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二十


为了穿过丛林,上下两截竹梯还是拆开来搬运。刘政委说:“小刘大脚趾碎了,不宜多走路。把一截梯子做担架,你俩抬着他。我搬另一截梯子。”我连忙说不用:“我还是自己走吧。这段平路都走不了,一会儿还得爬山崖。再说你们都累坏了,哪里抬得动,一会儿还得我们一起轮流抬呢。”刘政委只得作罢,他吩咐陈金发再给我的大脚趾加固加固。陈金发说:“用不着,竹片结实得很呢。”

他们抬着梯子走不快,我用一根多余的竹子当作拐杖,勉强可以一瘸一拐的走,不拖它们的后腿。接下来没什么可以疑虑的事,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在这期间,所有人都很默契,没人问狮子洞的战友怎样了,也没人问打散的其他战友怎样了。仿佛这个问题不提出来,他们尚有一线存活的机会,而一旦提出来,他们就会被鬼子立即处决。想到他们,令我心中一紧。但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我们已经克服万难,走到这一步,我们这就去偷袭日本鬼子,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到了山崖之下,太阳已落到山的另外一边。统一刷上一层阴影之后,这里比先前更加静谧。头顶上的悬崖峭壁以更加压迫的姿势俯瞰我们,仿佛对我们接下来的行动既感到困惑,又想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我又一次意识到,在这个几乎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自己是多么渺小。一旦战死,我存在过的所有迹象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同小石子扔进大江里,连气泡都不会冒一个。这并不是夸张。到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战争期间失踪的战友,他们的遗体从来都没有被发现过。山里多的是蛆虫和豺狼虎豹,它们不会放过吃肉的机会,也不会浪费任何一根骨头。我望着头顶上一脸轻蔑的山崖,不敢往下细想。刘政委说:“我知道大家差不多都筋疲力尽了,但事不宜迟,我们要赶在太阳落山前登到山顶,再趁黑夜攻打他们,爬到一半天黑就坏事了。”大家坐在地上歇息,没有反对意见。到这个时候,我心中反而有些急迫,想尽快看看这个计划是否可行,看看我们的结局究竟是生是死。想必他们也是同样的想法。刘政委说:“我先前已经爬过了,我来打头阵。上去之后先把陈金发拽上来,陈金发再帮你们上来。刘珊银脚趾折了,你殿后。”陈金发和小东西都不同意。陈金发说:“老首长,你莫逞能。我先前没上去,是因为我打摆子还没完全好,身体发虚。现在已经大好了。”小东西也说:“刘政委,你别看我身材矮小。我也能爬的。小时候,我的外号就是瘦猴。”他这么一说,大伙都沉默了。因为洞里还有个叫王三伢的战友也叫猴子,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过一会儿陈金发说:“你瘦猴爬树还差不多,爬这个就算了。”他俩又争执一番。最后我说:“当初说好我打头阵的,你们都不用抢来抢去了。”“那可不行,你的脚趾头伤了,都不好用力。可怎么爬。”“你看你,还拄着拐杖呢。你不会要靠它爬山吧。”他们异口同声反对我。我说:“伤了它一个,还有其它九个呢。再说了,我这大脚趾天生就不大,还不如食指长,我爬山也用不着它。”他们哪里肯信。我拿了地上的拐杖,狠命扔进草丛里,接着就去绑那两截竹梯,害得陈金发和小东西也跟着要起来。刘政委摆摆手拦住他俩:“算了算了,就让他试试吧。不行再换人。”我强忍着疼痛,尽力作出手脚麻利的样子,一会儿就把梯子绑牢了。不仅如此,我还要作出有劲没处使的样子,一个人就要把梯子竖起来。这梯子虽然都是细竹子做的,重量不算特别重。但竖得高了重心不稳,会两边前后晃荡。平时不会觉得,要保持平衡,需要靠大脚趾;就像人一般不会感觉到呼吸需要肺、思考需要脑子一样。但是我在大脚趾砸瘪、完全无法发力的情况下,十分深刻的领会到这一点。梯子刚被我举起,就带着我一起朝后倒下去。还好他们一直注视着我对我行动,此刻屁股点着似的跳起来,一把帮我扶住梯子。梯子晃荡几下,这才不情不愿靠在山崖上。我无视这番狼狈,把绳子背在肩膀上,对他们说:“给我扶稳喽”,自己就爬上去了。爬上去之后,我握住梯子的上端,刘政委和陈金发都爬上来了,唯独小东西不知道跑哪去了。我们焦急了一阵,他从草丛里钻出来,手里拿着我那根当拐杖的竹竿。他把竹竿绑在背上,爬了上来。“这个还是留着吧,上面的路难走,说不定你还用得着。”

我们用竹梯轻易爬上最下面一段光溜溜的岩壁——这段是最难上来的。紧接着,我们四个人抬着竹梯,在及其狭窄的边沿上横向爬动。这时我们就会明白,那些采药人为什么从来不用梯子这种累赘的东西。它不仅沉重,还格外招风,有好几次,我都感觉到自己快要失去平衡了,赶紧停下脚步紧贴着岩壁。就这么走走停停,总算是到达了刘政委先前抵达的地方。 在这里往上看,果然能看到石缝里有许多开凿的痕迹。 


接下来要往上爬。爬山的过程比预想的顺利。本来是须要我徒手攀岩,这时我只用顺着梯子往上爬就行了。而且本来是我上去之后,用绳子拉下面的人,现在反倒成了下面好几个人给我扶梯子。最幸运的是,这岩壁果然像刘政委所说的那样,每隔一段就会有落脚点,正好可以让我们架起梯子。偶尔有个别落脚点实在太狭小,难以梯子。我就让他们把梯子用力贴着岩壁,让我先爬上去。之后我把梯子最上面的横档挂在凸起的石块上,扶稳了让他们爬上来。危险还是有的,哪次梯子滑落或者竹子断了我们就完蛋了,好在竹子全都很争气。另外对我来说,爬梯子比走路容易,须要用到我大拇指的地方一次也没遇到过,我几乎忘了脚上还有这么个累赘。到了一定的高度,我几乎不敢再往下看,这里的风也突然大得吓人,吹的岩石发出凄厉的呼啸声。我每爬一步、每抓一次梯子,都要付出更大的力量,克服更大的重力和阻力,因此到达刘政委所说的岩缝的时候,我浑身都僵硬了,所有肌肉都忍不住在颤抖。无论怎么说,最危险的旅程已经结束,等他们几个上来,我们就能沿着采药人开凿的石阶走上去了。

我蹲下来固定好梯子,喊他们爬上来,就在此刻,我感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扫到了我的屁股。这里是一个较大的平台,长了许多耐旱的草,它们的叶片边缘有不少尖刺。我以为是这些草的叶子戳到我了,因此我并不以为意,只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自从我们不穿衣服在丛林里游荡多时,我的屁股早就被磨得油亮而致密,像是青铜铸造的,钢钉扎上去都会打滑,哪会怕这些花花草草。

他们依次顺着梯子爬上来。刘政委在第一个,小东西殿后,反正胜利就在眼前,谁先谁后也是无所谓的事。刘政委已经爬到梯子的最上方,我伸手去拉他。这时候,我又感觉到下面有什么痒痒的东西。我低头往裆下一看,是一丛白茅草。奇怪的是,这丛白茅草比往日所见那些更白,更软,更细密。在我纳闷的一刹那,它突然从我裆下蹿出。我一缩手,后仰着倒下。与此同时,我听见下面的刘政委大叫一声,从梯子上跌下去。在这一瞬间,我心中知道坏了大事,但我又无能为力。我看着水汽朦胧的天空、轮廓不明的灰云相继从我头顶掠过;紧接着是形状和颜色都异常死板的山崖——无论怎么看,它都像是用水泥糊成的;最后,伴随着后脑勺的剧痛和眼前胡乱飞舞的金星,干巴巴的草地从天而降。要命的是,我不仅知道坏了大事,而且已经开始走神。我突然想到了一只山羊,是我小时候给地主家里放羊时其中的一头,它是铁柱还是富国来着?应该是富国,斜眼睛,长胡子,大龅牙,和地主陈富国长得像亲兄弟。它的脾气最暴躁,性子最野,普通的草不爱吃。这里的尖刺和枯叶,应该最合他的胃口。它们的舌头比镰刀还管用,只消轻轻一卷,就能把它们吃的一干二净。不过它要爬上这么高的地方,可得费点心思。腿脚再灵活,这么高的地方跌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想到这里,我才又想到刘政委跌下去了,没有他的指导,我们肯定完蛋了。我脑海中,浮现出山羊富国从这个山崖跌落的情景,转眼间,它又变成那个落下山崖的日本鬼子,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令人浑身的寒毛都倒竖起来。 所不同的是,那鬼子从较矮的地方,只摔碎了内脏,富国从这里跌落,会完全碎成一滩肉泥。想到这里,我的思维赶紧从中跳脱出来,这时,我真看见一团白色的绒毛在我眼前晃动。真是富国?不对,赶那只羊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这兵荒马乱的,富国早就杀了吃肉了。而且这团毛,比富国的更白,更软,更亮。那一刻我感到天空突然放晴,不知又从哪里飘来一朵雪白的云。我的目光顺着这光滑的毛发一路向下滑去,看到一对碧绿的眼睛。这当然不是富国挑得老高的羊眼,而是既邪魅,又狡黠的狐狸眼睛。要不是我仰面躺在地上,准会被它吓一大跳。

这我狐狸位于我的裆部和山崖之间,它通身雪白,像极了我第一次跌下山崖前遇到的那只。它就这么直勾勾地打量我,我不知道它究竟有什么意图,但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突然,我又想起它会不会是那群偷腊肉的狐狸中间的一只,那样的话,它一定是来报仇雪恨的。刚刚就是因为它,我一撒手让刘政委跌下山崖,现在它就要来对付我了。然而此刻的我,不但像王八那样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而且身边没有任何可以防身的家伙,早知如此,我就不应该把作为拐杖的竹竿扔掉。我不会束手就擒。那时的我,不光两只眼睛视力极好,遇到紧急情况时脑子也转的飞快。我想起小时候爷爷给我讲的一个故事:一只兔子遇到老鹰,眼看逃不掉,就仰面躺在草地上,蜷缩着四条腿。老鹰扑过来时,兔子突然四腿一蹬,把踢得老远。这一幕恰好被一个会武术的路人看到,于是他受到启发,发明了玉兔蹬腿这一绝招。于是我把腿蜷起,只等对方扑过来,就狠狠蹬它的面门。但那狐狸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简直不像是活物。僵持了一阵,我的腿酸得实在坚持不了,干脆蹬出去。狐狸离我还远,轻巧就躲开。它仍用那对纤细的眼睛看看我,随后大摇大摆走到悬崖边上,纵身跳下。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缓过神来,心还在扑通扑通直跳。这时,我才想起刘政委,赶紧起身去悬崖边上看。我怕在悬崖边上,生怕看到刘政委已经摔成一滩血污。但奇迹出现了,他在梯子上,被陈金发和小东西托着呢。我激动的差点掉下眼泪。陈金发在下面大喊:“别傻愣着了,快把刘政委拽上去。”我这才赶紧伸手拽他。

一上来,陈金发就责问我刚才是怎么回事:“你他娘的搞什么鬼?还好我怕刘政委爬不动,在下面托着他的腚,不然这会儿他都壮烈了。”

“狐狸。那只白色的。”

“狐狸在哪呢。我怎么没看见。”小东西说。

“刘政委也看见了。这东西突然窜出来,差点害死我们。不信你仔细闻闻,这里还有一股骚味呢。”说完,小东西真的尖着鼻子嗅了嗅。

刘政委没有大碍,倒是闪到老腰了。他捶着腰说:“我也没看清。眼前白光一闪,我就掉下去了。这事真不怪小刘。”陈金发说:“别管它什么狐狸不狐狸的了。这高山上的狐狸草药吃多了,都精怪精怪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继续往上吧。”

接下来的路容易得多。要不是最后登顶那段路,连梯子都可以扔掉了。我们沿着石缝里的凹坑稳步前行,除了我碎掉的大脚趾一走一疼,几乎没遇到什么困难。陈金发说:“这些采药人神出鬼没的,许多玄机都没告诉我们,谁知道还藏了什么秘密。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那么可靠。”刘政委说:“将就点吧。他们都不可靠的话,我们还能依赖谁。最起码人家还送饭送水。现在国民党、日本人玩的越来越大,形势越来越严峻。换做其他人,谁没事愿意趟这滩浑水。”刘政委说过了,这些采药人一直就是支持革命的,反围剿的时候就帮过忙。即便是他们有自己的秘密通道,这也是无可指摘的事。作为靠山吃山的人,保守必要的秘密或许只是出于习惯,出于一直沿袭的祖先传统。到许多年之后,大别山区逐渐开发,许多地方不像以前那样闭塞了。城里来的商人带来人员和装备,大肆采集药材,许多珍贵的野生药材被采摘破坏殆尽。他们可不懂得留得青山在的道理,见什么薅什么,连未成熟的小苗都不放过,和当年日本鬼子扫荡简直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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