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十九


在河水里洗过之后,我感觉自己和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本来我们有些淡忘了作为人存在所需要的东西。我们已经浑身赤裸,散发出野兽般的气味,让我们误以为会得到山林的庇护、从而可以永久生存其间的错觉。我知道如果呆得足够久,人是可以完完全全变成野兽的。我小的时候,他们在山洞里发现过一个失踪十来年的猎户,已经忘记怎样说话。生人靠近,他就像猿猴一样龇牙咧嘴地发出威胁。当然,村民们才不敢靠近他。他的手指比老虎爪子还要锋利;两排犬牙探出嘴巴,在嘴唇上硬生生压出几道凹槽;瞳孔变成蛇眼一般的狭缝,丝毫不像人类。我在浑身泥垢严严包裹的时候,从来没想到这个猎户,也从未担心过我们也变成野人,但在洗过澡之后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这件遗忘已久的事,这种担心一下子砸中了我的脑袋。日本鬼子还要在这里横行到什么时候?三个月?五个月?三年?十年?还是三十年?我完全看不到任何胜利的曙光,只能等这片深山老林折磨我们的同时,也慢慢消磨日本人的耐性。或许有一天,他们会真正意识到,这片领土并不值得花费如此的代价去占领——且不说从古至今,人类只是战战兢兢地寄居在它的边缘,并没有人能够真正征服这茫然无际的山峦和树木。零零星星几个村落,如果不是打仗,大概连如今是哪朝哪代都懒得弄清楚。所谓“占领”,实在是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事。

假如我们一直这么躲来躲去,最后大概也会变成野兽一类的东西吧。所幸我们还有好几个人,能一起说说话,而且陈金发还是个话痨,不然离疯掉傻掉也不远了。

疯掉傻掉并不是坏事,为了适应野外环境,我们自己也要变成野人,至少是部分变成野人。无休无止的饥饿和疲倦,换做“正常”的人,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做到的。我们赤裸的身体渐渐麻木,感觉不到寒冷和炎热,也不怕被细小的树枝和岩石划伤。我们的皮肤变厚了,长了一层看不见的茧,连汗毛都变得又粗又长。我们一边行军一边进食,这样可以一直补充消耗的体力。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这样可以让我们一半的脑子负责警戒和逃命,一半的脑子睡觉。就像海豚那样,许多年之后,我陪小孙女看电视,在《动物世界》里看到的。那时她还小,不知怎么就长成个大姑娘了。


刘珊银说完,看了他孙女一眼,后者的脸蛋更加通红。不过大概因为他有只眼睛是假眼,他的目光前后漂移,难以聚集到她身上。而后,他再次落入回忆之中。


我通过这种梦游般的行军,在蜿蜒的密林中穿行。不知走了多时,树木像雾气一样突然散去,仿佛厌倦了某种折磨人的恶作剧。墙一般的山崖扑面而来,遮住了我全部视线,它何止是垂直的,简直是倒悬在天空。我的脖子往后仰了又仰,眼睛看得酸胀,可还是没能看到它的顶端。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让我跌倒。我开始想,从这里爬上去是不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决定,即使长了一对翅膀,我也绝对飞不上这悬崖。

我还在愣神,刘政委说话了:“嗯,看来你这还真想到了个好主意。”陈金发也笑了:“是啊,这悬崖也不算什么。你要是个孙猴子,筋斗云一腾空也就上去了。”

刘政委说:“我可没说笑。这悬崖看着吓人,但仔细看,爬上去是完全可能的。你们看那里,有很多凸起的石块,从下面看几乎不能落脚,但上去之后,估计能站好几个人。你们在看那边一条裂缝,里面应该是个坡,可以往上爬的。”我循着他说的地方看去,石块也好,裂缝也好,在嶙峋的岩壁中最多只能是一些点和线,如同大饼上撒上的芝麻和葱花,根本看不出能有什么用处。

刘政委又说:“只有下面这几米最光滑、最难爬,只要上去了就有办法。人家采药人也不会飞。”

我不认为这里真能爬上去,说不定采药人真会飞,也说不定他骗了我,他并不是从这里爬上去的,而是从大路摸上去的——只不过我一走神,没发现而已。突然间,我心里充满大饼的味道,让我不再考虑这些事情。我的肚子空了,它猛地收紧,发出咕咚一声闷响,像把大石头投进深井里。

我下意识捂住肚子,环顾四周,生怕有看不见的水花飞起,溅到井栏上。这时,我看到刘政委已经走到悬崖跟前,摸索着要往上爬。陈金发一旁叫嚷:“老首长,你快下来,让我们上吧。”

刘政委不答话。他高举双手抠住岩石,瘦弱的手臂上青筋暴起,让我不由的担心它们会咔嚓一声折成两段,刺出白惨惨的骨头。然而他的身体没有往上移动分毫,只有许多汗水如拧毛巾一般从身体里慢慢挤出,起初只由细微的汗珠,后来大颗的汗珠填满皮肤上皱纹,最后所有汗珠崩塌,汇集成为一层闪亮的光泽,让他的苍老成为某种带有力量的东西。许多年以后,退休老干部中间流行起根雕。他们从山上挖来枯朽的树根,经过修剪、打磨,涂上刷一层清漆,就是这种效果。他们会问:你看这像不像一只仙鹤。像不像一头老虎。像不像一条龙。而我只能想到那个瘦骨嶙峋的老头,以及他因使出全力而颤抖的手臂。如同一只知了猴黏在树干上,努力褪掉身上的皮。

“都站着干嘛?快托我一把。”于是我们如梦初醒,七手八脚托他的屁股。他屁股上没有一点肉,看上去只是大腿的延伸,出汗之后,更是一块滑溜溜的石头,很难使上力气。还好我们人多,而且刘政委身体轻飘飘,一把就把他屁股托上去了。但高度还不够,他的腿在岩壁上打滑,眼看就要掉下来,我们几个托住他的脚,往上一推,几乎是把他抛出去的。

爬上了他眼中最难的一段,刘政委气喘吁吁。陈金发说:“首长,你快下来吧。不是说好让银娃上去的吗?这可是他的主意。”

“不打紧,我先上来侦查侦查。真要爬到顶,还得他打头阵。”不等陈金发继续争辩,刘政委肚皮贴着岩壁,横向挪动起来。事后他说:“我就不信邪,那些采药人真能飞檐走壁?也不过就同你们一样的山里的农民嘛。就算赵老四天天爬,练了一身臂力腿力,一个人能徒手爬上来,也没必要非得从这里上,多费许多力气啊。所以我猜想,他们在这山岩上肯定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十分省力的爬上去。”那时,我们不知道他要在岩壁上摸索什么,还当他发什么疯。他站立的地方十分狭窄,一不小心就会跌落。陈金发又叫他:“刘政委,快下来吧,你像螃蟹一样爬,也上不去分毫啊。”刘政委照例不理会他,主要是他的脸贴着山岩,说句话的口气说不定就把自己吹下去了。粉尘和碎屑纷纷从他脚下散开来,落到我们眼睛里。我们低头揉眼睛,其实只是因为脖子早就酸了,借故歇息片刻。等我再看的时候,刘政委竟然已经爬出很远。那边的岩壁下面因为密集的灌木丛无法通过。老头独自一人在上面爬,我们一群小辈只能在原地干看,心中多少有些羞愧。但他已经距离我们很有点远了,而且顺着地势爬高了不少,再返回又得花费很多功夫,所以谁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还要继续劝他。我们只得继续干看,看累了就低头歇会儿,最后,我们三个小辈累得不行,干脆都坐到了地上,反正我们站着也一点用场也派不上。陈金发一坐下来,就到处找各种草往嘴里塞。他一会儿嚼着毛根,一会儿叼着根狗尾巴草,一会儿找到几个野山楂,才绿豆那么大,分发给我们吃。我咬了一口,酸的我眼泪就下来。但这东西还挺开胃,我的肚子更饿了。我又仰头看着大饼似的山崖,它的表面经过烘烤,起了一层金黄色的酥皮。刘政委嶙峋的骨肉嵌在其中,简直成了它的一部分。在这个距离上,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时,我看到刘政委朝我们挥了挥手,像翘起的酥皮在风中抖了下,这动作并不明显,以至于我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我揉揉眼睛,看到他的手又挥舞了几下。

刘政委沿原路返回,告诉我们他的发现。“和我之前猜想的一样,这岩壁果然有玄机,采药人开凿了许多凹口,甚至还有一段阶梯。那赵老四从这边上来,比正面山路还要轻松,说不定还能顺便采点药材。采药人都狡猾得很,这些工程藏在石缝里,普通人在山下根本不可能发现。不然人人都能上绝壁,他们就没饭吃了。”

陈金发递给他几颗野山楂,说:“那我们岂不是连绳子都省了?”刘政委也不拍拍手上的灰,直接把几个山楂塞进嘴里,说:“绳子还是要的。被开凿的地方也就是石缝里,前后都有一段必须徒手爬,没有绳子可不行。”小东西说:“其实办法还是有的。我们村子里,家家户户都会做麻绳。只要找到麻,管他是黄麻、苎麻,先用开水煮软了,铺在光滑的平地上,用光滑的大石头锤平了,最后撕成一缕一缕的,编成绳子就能用了。”陈金发哼了一声,说:“说得轻巧,上哪找麻去。能找到麻,还不如让我直接去找根麻绳算了。”

刘政委沉吟片刻,对小东西说:“你会编麻绳?有个方法倒是可以一试。编绳子未必需要麻,只要是植物纤维就行。比如杉树、莎草、竹子什么的。做法都一样。”

陈金发说:“过了安徽界,山上多的是斑竹。杉树嘛,我们这片山里少见的很。”

小东西说:“我知道这附近有一片竹林。前段时间没有吃的,我还去挖过竹笋呢。”

陈金发对此表示怀疑:“大雨下过之后,就只有竹竿了,哪还有竹笋留给你挖。”

“怎么没有。饿的时候,管它竹笋竹根,统统刨出来,捡嫩的吃就是了。你们不信,我带你们去。”


竹林确实不远,离狮子山背面也就两三里路。这里是山里难得一见的平整地,周围是丛生的荆棘,无端长了一片竹子。连陈金发和刘政委也从来没发现过这地方,亏他们在这里打了多少年的游击。不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山太大了,藏小小一片竹林易如反掌。话说眼下,连浩浩荡荡的鬼子大军也突然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盘踞在狮子洞里寻欢作乐的那一小撮,像晴天之后的蘑菇,最后只化作一个小小的污迹。这个污迹是如此的小,我们差点就快觉得它不会威胁我们的性命了。

竹林里是一水细长的青竹,正是生长季节,竹子全都长得郁郁葱葱。小东西刨开地面松软的泥土和枯叶,下面果然有许多白嫩的根。他扯起一条根,用手搓掉上面的泥,津津有味吃起来,看得我咕咚咽下一口口水。他递给我一截吃,竹子根水分很足,有种清爽的味道。陈金发也吃了一点,说:“看着像地老虎,怪恶心的。口味还不错。”只有刘政委不吃,说:“竹子根性太寒,你们少吃点。当心肚子疼。”我们哪里肯听。

吃完了性寒的东西之后,胃总算是老实点,大伙这才有力气砍竹子。只有小东西身上有一把小刀,看上去不像是能砍竹子的,倒是适合削铅笔。这些竹子长得细,实际上韧性非常好。陈金发一开始还想直接掰断,可竹叶都贴到竹根了,丝毫没有要断的迹象,一松手就还原了。刘政委说:“你挑的那些都太老了,用石头一锤,还不成了渣滓,赶紧嫩点的。”陈金发一边嘀咕说“嫩竹做的绳子,可别一扯就断了”,一边开始砍颜色鲜绿的嫩竹。毕竟这些老竹子太顽强。即便这样,最后费了好大力气,总算才砍下十几根嫩竹子,也不知道这些够不够用。陈金发累的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说:“我之前听村里的老人说,戚继光打倭寇的时候没有兵器,就用竹子削尖,油蘸火烤,比长枪还好使。后来开战,倭寇的日本刀根本近身不得,登时被戳死无数,大败而逃。我那时还不相信。竹子那么脆,刀一砍就断了,哪能当武器使。这下我信了,这些竹子生来就硬得像铁,你看这刀刃全都卷了。要是也泡泡油,烤烤火,杀几个鬼子不在话下。”刘政委说:“梦没做醒。给你枪都打不过鬼子,还想用竹子。”

接下来要煮竹子。之前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口锅,结果被埋在倒塌的房子下面,现在找到了竹子,却找不到能煮开水的炊具。陈金发开始骂:“狗日的国民党,打仗就打仗,尽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可别让我逮着机会,连他们的祖坟都挖了。”没有锅子,最后只能用石头硬砸。小东西先前在河里已经找了一块大鹅卵石,他用力一砸,石头被弹开老远,竹子只在表面留下一个浅浅的凹坑。他又试了几次,都不成功,脑门上已挂满汗珠。他说:“什么破竹子,韧性太好了。好不容易洗了个澡,这下又是一身臭汗。”陈金发说:“也别怪这竹子。说不定就是你们之前经常来刨竹笋、刨竹根,它们才会越长越硬。”刘政委说:“主要是没煮,硬砸肯定吃力。再说这竹子是圆的,表皮又光滑,吃不上力。要不然先用刀竖着剖开,再用石头砸。”陈金发舞动手上的刀,说:“刀刃卷了。而且我也砍不动了。”说完他看看我。我无奈地接过小刀,刀刃卷的像狗啃过的。我又拿起竹子,竹子的断面同样像狗啃过一样。我心想,用这小刀剖竹子,简直就是一场狗咬狗的厮杀。我把小刀的犬牙架在竹子的犬牙之上比划几下,用力砍下去,一声钝响,像踩在厚实的雪地上的声音。不出所料,竹子上连一点小口都没开。我听见陈金发和小东西在暗地里发笑,等我抬起头看他们的时候,他们收敛了笑容。我自然不愿被他们看笑话。我把刀重新架上去,另一只手向小东西摊开。他傻兮兮站起来,不知道我要他干嘛。“石头!”我没好气地对他嚷。他又愣了一下,把那块鹅卵石抛给我。这块鹅卵石有鸵鸟蛋那么大。事实上,它的形状和颜色也和真正的鸵鸟蛋毫无二致。许多年以后,我见到了真正的鸵鸟蛋,还以为人家在拿鹅卵石糊弄我。为了显示我见多识广、并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我差点就把那鸵鸟蛋扔到地上。先入为主的印象太误导人。我那时忘了,这么大一块鹅卵石,可比鸵鸟蛋重得多。小东西把鸵鸟蛋大的鹅卵石抛给我,以作为我对他粗声粗气的反抗。我手里还拿着一把卷刃的小刀,劈竹子劈不进去,却可以轻易插进人的身体。一不小心,歪歪扭扭的刀刃会像锯齿一样把五脏六腑都勾出来。我忘了扔下刀子——反正刀刃都打卷了——只尝试用单手去接大石头。可惜小东西身体瘦弱,抛的力道不足。石头恰好从我的手指尖落下,扭伤了我左手三根手指,顺势砸伤了我的左脚。

陈金发过来捂住我嘴巴的时候,我才听见自己嘴里发出的惨叫,然后我也被这叫声吓到了。刚才砍竹子、抡石头的时候都没人担心声音会被敌人听见,这会儿他倒冲上来捂我的嘴,可见我的叫声有多大。平静一点之后,我担心脚趾已经成了一滩肉泥。我壮起胆子看看脚,只见大脚趾上血流如注,像一截烂蘑菇似的歪倒在一边。陈金发说:“别看了,骨头百分之百断了。我就没见过谁的大脚趾能弯成这个角度。”听了这话,小东西的脸吓得煞白,一声不吭站在远处。刘政委也过来,看到我的伤势直摇头。他对陈金发说:“你打摆子时候咬住的木棍还在么?”陈金发说:“谁还留着那玩意儿。这里不有现成的东西吗?”他指指一地的竹竿。

不容分说,我嘴里被硬塞了一根长竹竿。刘政委开始尝试给我正骨。起初,他在我破碎的大脚趾上这里敲敲,那里碰碰,好像在给所有的碎骨做动员。突然,他猛一发力,从大脚趾根部往上捋。刚才的惨叫太丢人了,我本决定这次再怎么疼也要强忍着。于是我死命咬住竹竿。我根本不想哭,只可惜眼睛后面有一道什么闸门被打开了,眼泪哗啦一下像洪水一样涌出来。

好在并没有人笑话我。结束之后,刘政委拍拍我汗涔涔的肩膀说:“好了。碎骨头基本都拼上去了。只要不感染就能保住。”我吐出满是口水的竹子,呼呼喘气。按道理说,更强烈的疼痛能抑制较轻微的疼痛,但不知为何,我的头又裂开似的疼。我突然想到,我的头说不定还在发炎,如果一直不好的话,连头都保不住,还管什么大脚趾。

刘政委让陈金发削下两节竹片,其实就是嫩竹上的青皮。这两片青皮呈圆弧形,正好包裹住我的脚趾。陈金发又扯下小东西裤子上一根布条给我包扎起来。事后想想,这东西脏的要命,还不如不包,但好歹我脚趾里的碎骨头固定住了。


刘珊银老人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让小孙女帮他脱下左脚的鞋袜,我以为他要给我展示战争带来的另一处残缺。幸好,那只脚上五个脚趾头都完整,只是大脚趾果然歪得厉害,趾甲也不全,真像一只烂蘑菇。


要不是后来还要爬山赶路,我这大脚趾肯定不至于这样歪。刘政委他家里早就弃医从文,后来他又投笔从戎,但祖传的几招还都是实打实的真功夫,比如这正骨的技术。不过歪就歪吧,能保住就不错了。但自打我大脚趾被一块莫名其妙的鹅卵石打碎,我心中就很清楚,自己的好运气已经用光了。在此之前,我每每命悬一线,虽然很难做到全身而退,但相比较各种可能的结果,已经算是有惊无险。命运就像一只猫,在一口气吃掉我之前有意放我跑一阵,好看看我的狼狈样,让我空欢喜一场;当然,最终不会让我跑远。它已在不起眼之处设下埋伏,让我在最出乎意外的情况下受到打击。这是偿还此前各种侥幸欠下地债,并且要连本带利地偿还,免得让我在它面前得意忘形。

出了这件事,大家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劲头又消退了。我自然不消说,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癞蛤蟆被牛踩了似的,动弹不得。其他三个英雄汉也东倒西歪躺在竹叶上,反正竹子劈不动,完全束手无策。我身下松软的枯叶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气息,像酿坏了的酒。其间甚至还产生了一些热量,顺着潮气直往我们的背脊里钻,让骨骼和筋肉全都生了一层厚厚的铜绿。我本能地感觉到,身下绝不仅仅是枯叶,还有那些以枯叶为食的地老虎。它们打一生下来就不断进食,不受任何东西的打扰。它们躲在温暖潮湿的枯叶下面,连冬眠都不需要。它们长得像白嫩的竹根一样粗壮,比竹根还要肥嫩多汁。假使继续这么躺着,它们肯定会用镰刀般的颚在我们身上开凿几个洞,把筋骨上的锈嚼得咔嚓作响。这么想着,我赶紧挣扎着坐起来。小东西以为我出了什么状况,也起身来看我。自从他把我的脚砸了,他生着自己的闷气,一句话也没说,但随时注意着我,生怕他的愚行产生更严重对我后果。刘政委和陈金发以为我觉察到什么敌情,也赶紧起身抄枪。

“什么情况?”刘政委压低声音说。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们,我之所以有这么大动静,是怕下面有地老虎:手腕粗,胳膊长,能吃人。我只能信口胡诌:“有了。”

陈金发说:“你有什么了?配种配上了?”

“没有绳子,我们没法从绝壁爬上狮子山。”

“这还用你说。”

我的脑子转的飞快,疼痛感像锤子一样砸下来,但这一刻,思路飞快地躲开了它们。我感觉答案就在眼前了。

“不过我们可以用竹子。”

“银娃,知道的知道你砸的是脚,不知道的还当你砸脑袋了,或者你就是用脚丫子思考的,”陈金发无奈地说,“除非你想到煮竹子的办法,或者劈开竹子的办法。”

答案从我嘴里蹦出来,我不知道是怎么突然想到的,或许我真是用剩下的脚趾头想到的:“压根就不用。这些竹子又轻又结实,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把竹子连起来当绳子用?再说竹子还有节疤,顺着竹子往上爬比顺着绳子还要容易。”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不确定我这个点子是不是十分聪明之前,他们不敢附和,特别是当这个点子听上去如此简单地时候。最后刘政委发话了:“我看完全可行。一根竹子就有四五米高,两根接在一起完全够用。这些竹子既轻又结实。”陈金发说:“可是绳子和竹子用途不太一样啊。使用绳子的话,一个人先想办法爬上去,用绳子吊住下面地人;下面的人还是在山岩上爬。要是用竹子的话,岂不是要顺着竹子爬上去?竹竿这么细,哪是轻易能爬上去的。”这时候小东西举手了,不知道他又想到什么馊主意。

“两根竹子接起来长度就够了的话,我们砍了这么多根,岂不是都浪费了。我有个好办法。一根竹子不是爬不上去么?用两根不就好爬了。再有多余的竹子,截成小段,做成横梁,刘政委这样的老头也能轻松上去。”

“说来说去,不就是梯子么。”陈金发说。

几分钟之前还一筹莫展的工作,此刻豁然开朗,又给我们注入新的干劲。陈金发用那把破对我将竹子截短,小东西贡献出自己的裤腰带和衣服进行捆扎,我和刘政委已经划到老弱病残那一类,只负责休息。很快,一个巨大的梯子就做好了。说是梯子,倒是更像一个简易的脚手架。竹子太细,各横梁之间的档距相当大,不过限于材料和工具,能鼓捣出这么个玩意儿已经相当不容了。陈金发说:“要是有宣纸就好了。蒙在这上面就是个大风筝,只要来一阵风,立刻就能到狮子山顶。”

但这玩意儿已经够用了,把梯子架在其它竹子上试了试。陈金发哧溜哧溜就到了顶上,梯子同竹子一起,前后左右晃动了一阵,最终还是屹立不倒。陈金发单腿盘住一根竹子,学孙猴子搭了个凉棚望下四周。接着他回到地面上,他说:“再稳当不过了,别说我们这样瘦的皮包骨的,就是爬几个胖地主崽子也不在话下。”

刘政委说:“既然有办法爬上狮子山,我们也该讨论下偷袭的计划。”陈金发说:“还能有什么好方法?先把洞口放哨的放倒了,趁洞里的还在睡觉,能用刀的就用刀抹脖子,不能用刀的就用枪。能杀几个是几个吧。”小东西说:“这哪是什么好办法。你那边才杀几个,那动静肯定把别的鬼子都惊醒了,到时候我们哪里还是对手。依我看,摸进了洞,先找点手榴弹、炸药什么的,一下子给它炸平平展展,一了百了。看哪个死鬼子还敢反抗。”“想法是不错,那我们不光要悄悄摸摸杀掉放哨的鬼子,还得趁鬼子睡觉偷他们的手榴弹,还得一口气全部炸死,一个不留。听上去比我们做个竹梯难多了。”大概是因为我脸色太难看,刘政委最后才问我:“小刘,这个主意不是你提出来的吗?你来说说看下一步怎么走。”我当初只想到,从后山上去,打鬼子一个出其不意,可从没有仔细想过究竟怎么去打。我随口一说:“反正干掉哨兵是肯定要做的,剩下的鬼子都在洞里,必须一口气全干掉。要么炸掉,要么放火,到时候随机应变吧。”刘政委皱皱眉头,看来对我的答案并不十分满意。不过目前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说:“嗯,既然如此,那到时候陈金发负责干掉哨兵,你负责随机应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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