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气很好,外公起来坐了一会儿。他看着对面的山石半晌,突然对我爸说,对面那块地方好啊,又向阳,又依山靠水。你过去给我讨块地方吧!
对面是朱家的地。我爸答应着去了。作为上门女婿,父亲一点上门女婿的样子都没有,他跟我外公吵了一辈子架。临到老了,我妈的两个男人终于达成了和解。
我妈给外公做好了酱把子饭,烘好了坨坨肉,都是外公最爱吃的。外公吃了两口,不吃了。
那段时间外公吃什么吐什么,瘦得能看到肋巴骨。
外公让我妈把吗丁啉拿过来。那是让我元叔叔他们从坡上带回来的。
外公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把药吃了。他睁开眼叫我妈的小名,“娥子啊,我好像吞不进去了。”
我妈说,那俩把药吐在我手上。
外公摇摇头,慢慢挪到床边,把药吐在了地上。
昨天,去给幺姑婆婆,也就是我外公的妹妹拜年。屋外寒风呼啸,我妈跟幺姑婆婆回忆起这个细节,她解释说,我爹知道我爱干净,所以不肯吐在我手上。
他脸朝里睡下了。我妈把地上收拾完,叫了几声爸,外公没有答应。
那一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在几十里地的山外寄学。那天我正在我寄学的亲戚家旁边打pe(80年代乡下小孩常玩的游戏),幺幺突然走到我身边,用异常温柔的声音喊我。
她说,我说个事,你不要哭啊。
我继续玩我的pe。她接着说,你外公过(过世)了。
我扬起的手臂停在那里。我还记得那天虽然有些太阳,但是天气很冷。田野里的庄稼都已经收割完了,高粱埂子一垛一垛地堆在旁边。
我知道过了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好久都没有把过了和我外公联系到一起。我收起手上的玩具,靠在高粱梗垛上,内心第一次涌起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情绪,后来我知道,那叫悲伤。
那个村子在山顶,隔天很近,一年四季都呼呼地刮着风,阳光也特别耀眼。
幺幺默默地坐在不远处,不说话。
天黑了,家家亮起灯火,我突然意识到,那个天天让我骑在脖子上的外公,他不在了。那个教我写毛笔字,给我看今古传奇的外公,他不在了。
我呜呜地哭起来,幺幺过来牵着我的手回她的家。
那年过年,我爸带着我们一家去对面上亮。我爸让我们跪下,他把纸钱一张一张地点燃。
他一边烧一边念叨,爹,这是给你打牌的钱。俩喜欢打牌,我跟俩多烧点,零的整的都有。
他一边扒火一边说,其实你姥姥(我外公),对我对你们,真地还是蛮不错的。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几滴泪水滴到草丛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
鞭炮响了。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转眼间,24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