最好足够大,足够鲜艳,让你一眼想起我,永不忘记我。

星期一,她早餐吃了切片面包配熏火腿,饭后我们散了一会步,接着她小睡了一会——直到下午三点钟,嚷着要吃千层酥,我下厨给她做,到了晚上这些东西全都吐出来了。我把她抱到我们的小沙发上,那里光线充足,我大致勾勒了她的轮廓。

星期二,睡了一整天。我趁她睡着时细化了五官,还有身后她最喜欢的深绿色布景。她皮肤上裸露的黑结晶比昨天更多,于是我不得不放弃绘制裸体的计划,开始添加衣角边褶遮挡。

星期三,神采奕奕的她拉着我看星星,当天夜空阴霾重重,她把闪烁的飞机当作了流星,并许了一个愿望。此时我画了一整天,朦胧中听到了她在唱新历四世纪初的歌儿,tender is the night 。

星期四,她休眠的时间越来越长,我附到她胸口甚至能听到咔啦咔啦的声音,我躲到隔壁的房间点了一颗烟,忽然想起来我戒烟很久了。晚餐有蛤蜊奶油汤、海鲜烩面、番茄牛腩配新切法棍,少不了一道饭后甜点千层酥。她像小鸟一样每样啄食一点,很满意地在我怀里昏睡过去,触感坚硬,黑暗中我不想分辨是骨头还是石头。

星期五,我涂掉了所有的肤色调。因为它们都已经消失了。她精致的面庞在我的注视中像一颗璀璨的宝石,被镶嵌在纯黑色的底座上,渐渐连这光华也被吞没了,好像二十三年都如一场幻梦。我的爱人躺在黑色的十字架上,四肢钉穿,血液汩汩不止。

神啊!为什么要背弃我!

要调,要改,要服从她的意愿——绝对的还原!绝对的细致!我将这苦难视作试炼而非刑罚,这是她的受难日,而我是她爱下最虔诚的信徒。我慢慢地把她最后一只脚掌涂黑,却误把红颜料滴到其上。

那疯狂的红色太像我们无疾而终的爱,无与伦比的美丽。我把爱一点点渗透进去,你是否会感受到升温?你是否也在这温暖中渐渐融化……终端迟钝地播报消息:针对源石病的特效药开发成功,临床第一例被治愈。

太迟了,太迟了,我的佳偶!起来,与我同去,因为冬天已往,雨水止住,地上百花开放、百鸟争鸣,斑鸠鸣啾,无花果熟,葡萄芬芳……起来,与我同去!

星期六,幕布挂上了。

星期日,幕布掀开来,她终将在阳光下复活。

至此德克萨斯已经哽咽不能语,而后的事情我们都已清楚,她所在的阵营终于赢得了胜利,准确说,是正义赢得了胜利。战争以最惨烈的方式结束,谁都不会记得黎明前夜,有或无多一人牺牲。她后来讲到了很多,譬如她和姑妈,和那家公司,只是对于拉普兰德只字不提。她不提亦可,因着那堵墙也在无声诉说。

最后她温柔地注视着我,或者是我的眼睛。她看到了什么不得而知,但那确实是我离爱情的苦痛最近的一次。


end

*1泰拉世界中的天使族

*2狼族(一般可以这么理解)

*3大致与现实中的香港对应

*4语化自张爱玲文集

*5感染者组成的组织,以暴力运动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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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发现一个现象。 现在人们好像挺喜欢把自己称为狗。 似乎只有那些大忙人大红人,各界精英大咖大神们,或者至少也得小有...
    核心迎春阅读 263评论 7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