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开篇，法海居高临下，俯瞰人间百态，红色的滤镜下，人皆丑陋，一番修罗地狱景象。

这里的法海是天神转世，二十年修行就敢和白青二人相加一千五百年道行相斗。但即使有诸佛的眷顾的他，依然分不清人世的是非，看破红尘，却迷失自我。他说，原来连我自己都是先功后过。法海的迷失，起于收伏蜘蛛精，兴于竹林里赤裸的村妇，终于死在洪水中的白素贞。当他接过白素贞手中的孩子时，便成了一个有情人。

白素贞在这不是为了找千年前的牧童报恩，只是被风度翩翩的读书人吸引。她道行千年，举手投足呼风唤雨，为人是她的修行。她是主动的，也不怕许仙能飞得出她的手掌心，但唯一没能算到的是命。斗法中动了胎气，法术失控，生灵涂炭，孩子也在这一刻出生。垂死之际她向法海求救，先救孩子。白蛇是聪明的，竹林里的一面之缘她就知道对这个和尚要敬而远之，奈何是个情痴，弃掉千年道行只愿一世为人，她斗不过的是情。

许仙是个普通人，读过几本圣贤书，他受不住美色诱惑，到最后明知道白青二人是蛇精所化，还是舍不得。他说，我就是迷恋红尘，又关你何事。他被说为叛徒，死不足惜。只怪他后来又说，迷恋红尘，是我的不对。他背叛的是自己。

小青不谙世事不懂为人，她比白素贞少了五百年，事事都听姐姐学姐姐。姐姐说，要学做人，那就学做人。可是做人很难，有太多规矩，有太多要学，感情是最难的。她不服气，凭什么姐姐有的她不可以有。后来她发现原来那个和尚也是会有感情的，再后来她第一次流下眼泪。以前她问白素贞眼泪是什么东西。白素贞说，等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时，你会很痛苦的。小青还是想要，因为姐姐有。白素贞说，真傻，当你还觉得好多事情自己都是只赢不输，怎么会有眼泪，怎么会哭得出来。小青第一次摸到自己的泪时，她看着眼前的这个老实人许仙，她笑了。她问过白素贞，我们两加起来一千五百年，就陪他玩？她笑自己终于有眼泪了，她笑自己终于输了，她也笑原来所谓情也不过如此，人也不懂，妖也不懂，神也不懂。小青对人情的顿悟在于她一剑刺穿许仙的胸膛，在于她目睹白素贞为情搭上了性命。

单从影像上来讲，《青蛇》是我所看过的华语电影里屈指可数的。大量的对称构图，色彩浓烈又克制得恰到好处，多一份则媚俗，少一分则无味。水在这里面已经失去了原本纯净的属性，它变得淫邪，是情欲的潮湿和汹涌。蛇生性淫，影像上来看表现的淋漓尽致，也不落俗套。张叔平的美术设计和儿女的表演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妖女。

李碧华的原著中有这样两段话：

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短短两段，却似道尽人间男女之情。要我说，这就是，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新白娘子传奇》中白青二人又是另外一个形象。但两部当中，小青都是成长最多的角色。《青蛇》里小青从不懂为何要做人，到后来流下两行人才有的泪水，转身离开时她说，连你们人都不知道情为何物，或许等你们懂了，我会再来。《新白》里小青从牙尖嘴利古灵精怪，到后来的沉稳。无一不是看尽了人情世故，红尘中翻滚了一遭。所以我更喜欢小青。

也喜欢胡媚娘。相比于白素贞，胡媚娘更像一个我们熟悉的普通人家的姑娘，她也爱得热烈，但没有白素贞那样高深的道行，眨眼之间呼风唤雨。她小心谨慎，处处提防着伤到心爱之人。白素贞却间接惹得许仙三次发配。胡媚娘能变得天仙之貌，终于可以接近心上人，她欢呼雀跃；能力有限，她搬到君家隔壁，一双巧手秀出锦绣西湖无限风光。能帮到所爱之人一点，更是尽心竭力，暗自欣喜。本可以逃出生天，却在道上苦等郎君归来，终是为了所爱连命都可以不要。临投胎前还要来嘱咐一声，仕林是你的了，好好待他。她爱得更有烟火气，更像人。也是一出悲剧。

白素贞是个精明人，是个奇人。宁愿放着成仙机会不要，也得把人间这条情路走完。或许是寂寞千年让她更知道这份相思是如何珍贵。精明如她也更会知道成神成仙，离开所爱之人是更加漫长的孤寂。

要我选，我也宁愿做那从白素贞手里接过孩子的法海，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一身伤痕也罢，纵享此生。

31/07/2017